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我生火燒了壺茶,在廳中品茶對賬,等著云毓或知府衙門來領(lǐng)人。熬到后來,連我都去床上困了個下午覺,到了晚上,云欽差才乘著一艘小舟來了。 啟檀已經(jīng)醒了,卻不打算回去,還想再吃個晚飯。 云毓讓侍衛(wèi)去弄了些粥和小菜,我和啟檀在桌邊坐,云毓卻站在一旁,我道:「云大人請一道過來吃罷?!?/br> 云毓淡淡道:「已用過晚飯了,趙老闆不必客氣?!?/br> 吃完晚飯,啟檀總算和云毓一道走了,第二日沒再出現(xiàn),我估計,是去游說柳桐倚了。 再過一日,是我與柳桐倚約著商談收絲事宜的日子,上午,柳桐倚如約到了鋪子中,白如錦拿了帳本先對了絲數(shù),再定下絲價與安排運送出去的事宜,白如錦大概已打聽到了些什么,態(tài)度與之前稍有不同,不是一口一個老弟臺叫得親切,反而有些拘謹(jǐn),柳桐倚倒是依然如常,還是那副梅老闆的形容。 商議了半晌,到了喘口氣喝茶時,我趁著白如錦去如廁,笑向柳桐倚道:「聽聞梅老闆最近有說客上門,勸你轉(zhuǎn)行換買賣?!?/br> 柳桐倚含笑道:「趙老闆消息靈便。在下眼下的買賣做的順手,暫時不打算改行?!?/br> 我道:「那就好,我還怕梅老闆改了行,不打算幫我運送了。」 柳桐倚握著茶杯道:「趙老闆的運送可是項大買賣,在下既然應(yīng)允,豈會食言?」 我作勢拱手笑道:「得梅老闆允諾,便如向孔明借到東風(fēng),再放心不過?!?/br> 柳桐倚悠然道:「東風(fēng)毋須借,近日南風(fēng)起,水勢落,后天即可啟程?!?/br> 第二天,白如錦沒有上門,啟檀大約去做說客,沒工夫過來。我閑在屋中,正好得空收拾行李。 我這幾年天南海北各處走,習(xí)慣行囊輕簡,只要有銀子,必用的東西定然買得到。在承州置辦的東西定然一件帶不走了。 我包了兩件換洗衣衫,歸攏好所有的銀錢,那些這幾年在各處買的些土產(chǎn)玩意兒挑揀了幾件,剩下數(shù)樣約莫啟檀能喜歡,就留在柜子里,我相信他找得著。 云毓送的那套酒具不太好拿,但畢竟是費心送的,留下來倒讓人不好看了。我找了幾塊軟布包起來,一道塞進(jìn)行囊內(nèi)。這就算收拾的差不多了。 中午我搭白家的小船出去吃了個飯,回來后,躺在床上歇午覺,心中頗多感慨,好不容易我買了個院子,有了個窩,原以為可以安定兩日,又要開始漂泊了。 今生註定是漂泊命。 一覺睜眼,猛然看見有個人在外間,嚇了我一跳。 那人穿著一身便服,坐在桌邊,竟然是云毓。 我從床上起身,整整衣衫:「云大人幾時來的,百忙之中怎么得空來寒舍?」 云毓自桌邊站起:「剛來片刻,見還睡著,便未出聲打擾,冒昧進(jìn)入。望請見諒?!?/br> 我笑道:「云大人客氣。」到外間生上爐子燉上一壺水,方到桌邊拉開椅子,「云大人請坐,茶水要等一時才好?!?/br> 云毓與我對面坐下:「趙老闆睡覺也敞著門,不怕失盜?」 我道:「云大人見笑了,我兩手空空,一桿光棍,就算請,小偷也不會登堂?!?/br> 云毓微笑道:「趙老闆這才是說玩笑話了,趙老闆是走南闖北的大客商,家資豐厚,何談兩手空空?趙老闆今日上午在家收拾行李,要去外地做買賣?」 我本以為不會心涼了,聽了最后那句話,心里還是有點涼。 我也笑道:「多謝云大人百忙之中依然關(guān)照,我不過收拾收拾屋子而已,大約云大人的人眼神不太好。」 云毓斜坐在桌邊看我,「要去何處?」 我道:「云大人這算是審?還是問?」屋中隱隱有僵意,恰好此時爐子上的水開了,我笑道,「玩笑話,云大人別介意?!蛊鹕砹嘞裸~壺,熄了炭火,拿過茶壺茶杯泡茶。 正在拿水涮杯,云毓的聲音在我身后慢慢道:「懷王殿下若再走了,會很為難?!?/br> 我轉(zhuǎn)回身,重新在桌邊坐下,擺好杯子,斟上茶水。云毓接著緩緩道:「此樓附近有暗衛(wèi),是昨日我吩咐佈置下的。昨日王爺與玳王殿下已經(jīng)相認(rèn),理應(yīng)如此佈置。之前并未有過,不過王爺應(yīng)該不相信?!馆p笑一聲,「橫豎我一向都沒做過好事?!?/br> 也許今日,應(yīng)該和云毓徹底聊一聊。 算起來,其實我和他,從沒有真正敞亮說過實話,于是我嘆口氣,道:「云毓,今日你我開誠佈公地談一談罷?!?/br> 「云毓」兩個字出口,對面人的神情驀然就變了,眉目之間舒緩了許多,神色固然依然嚴(yán)肅,卻是我熟悉的,之前云毓談?wù)聲r的正經(jīng)。 我先開門見山地道:「云毓你今天來,是否將打算將我繼續(xù)扣在承州。」 云毓道:「我并無這么大的膽量,王爺再怎么說懷王三年前已經(jīng)死了,對我來講,坐在我面前的,依然是皇上的叔父,普天之下,除了皇上,沒人敢扣王爺。王爺應(yīng)該知道,像我這種爪牙之人,若不奉命,怎敢犯上。但王爺既已與玳王殿下相認(rèn),此事無論如何,瞞不住皇上了。假如在此時,王爺走了,還是與柳桐倚一道走的,麻煩為難的,大約有許多人,包括柳桐倚。我只是實話實說,若有不敬之處,望王爺諒解。」 我點頭,「你所言的確句句有理。走與不走一事,我再考慮?!?/br> 我端茶飲了一口,既已敞開窗戶說話,有些話便自然而然地說了出口,「云毓你如今比之以往,變化很大。」 云毓抬袖執(zhí)起杯,「王爺?shù)淖兓嗪艽??!?/br> 「天南海北各處走,自然風(fēng)霜滿面。」 「人在朝堂之中,難免斧劍刀光?!?/br> 我默然,他身份尷尬,這幾年在朝中,境遇可想而知。我便再問:「云太傅還好?」 云毓沉默片刻,微微點頭道,還好,在寺院中修行三年,心態(tài)平和了很多。 我本還想問問啟赭,但問云毓,有影射什么之嫌,于是再繞了話題,「前日你在這里住的那晚,我是不想再因前塵舊事生出什么是非,方才一直沒有松口承認(rèn)。其實有些話,當(dāng)時就想與你說?!?/br> 云毓凝目看我,我道:「數(shù)年前那件事,雖然我之后敗于皇上、柳桐倚與你的計策之中,但之前我亦在算計你與令尊。所以你我之間,算是扯平了。倘若我能早些告知皇上實情,亦不會出現(xiàn)之后的局面,因此是非對錯,便不再多論,無需介懷。」 云毓的神情變幻數(shù)度,像是想說什么,又止住,最后終于微笑道:「王爺出宮幾年,胸懷果然也海闊天空?!?/br> 我道:「各處走走,的確更知道了什么叫做天大人小?!鬼槺銓⑦@兩年跑過的幾處地方說了一說。說到興起處,再拿出那些我未包起本打算便宜啟檀的特產(chǎn)與他看。 牛角杯、彩石墜、羊骨骰子、石雕小物件……云毓饒有興趣地一一看過,最后卻拎起了我包羊骨骰子的一塊布頭,展開,含笑不語。 我見他笑的有古怪,再看那布只是塊又皺又舊,染織粗陋了花布,一時不明所以。 云毓將那布平展在桌上,轉(zhuǎn)過來,推到我面前,手指在一處點了一點。 只見他所點的那一角上,歪歪扭扭繡著些鬼畫符的東西,再細(xì)看,似乎是幾個小字—— 「贈奴愛的財郎,勿忘。美子。」 似乎……是那高麗少女金美子臨別前贈我之物…… 這幾個字……貌似……還是她讓我教她寫的…… 我還贈了她一首五言詩做答,念給她聽后,她感動得痛哭流涕,說今生再美聽過比此更優(yōu)美的詩句。 我心中一蕩漾便違心地說,這布頭也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刺繡,當(dāng)時還把它揣進(jìn)了左邊的懷中,滄桑的心一瞬間感到了滋潤與安慰…… 那曾經(jīng)的往事啊…… 云毓揚起嘴角道:「看來,是一段頗為情濃的韻事。此布與繡工都不像我朝之物,應(yīng)是在番邦的一段頗為情濃的韻事?!?/br> 我微有些訕訕,「一紅粉知己而已?!挂娝讲艑δ桥=潜跏亲撡p,便拿此杯遞給他,「前日得你一套酒器,將此物做還禮如何?」 云毓怔了怔,「王爺……客氣了。」推辭片刻,我堅持相贈,他便收了。 經(jīng)此番談話,似乎數(shù)年前那件事造成的鬱結(jié)已煙消云散。云毓亦漸漸態(tài)度自然,不似前日在此過夜那晚的尷尬。再聊了幾句后他起身告辭,卻又在臨行前問道:「王爺原本的行程定在何日?」 因牽連柳桐倚,我并未實言相答,只道:「就是這幾天?!?/br> 云毓沒再說什么,乘船離開。 當(dāng)晚,我到了柳桐倚處,道,托他之事就算了吧,我就不走了。 柳桐倚聽完之后問我:「趙老闆是不想走,還是覺得不能走?」 我怔了怔,然后道,我自然是想快些離開,奈何要走恐怕沒那么容易了。 柳桐倚淡然地道:「官府已下令,明日起承州可以隨意出入,不再限制。趙老闆和我兩個客商離開,有何不容易?」 我道:「我只怕連累然思?!?/br> 柳桐倚抬起眼皮看了看我,「走與不走,并無差別。」 一句話讓我豁然開朗。 我早已把柳桐倚拖下水了,的確一不一道走都一樣。 于是我立刻乘著船先到白如錦處簡單託付了一下,只道我臨時有大買賣要談,承州一切先交給他照應(yīng),然后折回小樓取了行李,上了柳桐倚的商船。 船出承州,果然極其容易,把守的衛(wèi)兵連查也沒查就放行了。此時的云毓和啟檀,大約還在夢鄉(xiāng),尚未起床。 天剛隱約亮?xí)r,柳桐倚的商船破水而行,一路順風(fēng),載著我離開了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