紅線帽(13)
小茜終于講完了她生前的故事。 那些遙遠(yuǎn)的快樂與悲傷,亦隨著她嘴角恬然的笑意而窈然消逝,只留下某種凝重而干澀的意味,在昏暗的事務(wù)所中徘徊不去。 「老板先生,這就是發(fā)生在我和哥哥身上的故事。」短暫的沉默后,小茜淡淡地說道,「那間302房間,正是當(dāng)年最后一次行動時,租住的寓所。我就是在那里,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本以為可以一了百了,不知為何,睜開眼又回到了那個地方,還看到了自己吊在房梁上的、已經(jīng)僵硬的身體——老實講,若知道自己的死相會如此丑陋,我一定會選擇一種更唯美的死法吧?!?/br> 「小茜小姐——」安靜傾聽良久的我,終于重新開口,「對于你生前的經(jīng)歷,作為一個同樣有meimei的人,我很難過。」 女孩搖了搖頭。 我又說: 「并非我有意要為紫橙開脫,但是,那一天,他究竟為何棄你不顧,除了他本人以為,只怕誰都無法了解?;蛟S——只是或許——他有不得不這樣做的苦衷也未可知?!?/br> 「那只有問問哥哥本人,才能知曉了?!?/br> 「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想要與哥哥見面嗎——哪怕是以一個已死之人的形式?」 小茜沒有回答。 我沉思片刻。 「這樣問,或許有些失禮——但我還是需要知道,在你臨死的時候,是否在怨恨哥哥,或者說,正是因為這份怨恨,才讓你選擇了死亡?!?/br> 「如果我說是,你一定不會讓我見到哥哥了吧。」 我無法否認(rèn)。 倘若真的是對哥哥的怨恨,使小茜淪落到怨靈的邊緣,那么,我就不可能讓作為生者的哥哥陷入更大的危機(jī)。 「其實,對于哥哥,自己究竟抱有何種期待,始終都不曾想清過——生前如此,死后亦然?!剐≤绲拖骂^,像個小孩子一樣用手玩弄著自己的頭發(fā)——這動作,實在與她「準(zhǔn)怨靈」的身份大不相襯。她繼續(xù)說,「自從我死了以后,便日復(fù)一日地呆在那間公寓房里,心里想著——哥哥回來就好了,哥哥回來就好了,好似整個世界中,只剩下這一件事情與我息息相關(guān)。可仔細(xì)想一想,倘若有一天,哥哥真的回來了,我又能做什么呢?老實講,一點頭緒都沒有——就像我活著的時候,沒有一天不在戀慕著哥哥,卻從不知道,這份戀慕能夠換來怎樣的結(jié)局?!?/br> 說著,小茜喟嘆一聲,冰涼的氣息在她面前凝結(jié)成霧。 「老板先生,如果你想知道——見到哥哥后,我會對他做什么事情,會不會傷害他,坦誠地講,我自己也沒有把握。所以,假若您當(dāng)真找到了我的哥哥,是否允許我與他重逢,完全由您來權(quán)衡決斷?!顾挚嘈Φ?,「我自己當(dāng)然也不愿變成怨靈,可如果那樣,能夠保證哥哥的安全,我也不會有絲毫異議。就算最終在除靈師手中煙消云散,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管怎么說,我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對不對?」說著,小茜笑了,笑得風(fēng)輕云淡,「老板先生,有時我不禁會想,從愛到恨,從生到死,這一切本就是一場宿命,而我,能將這把宿命的鑰匙,交給一個如哥哥一樣溫柔的男人手中,再開心不過了?!?/br> 小茜微笑地看著我,但我甚至,她正在與我進(jìn)行一場決定命運的博弈。而現(xiàn)在,她已將了我的軍。 假如小茜見到了哥哥,并對他采取復(fù)仇的行動,她的怨念也將從此了卻,成佛升天,犧牲的則是哥哥。但如果不讓小茜與哥哥見面,她則會以怨靈的形態(tài)留在現(xiàn)世,繼續(xù)追尋哥哥的下落,直到完成復(fù)仇,或是被除靈師消滅。 沒有哪個結(jié)局堪稱圓滿,注定有一方將以犧牲的形式告終。 就像小茜所說,這就是羈絆于這對兄妹之間的宿命。 真的是這樣嗎? 不,并非沒有第三種可能。 就像meimei說的那樣,小茜見到了哥哥,非但沒有向他復(fù)仇,反而靈魂得到救贖,而安然成佛——但是,得到這種結(jié)局的概率,簡直與賭博無異。 小茜仍平靜地望著我,美麗的雙眸有如月光般清淡如水。而我卻變得窘迫無比,額頭甚至冒出了汗珠。 我突然想起了meimei。她似乎極力支持小茜與哥哥見面。 如果有一天,小愛也成了小茜的樣子,我又該如何抉擇呢? 哪怕只有百分之零點零一的可能讓她得到解脫,我也不會放棄的,對吧? 那個靈,她只想和哥哥再見上一面,之后,就會安心成佛——meimei是這樣說的吧?這僅僅是兩個命運相似的女孩子之間的惺惺相惜,還是說,小愛——她知道些什么? 就算為了meimei,是否也該賭一賭呢? 她說過,如果小茜做了危險的事情,她會阻止的,對吧? 我用力咽下一口唾液,握緊了拳。 與宿命抗?fàn)帯M非正是我坐在這里的原因? 我站起身,向屋外喊道: 「小愛,帶紫橙先生進(jìn)來吧。」 屋外沒有回應(yīng),只有事務(wù)所的大門緩緩打開的聲響。 門的方向剛好朝向夕陽,耀眼的夕陽中,依稀可以看到一個瘦弱的女孩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在她前面稍低的位置,還坐著另一個人影。那個人的腦袋歪向一側(cè),看不清面孔。 兩個人一起進(jìn)入了房間。隨后,門被關(guān)上,房間內(nèi)恢復(fù)了昏暗。 那女孩的身影正是小愛。她依舊穿著黑色的高中制服,漆黑的頭發(fā)如瀑布似地搭在兩肩上。她身前推著一架輪椅,歪著腦袋的人就坐在輪椅上。那是一個蒼老的男子,枯槁的身體有如風(fēng)干的臘rou般毫無彈性,光禿禿的腦袋呈現(xiàn)出一種不自然的褐色,兩眼空洞無物,半張著的嘴巴邊緣,淌出粘稠的口水來。 小茜完全怔住了,她看著那具木乃伊一般的男子,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就是你的哥哥,紫橙?!?/br> 「…….」 「自從在監(jiān)獄中聽到了你的死訊,他就變成了這副摸樣,被送去了鎮(zhèn)上的殘疾人福利院,此后一直呆在那里,直到今天。」 「哥哥…….哥哥…….」 小茜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話。她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復(fù)著「哥哥」二字,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沉,仿佛從陽光明媚的清新山林,一直跌入深不見底的懸崖。 一股令人猝不及防的巨大力量,從她的嬌小的軀體中噴薄而入,好似滾滾熱浪般充滿整個房間,原來姣美的容顏,頓時化作妖魔一般猙獰恐怖。 她好似被繩索懸掛的木偶一樣,雙腳離地,緩緩漂浮起來。雙臂有如環(huán)抱著一個不可見的火球,在胸前張開,朝向哥哥紫橙的方向。而那可憐的男子,依舊一動不動地攤在輪椅上,對于即將降臨的災(zāi)難,全然沒有意識——抑或有所意識,羸弱的身體也無力做出絲毫抵抗。 我終于明白,自己犯下了多么可怕的錯誤。 再這樣下去,受到危及的,只怕不止紫橙一人。 「小愛!」 沒有其他選擇的余地,我喚出了meimei的名字——方圓百里之內(nèi),能夠阻止小茜的人,恐怕只有她了吧。 從各種角度而言,她們不止是惺惺相惜的姐妹,也是能夠相互抗衡的同類。 聽到我的喊聲,meimei的身體有如影子一閃,轉(zhuǎn)眼間,已出現(xiàn)在小茜與紫橙中間,她那冷漠如故的表情中,多少流入出悲傷的意味。與此同時,一股好似發(fā)自千年冰川之內(nèi)的寒冷氣息,從她柔弱的身體中釋放而出,恰與小茜周身的guntang熱浪形成極端的對比。頃刻之間,兩種力量猛烈地撞擊在一起,激蕩出的煞白光線,將事務(wù)所中的一切吞噬其中。 我無法肯定接下來的一秒會發(fā)生什么——就算整個事務(wù)所爆裂成碎片,我想我也不會感到絲毫意外。 然而,隨后發(fā)生的事情,卻顛覆了我的意料。 房間沒有破裂,也沒有爆炸——視野依舊凄白一片,宛如置身于另一個寂靜的空間。而就在這白色的空間中,有一陣細(xì)若游絲的歌聲在悄然蕩漾著。 amazinggrace,howsweetthesound。 thatsavedawretchlikeme。 iwaso,butnowifound。 wasblind,butnowisee。 悠悠的歌聲,有如黑暗中,一縷弱不禁風(fēng)的燭火。微弱的光輝,卻如搖曳的金色顆粒,沁滿了房間的每個角落。無論冰也好,火也好,兩種力量,皆在這歌聲中銷聲匿跡。 視線漸漸恢復(fù)了本來的模樣。 我驚然發(fā)現(xiàn),那歌聲,竟源自于輪椅上,行將就木的老者。 他淌著口水的嘴巴,微微地一翕一合,所剩無幾的牙齒幾乎咬不出清晰的字句,即便如此,他所唱的歌聲,卻準(zhǔn)確無誤地傳達(dá)到在場的每個靈魂深處。 小茜的面目不再猙獰,她將張開的雙臂收攏到胸前,一如回歸母體的嬰兒般落回到地面。 她抬起頭,兩行金燦燦的淚水從眼角留下,那淚水,好似晨曦的曙光般,將她的臉龐照亮。繼而,她的肩膀、她的雙臂、她的整個身體,也變得金光熠熠,仿佛有一道召喚著她的純潔光束,從她的頭頂灑下。 淺淺的微笑,再次回到了小茜那絕美的面容上。她看了看退到一旁的meimei,又看了看已幾近癡了的我,柔聲說道: 「老板先生,謝謝你?!?/br> 「謝我?」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長久以來,我想要再見哥哥一面,其實是想知道,自己對哥哥的感情是否發(fā)生了改變——是因他的背叛而憎恨,還是依舊如往昔的日子一樣,深深地愛著他。」說著,小茜把目光投向輪椅上,那個比她衰老、丑陋太多太多的蒼老男人,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種足以穿越時空的溫柔笑意。 「而現(xiàn)在,我想已有了答案,那就是…….」 我沒能聽清小茜最后的話語,她的聲音漸漸遠(yuǎn)去,金色的光芒將她的身體吞沒。 隨后,事務(wù)所中再次恢復(fù)了昏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