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 替秦雪拍完照的那晚,李涯翻來覆去,六點一早便醒了;寒流正來,李涯縮著身子披上一件外套,倒了杯熱水喝,身子還是發(fā)抖;他走回房間,找到秦雪給的牛皮紙袋,打開來是一條血紅色長圍巾;標籤上寫著百分之百純羊毛,卻找不著價錢。李涯拆下標籤,將圍巾繞到脖子上的同時,一張白紙飄落在地,他彎腰撿起。上頭幾個鉛筆字,不甚工整,歪斜顫抖,剛學寫似的。 請救救我。 李涯快步走到月歷前查看日期,今天是星期日;秦雪是在撞球教室外把紙袋交給他的,那天是星期一。他立刻換好衣服,拿了秦雪家的備鑰出門,向他那兒徒步奔去。 這個時間除了鳥鳴聲甚么也沒有;一路上李涯聽見的祇有自己的喘息,以及乾枯樹葉的沙沙聲。李涯轉開門鎖,踢掉鞋走上白色磁磚地板,雖隔著襪子,腳落地時李涯還是打了個冷顫。 「阿雪!你在嗎?」李涯邊走邊喊,探頭看了長廊邊上每一個隔間,到盡頭一扇門是關著的;里頭傳來咳嗽聲。「阿雪?」李涯轉開喇叭鎖,見秦雪四肢著地在床邊咳嗽,聲里滿是痰,被子有一半在地上。李涯托住他的腋下幫助秦雪坐到床沿,兩人對上眼時,秦雪開口說了句對不起,整張臉緊揪至眉心;已經聽不見原本的聲音,祇有氣息與嘴型。 「怎么又說對不起?」 李涯讓他躺下,整理好散亂的棉被蓋上,秦雪又咳了兩聲,這回是撞擊喉嚨一般的悶響,跟著才說:「沒能幫你開門.......」他闔上眼,發(fā)灰的唇微張,胸口比平時快上一倍起伏著。 「我才要說對不起!」李涯把手掌貼到秦雪額上,說:「你在發(fā)高燒!看過醫(yī)生沒有?」 秦雪搖搖頭,捏緊了拳頭懸空在胸口,不停發(fā)顫。他側過身子,將四肢都縮緊起來,這動作掙開了被上緣,同時讓李涯看見秦雪的白色棉質上衣背部,滲出黃帶紅的一道道痕跡。李涯脫下手套,掀開秦雪上衣,背部一片紅腫,一道道的傷痕除了血水,還有黃褐色的濃汁;紫紅色顏料的多寡與位置沒有任何改變。 「你沒有處理傷口嗎?」李涯聲音一下子大起來。 秦雪轉過頭看著李涯,交抱住兩臂,顫抖依舊,說:「我有去找你.......」 李涯睜大眼,張口沒發(fā)出半點聲音,僵直在原地;他做了個深呼吸,說,對不起,是他不好。他太遲鈍,又太晚發(fā)現字條,這就帶秦雪上醫(yī)院。別怕,大概是傷口發(fā)炎,又加上感冒,秦雪才會燒得這么厲害。李涯脫下外套替秦雪穿上,坐到床邊要秦雪靠近,揹他出門。 「我不輕?!骨匮┱f。 「但你走不動吧?」李涯說。 秦雪低著頭,不停搓揉自己兩手雙臂,最后點頭「嗯」了一聲,環(huán)住李涯頸子,讓他揹起。 結果正如李涯猜想,秦雪的發(fā)熱與背部傷口的化膿有極大關係;包扎后李涯還是揹他回家;路上找了間便利店買了粥,熱給秦雪吃。 見秦雪還能自己吃飯,李涯松口氣,他拿湯匙時手沒有繼續(xù)顫抖了。李涯和秦雪說自己已經吃過早點;自醫(yī)院回來后,秦雪每每想開口,李涯都要他別說話。 秦雪正要吃藥時,李涯接起一通電話。 「喂?——嗯,方云?!?/br> 秦雪看了李涯一眼,吞下藥后,繼續(xù)盯著他的臉龐瞧。 「——吃了?!獛c?」李涯瞅瞅秦雪。「——嗯,可以吧,可以。——好,待會兒見。」他切掉通話,和秦雪說,女友找他,秦雪要是有事的話,就打手機給他。 秦雪點點頭道謝,后面一段話李涯祇聽見氣音,不甚清楚。 「甚么?」李涯坐到床邊,將耳朵貼近他。 「圍巾很適合你。」 李涯抬起頭,眨眨眼看看自己系著的紅圍巾,再看回秦雪。那人的眼眉沒其他起伏,嘴角卻微微勾起。李涯獃了一會兒才說了句謝謝,看著秦雪躺下休息后,這才離開。 和方云約定的地點是在劉紫承的店門口,李涯到達時,方云已經在那兒等著。她的裝扮和在學??匆姇r不大相同,素顏,戴了副無框眼鏡,頭發(fā)放到胸前扎了兩條辮子,咖啡色高領毛衣,灰色連帽外套,配上牛仔褲和運動鞋,以及深藍色肩背包。 「學長?!狗皆瓢l(fā)現李涯腳步,轉身向他揮揮手。 李涯對她笑笑,說了聲嗨。 「這樣會不會很奇怪?」方云推推眼鏡邊兒,縮著肩膀對上李涯一眼,又瞥開。 「不會?!估钛恼f。 「我想還是讓你看見我本來的樣子比較好......」方云低著頭笑。 兩人的行程是到商店街逛逛,一路上無論看見衣服或是化妝品,飾品,李涯給方云的回應都是,你喜歡就好;多半時候看著遠處發(fā)呆,方云問他想甚么,說沒有;主動提的問題祇有一個:「傷口化膿需要天天換藥嗎?」 「你受傷了?」方云說。 「沒有。」李涯聳聳肩,說祇是問問。 兩人中午回到劉紫承的店吃飯,等餐時方云小小聲地開口:「學長,那個.......」沒能說完,李涯手機響起,說的話是「怎么了」、「好」、「等我」,便掛了電話,和方云說他有事得先走,餐點他就打包回去了。方云送他到店門外,李涯轉身時,叫住他,低著頭說,對不起,是不是太勉強了? 「甚么事?」 方云看著路上的磚塊,說:「學長其實并不喜歡我吧?」 「沒這回事,你很可愛?!估钛恼f。 「那下次.......還能約你出來嗎?」方云抬起頭。 「當然?!估钛男πΓf,那么他先走了。 ??? 星期一下午,黎曉安在社團辦公室遇上李涯時劈頭就問:「學長,你到底在干甚么???」 說星期天晚上接到方云的電話,她哭個不停,說李涯一定是不喜歡她;又說李涯明明就怕冷,為甚么沒戴上方云給的圍巾?嫌棄她不成?而且連頓飯也沒吃完就把方云丟下,是有甚么事這么急?不是說李涯對女孩子很體貼的嗎? 李涯讓黎曉安逼到墻角,他頓了頓,說,朋友感冒了,燒得很厲害,又一個人?。淮螂娫掃^來請他幫忙買午餐,就先離開了。就是上回在撞球教室外遇上的那個模特,黎曉安也知道不是? 「就這樣?」黎曉安手叉著腰,推了一下眼鏡,盯著李涯眼珠子不放。 「就這樣。」李涯點點頭。 「你是白癡喔!就為了這種事!」黎曉安用力搥了李涯肩頭一下,說,難怪李涯老是被甩!他根本就沒有把女孩子好好放在心上,光是溫柔是沒有用的!女孩子要的是獨一無二的感覺?。E好人! 「他病得很重啊。」李涯說,他回去以后有打電話和方云報備,也和她說過晚安。 「報備又怎樣?他沒其他朋友嗎?他比女朋友還重要嗎?」 李涯沒回話,怔在原地。半晌,說,秦雪不隨便拜託別人的,想來是真的沒其他朋友。 黎曉安噤了聲,一會兒說:「好吧,這次就先原諒你?!贡汶x開社辦。 當晚,方云約他在學校后門碰面,從那兒遠眺是一片星辰般的城市;她和李涯打過招呼后,背對走了一小段路,在路緣石上坐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山上的風特別大,吹得方云的頭發(fā)雜亂,她卻沒有去梳理;城市里的燈光是橙黃色,但兩人身旁的路燈是藍白色;鈴蟲與紡織娘的鳴聲壓過了風聲。李涯走到方云面前,她抬起頭,問: 「學長,你對我有甚么感覺?」 李涯說,覺得方云是個內向的女孩,老實,溫柔,也很可愛。 「那你喜歡我嗎?」 李涯停頓一會兒,捏捏頸子上的紅圍巾,還沒回答,方云便說,你祇是不討厭我而已,對吧? 他點點頭,說了一句對不起。 「學長,那你有可能喜歡上我嗎?」 李涯做了個深呼吸,和方云對視了半分鐘,這才說了:「我不確定?!?/br> 方云笑笑,站起身,拍了拍長褲,說,那我們還是先從朋友做起吧。雖然這些日子以來,李涯對她很盡責,也很溫柔,但他并不覺得李涯有把她放在心上;也不想利用李涯對她的好,所以,到此為止吧。 「利用?」李涯怔怔。 「一定會有人這么做的?!狗皆普f。 ??? 「又被甩了?誒,我是第幾次說這句話啦?」 洪陽坐在他的老位子,讓劉紫承看了一眼,用食指靠向嘴邊,示意他降低音量。洪陽對劉紫承眨眨眼,給了他一個露齒的笑臉,揮了手并點點頭。 「誰知道?!估钛恼f,喝了一口白色瓷杯里的黑咖啡。 「你有試著挽留嗎?」洪陽問。 「沒有?!?/br> 「為甚么不?」 「我想我還是別交女朋友了.......」李涯把下巴放到掌心上,看著窗外。暖黃的光線照到白色貼皮木桌上,落下一個歪斜的發(fā)亮格子,與中心玻璃瓶里的萬年青形成一角靜物畫。 「怎樣?你領悟到甚么?」 「現實?!估钛挠媚分笍棌椦由斓剿夁叺奶倌┬∪~。 洪陽皺著眉說了一句:「搞不懂你?!贡懵耦^看書。 沒幾分鐘,門口一聲叮鈴,洪陽倏地抬起頭,伸長脖子盯著進來的人瞧。夏青還是那一身衣服,手上抱著一塊對開大小的長方,包裹著淡藍色布條;他和劉紫承打了招呼,并說要借一步到后頭說話。 李涯看了身旁的洪陽一眼,那人的五官擠在一塊兒,表情扭曲;他拍了桌子站起來,讓李涯拉住袖子說:「冷靜點。你那表情是準備干架???」 洪陽抓住李涯的領子,「我怎么放心讓他們兩個到后頭說話??!」他用氣音說。 「偷聽是不道德的行為?!估钛呐查_他的手,按住肩讓他坐下,說,不過如果洪陽答應不揍人的話,就放他去聽。 「知道啦,囉唆!」洪陽推開椅子站起來,拍拍李涯胸膛,抓了桌上的筆記躡手躡腳走到吧臺旁的門簾墻邊將背靠上,打開筆記本,斜過眼,歪過脖子往門簾方向。李涯跟到他身旁,在吧臺拿了一個玻璃杯,倒了杯檸檬水遞給洪陽,得回了一個咬牙皺眉的表情兼擺手;李涯聳聳肩,逕自喝了一口,同時聽見里頭傳來: 「——謝謝?!箘⒆铣械穆曇??!覆贿^我沒有辦法。」 「為甚么?」夏青的聲音。 「我有喜歡的人了?!箘⒆铣姓f。洪陽睜大眼看了一下李涯,合起筆記本,脖子歪得更過去。 「誰?」夏青說。 「這我不能說。不過他也喜歡我?!?/br> 安靜了一會兒,響起腳步聲,夏青撥開布簾,抱著手上的東西離開了。洪陽垂著肩走回座位,李涯站在原地,手上拿著水;劉紫承走出來,對李涯笑笑,說,需要甚么嗎? 「有冰塊嗎?」李涯說。 劉紫承笑出來,說,你不是怕冷嗎? 「哦,對,對哦?!估钛纳ι︻^,說,那沒事,也回到位置坐下。見洪陽額頭貼到桌上的書本,動也不動。李涯問:「你沒事吧?.......他也沒說是誰,你別心死得這么快。」 「可是我們一點曖昧也沒有啊.......」洪陽說。 「你自己有對人家曖昧嗎?」李涯說。 「沒有?!?/br> 「那你還說?!?/br> 「吵死了?!购殛柼痤^,一口乾掉李涯的黑咖啡,跟著杯子匡噹一聲落到磁盤上,叫道:「靠!這甚么!苦斃了!」 「那是我的咖啡。」李涯說。 「呸!」洪陽搥了李涯胸口一拳,說,他要回去了;把書和筆記摔進背包,側揹到肩上。 李涯跟著他到門口,洪陽在開門前停下,要李涯替他留在這兒觀察情況;李涯問,需不需要幫他直接問劉紫承?他搖頭說不用,據了解,是問不到的。 「那你路上小心點,別去自殺?!估钛恼f。 「還要你來說!」洪陽拿背包揍了李涯腹部一下,連道別的招呼也省了;李涯看著那人背影,不時抬起手到臉前抹抹,嘆了口氣,到原本位置上拿起外套,改坐到離劉紫承最近的吧臺前。 「小陽回去了?」劉紫承說。 「嗯。」李涯點點頭。 「真是,連個招呼都不打.......歡迎光臨!」 門口叮鈴一聲,進來一個和劉紫承幾乎一模一樣的女孩子,穿著和秦雪一樣的高中制服;秦雪尾隨在后,對劉紫承和李涯點了點頭。 「哥,同學?!古⒅钢盖匮瑤е侨说嚼钛母舯谧?,同時也和李涯介紹秦雪;李涯說認識,并問:「meimei今天不補習???」 劉紫妍拍拍桌子,大嘆一息,說:「不補了——回家?guī)兔Ρ容^實在。成績也沒好去哪?!?/br> 「我本來還以為他年紀跟我差不多呢?!箘⒆铣行πΓomeimei和秦雪各遞上杯白開水,跟著指著秦雪問:「男朋友?」 「才不是!」劉紫妍拍拍桌子,「我跟秦雪說,我哥跟我長得一模一樣,他就說想來看看?!顾a上一句:「洪陽呢?今天沒來?」 「回去了?!箘⒆铣姓f。 劉紫妍哼哼說,甚么啊,這么巧!轉頭要和秦雪說話,那人看著劉紫承,先開口了: 「請問.......你認識一個叫夏青的人嗎?夏天的夏,青色的青。」 「嗯?認識。他是我小學時代的朋友,怎么了?」 「沒甚么。」秦雪搖搖頭,看了李涯一眼。這會兒輪到李涯問他身體怎么樣;劉紫妍在一邊和哥哥說,原來秦雪和李涯認識啊,之前都沒聽說。 秦雪說他感覺好多了,昨兒個睡了一天;現在說話除了鼻音濃重以外沒甚么不對勁,祇是換藥方面可能要請李涯幫忙。李涯答應下來,晚飯過后便往秦雪家去。 他還是不喜歡開燈。但為了方便李涯換藥,留下床頭一盞暖黃色的歐式檯燈;上頭罩著一圈米白色布,透過光線隱隱見到一些蕨葉花紋,底座是上了深咖啡色涂料的曲線木頭,略為歪斜。 秦雪傷口上的膿少了大半,紅腫也消了,可保險起見,還是得在背部覆上一大塊紗布,再套上網繃。他穿上衣服后,問有沒有流血;李涯說不多,祇有一些,大部分結痂了。 「我的血還是紅的嗎?」秦雪說。 李涯怔怔,說,是?。坎贿^有點稀就是了。 「那就好.......」 秦雪哽咽,掉下淚來,邊道歉,說他已經忍耐到極限了。 「很痛嗎?」李涯問。 秦雪搖搖頭,縮到床邊角落,在那兒形成一個凹陷;他將臉埋進兩手掌心。 秦雪的穿著全白,人也白,床鋪被單卻是近黑的墨綠色,搭上金邊的草履蟲花樣;于昏暗燈光下,李涯揉了好幾次眼睛。 窗外照進的路燈與檯燈間交疊出兩個區(qū)塊,秦雪在帶藍的冷白色那一端,李涯在暖黃色這一端。這個夜晚沒有任何風聲,行人經過踩上落葉時的碎裂聲特別響亮,兩人在床上一有動作,布料的窸窣便如揉紙般。 「發(fā)生甚么事了,阿雪?」李涯問。 秦雪沒有回答,轉過身背對著李涯,祇聽得見吸鼻子的聲音,以及抽噎的哭泣聲。 「是誰欺負你了?」李涯移動身子稍微靠近他,「我早想問了——是不是那個叫夏青的人?你要我救你,你得告訴我啊?!?/br> 秦雪嗆了兩嗆,咳出來,開始打起嗝;他回頭看了看李涯,點點頭。 「你的傷都是他弄的?」 秦雪搖搖頭。 「還有別人欺負你?」 秦雪還是搖頭。 李涯皺緊眉心,坐到秦雪身邊,說,這么問吧——背上的傷是夏青弄的嗎? 秦雪點頭。 「那你哭也是因為夏青?」 秦雪頓了一會兒,點點頭。 「那我能幫你甚么呢?阿雪?!估钛拿匮┑念^,拍拍他的背;他低著頭用袖子抹掉淚水,抬起頭,眨眨眼,望著李涯黑白分明的眼睛,說:「你幫不到我的。」 「為甚么?」 「你有女朋友了?!?/br> 李涯問,你要我?guī)湍闵趺矗?/br> 「喜歡我?!骨匮┱f。 李涯愣了好一會兒,被秦雪的藍眼睛盯著,也釘著。李涯看著那閃動的白色睫毛,因為淚水,像是結上霜一般反射光線;秦雪的眼睛像是會說話。 李涯說,他剛和女友分手,不過這也不是說喜歡就能喜歡的吧。 「你喜歡你的女朋友嗎,李大哥?」 李涯愣愣,聳聳肩說,也許吧,總之不討厭。 「但你對她們很好?!?/br> 李涯說對方怎么希望,他就怎么答應;平常就是打電話叫對方起床,送對方回家,買禮物給對方,請對方吃飯,等對方下課,送對方回家,睡前再打個電話;這些都是李翠教他這么做的,以上全是交往義務;而且對女孩子要溫柔,百依百順,對方才不會離開你。 不過到頭來他都被甩了,即便告白的都是對方;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做錯甚么,大概這也算不上好吧。他的女友不是喜歡上別人,就是覺得他們適合當朋友;最常聽見的還是,她們不覺得李涯喜歡她們——他也不曉得該怎么做才算得上喜歡了。 秦雪鼻息一笑,說,原來如此,他還以為打打罵罵也是喜歡的一種。這一說,讓李涯忘了眨眼,張開嘴卻沒發(fā)出聲音。良久,李涯開口問,這話該不會指的就是夏青吧? 秦雪說,他當了夏青的專屬模特快三個月,起因是他到學校當人體素描課的模特;下課后夏青來找他,請他單獨額外當他一個人的模特;初見起秦雪就覺得夏青很不一樣,那雙眼睛像是要把人吸進去似的,每每讓他盯著,秦雪就覺得全身像要燒起來。 每一回夏青畫他,都要他笑,并稱讚他笑起來特別漂亮,他很喜歡;他也是第一個發(fā)現秦雪有割手習慣的人。從這之后起,夏青對他越來越粗暴;背上的傷便是他用畫刀劃的。 一直以來他都沒看過夏青的作品,但一直也認定他畫的是自己;可見到完成的畫的那一天,才曉得,他畫的是劉紫承。 李涯看著秦雪,聽著聽著,慢慢皺起眉,末了將手放到秦雪肩上,端詳他的臉好一會兒,最后睜大了眼,向后稍稍一退,一手遮上張開的口,一聲噎在喉頭,即刻壓抑住。 若秦雪的發(fā)眉眼睫是黑色,膚色再略為紅潤些,下巴再圓點兒——那的確和劉紫承非常相像;更因為同為男性,相似程度更甚劉紫妍。李涯不由得暗自佩服夏青;這不仔細瞧實在是不會發(fā)現——連洪陽也沒查覺。 李涯讓一句秦雪的「李大哥」回過神來;他說了抱歉,松開手后,兩人之間僅剩沉默。 良久,秦雪開口:「我不是女孩子,你也能喜歡我嗎?李大哥?!?/br> 「這.......」 「你覺得噁心嗎?」 「不,這倒不會.......」 「就像你先前做的那些一樣,假裝你喜歡我?!?/br> 「為甚么要這么做?」李涯問。 「就當是幫我?!骨匮┱f。雖然他說話已不再抽噎打嗝,但淚水還是沒有停下來;臉頰至眼周的微紅,倒像是刻意地妝點,給他添上一股生氣。 李涯嘆了口氣,伸手抹去秦雪臉上的淚,拍拍他的細白發(fā)絲,說,好了,別哭了,如果祇是要假裝的話,沒有問題。 「真的嗎?」 「真的?!估钛牟耪f完,秦雪立刻投入他懷里,說,謝謝,謝謝你,李大哥。 窗外的路燈閃爍起來,李涯眼睛一下子發(fā)酸;他一手輕拍秦雪的肩,一手拉起了窗簾;那不透光的墨綠色一蓋上,降低了屋內照明。 李涯讓秦雪摟著,出了些汗。他放開秦雪,拿起圍巾外套,摸摸他的頭,要他好好休息;明天是星期六,睡晚一些也無妨。秦雪點點頭,爬到床中央,讓李涯蓋上被。 李涯一拉檯燈下的細繩,房內一片漆黑;他正轉身,秦雪開口問,李涯親過別人沒有? 李涯說,不可能沒有吧? 秦雪說,我就沒有。 「你想要嗎?」李涯走回床邊,再一次打開檯燈;秦雪也坐了起來。李涯看著他,那人依舊是直勾勾地,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 「可以嗎?」秦雪說。 李涯說:「如果這能讓你好過一些?!贡阍诖惭刈拢瑐冗^頸子,在秦雪的左臉頰上落下一吻。秦雪怔怔,吸了吸鼻子,抬手揉了好幾下眼睛。李涯說,怎么又哭了?拉開秦雪的手,讓他躺下;一手撥開秦雪的瀏海,在發(fā)際線一處,再落下一吻。他以指尖梳攏秦雪的頭發(fā);那細柔的白色在暖黃光線的照耀下漾著淡淡金點,猶如蛛網絲線。 「我在雜志上有看見你拍的廣告。你很漂亮,阿雪?!?/br> 秦雪哽咽,拉起被子翻過身,蜷縮在窗簾之下,喃喃:如果他也能這樣的話...... 「你喜歡夏青是嗎?」李涯說。 秦雪在被褥里抽動一下,露出那對藍眼睛,點了點頭。 李涯放下圍巾外套,拉鍊碰撞到瓷磚地時一聲喀,像是冰塊入水的併裂。他按上秦雪的肩,翻轉讓那人面對著自己,又給了一個吻;這回落在唇上。 秦雪的唇彷彿日出之前的花上凝露,柔軟而冰涼,不帶任何氣味。他闔上眼,呼吸變得些微急促,方才稍微褪下的潮紅又浮起漾開。雙唇四瓣接觸的時間并不長——雨水停留在葉上,跟著滑下,那般短暫輕微││李涯收回欠下的身子。三個呼吸的時間,秦雪開口說:「李大哥,你親過方云嗎?」 「親過。」 李涯執(zhí)過秦雪滿是傷痕的那手,再送上一吻;秦雪沒有任何掙扎,祇是抬起空著的那手,放到李涯肩背,令他更貼近自己。期間兩人各說了一次對不起,皆是因為齒間相碰;這事兒發(fā)生不止兩次,但沒有第三或第四個道歉。 李涯身子一側,將檯燈的電源線扯離了插座,房內一下子漆黑;他這才抽回唇,摸索著插頭讓它歸位,景物才又明瞭。 秦雪以嘴一吸一吐著,連帶影響被褥布料的起伏;一切皆因寂靜而吵雜。他看著李涯;粗眉大眼,發(fā)短而厚實,雙眼皮深邃,睫濃而不長;除了肌膚,一身都是黑的;特別是眼,黑曜石珠般的潤澤光亮。嘴唇看上去薄,碰觸上卻不是如此;因天冷而略為乾澀。 「你是這么親方云的嗎?」秦雪說。 「不是?!?/br> 李涯撿起地板的外套圍巾,穿系回身上。說這回他真的要離開了,再晚李翠要罵人。走到房門口時,秦雪又開口問,李大哥,你喜歡我了嗎? 「不知道?!估钛目戳饲匮┮谎?,關上房門;同時聽見里頭一聲喀喳,門下透出的光淹沒在黑暗中。李涯走在那冰冷的長廊上,嘀咕著:「那你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