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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言情小說 - 皇叔在線閱讀 - 第十章(5)

第十章(5)

    我偶爾故意帶些稀奇的玩器去逗他,他起初也會(huì)忍不住往那東西上看,我便和以往一樣奉上那樣?xùn)|西道,此物皇上可喜歡。

    他會(huì)謙和地道:「多謝皇叔?!谷挝野褨|西放到案上,垂下的眼簾藏住戒備。

    看著太后把好好一個(gè)孩子教成這樣,我有些于心不忍,但也明白,當(dāng)了皇帝,必然如此。

    于是我就不怎么私下去看他,那些玩器也只任啟檀啟緋去挑。

    但有一日,太后讓我到內(nèi)宮去說件事兒,我順便去瞧了瞧啟赭。難得他在寢宮,寢宮中卻只有兩三個(gè)服侍的人。

    隨侍宦官道,皇上這兩日正在自省,太后命只需幾個(gè)宮人服侍。

    我方才想起,因?yàn)閱Ⅳ髌綍r(shí)有些挑嘴,便有諫官拿住這個(gè)上了道摺子,諫言皇上日常用度太過奢靡。是聽說啟赭下詔自省,太后也降懿旨監(jiān)督皇上自省來著。

    我進(jìn)了寢殿中,只見里面空蕩蕩的,玩器擺設(shè)全無,墻上掛的山河錦繡圖換成了幾幅清湯寡水的水墨字畫,題著幾首苦寒小詩。繡龍的帷幕變成了不知從哪里扒來的藍(lán)不藍(lán)紫不紫的布簾兒。好端端一個(gè)皇帝寢宮,整成了話本里的苦寒窯。

    此時(shí)是夏天,龍床四柱挑著一掛舊帳,鋪著一張草席,一個(gè)穿粗麻衫兒的苦孩子小臉蠟黃地懨懨坐在床沿,卻是當(dāng)今天子,我的皇侄。

    宦官道,皇上這幾天勤學(xué)政務(wù),苦讀書卷,雞鳴起三更睡,每天只吃一頓飯,吃糠咽菜。說的時(shí)候拿袖子偷偷抹抹眼角,也不知道是感動(dòng)得,還是替皇上苦得。

    懨懨的啟赭看到我,勉強(qiáng)振奮地道:「皇叔來看朕了,請(qǐng)坐。」

    我坐上鋪著草席的椅子,看著他黃巴巴的臉,肝肺尖上一陣火起。太后那個(gè)蠢女人,還有那幫所謂忠臣黨們,所謂矯枉過正,即是如此。就算要立好名聲,至于這么折騰孩子做門面工夫么,連皇上都吃不飽住窯洞了,我朝談何繁盛?

    若按著我的脾氣,立刻便想讓人換了這套妝門面的擺設(shè),命御廚做一頓好菜上來??蛇@里是皇帝寢宮,再看不慣我也是個(gè)臣。恰在此時(shí),老天作美,烏云攏聚,天色陡暗,悶悶地打起雷。

    啟赭道:「天要下雨了,皇叔再坐坐吧?!?/br>
    這其實(shí)是句趕人的話,我卻道:「那臣就多謝皇上恩典了?!乖倏聪蛏陈?,「時(shí)辰已不早,皇上該用晚膳了?!?/br>
    啟赭道:「朕……這幾日正在自省,日食一膳。中午已用過了?!?/br>
    我有意用手在肚子上按了按:「皇上此舉臣?xì)J佩,臣也應(yīng)該效仿才對(duì)?!?/br>
    啟赭果然道:「皇叔是否餓了,朕命人給你備膳吧。」

    我連忙道:「皇上不吃,臣萬萬不敢?!?/br>
    那宦官適時(shí)地在一旁勸道:「萬歲,今日懷王殿下在此,不妨破例。」

    啟赭大約是餓得狠了,左右再勸了兩三下,便點(diǎn)頭道:「也罷,讓御膳房備晚膳吧?!?/br>
    我道:「臣好酒,不知可否請(qǐng)皇上賜酒?」

    啟赭道:「準(zhǔn)?!?/br>
    有酒,就要有葷了。

    御膳房估計(jì)因最近不得發(fā)揮,憋得手癢,這頓晚膳卯足了勁兒整治,雖只有十來道菜,兩道湯,六樣麵點(diǎn),所用不過雞鴨魚rou,卻菜色奇巧,味道鮮美。我只管吃喝,假裝沒留意啟赭不動(dòng)聲色地狼吞虎嚥。

    等用完膳,天已黑透了,寢殿中點(diǎn)著幾盞小燈,幽幽昏暗。

    待我起身告退時(shí),天上猝不及防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炸開一個(gè)驚天動(dòng)地的響雷。我走向殿門,聽見身后啟赭道:「皇叔?!?/br>
    我回過身,只見他孤伶伶站在偌大寢殿中,燈火映出的陰影搖曳重疊,像重重鬼影。

    「皇叔……雷雨正急,不妨……再留片刻?!?/br>
    我便又折回殿內(nèi),揀那些傳奇段子講給他聽。講了一個(gè)又一個(gè),已要到三更,啟赭直不肯去睡。外面仍是雨聲急促,閃雷不斷。

    我道:「舊時(shí)逢雷雨夜,常有忠臣良將仗劍為皇上守夜,今日臣向皇上討一個(gè)恩典,臣的腿壞了,不能上戰(zhàn)場(chǎng)為皇上盡忠,請(qǐng)皇上賜一個(gè)能做忠臣良將的機(jī)會(huì),讓臣為皇上守夜?!?/br>
    啟赭的眼睛在燈光下亮亮地看我,道:「朕,準(zhǔn)了?!?/br>
    宮人在內(nèi)殿通往外殿的門口替我鋪了一張席,啟赭終于去就寢了。

    宮人放下簾幕,我在席上躺下。聽見簾內(nèi)啟赭稚氣的聲音道:「皇叔?!?/br>
    我說:「臣在?!?/br>
    「父皇駕崩之時(shí),也是這樣的雷雨天,母后告訴朕,父皇會(huì)回來看我們。朕卻從未再見過父皇。父皇真的會(huì)回來看朕么?」

    在如斯時(shí)刻,我覺得,如果先帝真的顯靈了,那絕對(duì)挺慎得慌。

    可這么大逆不道的話只能在心里想想。

    我道:「太后絕不會(huì)騙皇上。臣的父親過世時(shí),母親也曾這樣對(duì)臣說過。」

    簾內(nèi)許久才嗯了一聲。

    良久之后,我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我留宿寢殿一事,之后遭到了不少大臣彈劾,也成了我企圖謀朝篡位的罪證之一。反正我的名聲也就那樣了,倒任由他們說了。

    多年以后,啟赭回想起這件事,會(huì)不會(huì)也覺得我企圖篡位,這就不好說了。人大了,什么都會(huì)跟著變。就像當(dāng)日的啟赭長(zhǎng)成了今天的皇上一樣。這都是不一定的事。

    待到入夜,岸上來了幾乘車。我和柳桐倚在船艙內(nèi)恭送圣駕。啟赭笑吟吟地向我道:「叔,你也早些回,別讓家里惦記?!?/br>
    我道:「一路上小心。」

    外人看來,定是一副叔侄和睦的形容。

    啟赭又道:「這幾日多叨擾梅老闆了?!?/br>
    柳桐倚躬身,「不敢不敢。」

    鄧覃等人簇?fù)碇鴨Ⅳ魃狭塑?,幾乘車在夜色中遠(yuǎn)去。王有在我身后道:「天色已晚,表叔老爺晚上想吃什么,老奴去安排?!?/br>
    柳桐倚道:「王管事也是客,膳食用度還是由我來作東?!姑巳ソo王有另安排廂房,王有道:「不敢勞煩趙老闆,老奴還是就近服侍表叔老爺罷了,否則回去,家主人要怪罪?!?/br>
    柳桐倚微笑道:「也罷?!?/br>
    我站在甲板上望,萬家大船燈火輝煌地停在一旁,從挑開的窗中隱約可見兩人正在飲酒看歌舞,是云載和云毓。

    晚飯畢,柳桐倚說,收絲的帳目要和我核對(duì)核對(duì),問我是否方便,又向王有道:「王管事也一同幫趙老闆核一核,我算的帳目有無錯(cuò)漏?!?/br>
    王有道:「表叔老爺?shù)纳猓吓粋€(gè)下人怎好插手,梅公子玩笑了。老奴就在外面侍候,需要茶水時(shí)喊一聲便是?!?/br>
    我同柳桐倚一道進(jìn)了他的臥房,柳桐倚掩上門,從袖中取出一封信。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寫了張屏二字。

    我接過,拆開,信上寥寥幾行字——

    懷王殿下,昔年舊事,臣已盡知曉。但盼相安無事,社稷太平。

    我不由得心驚,張屏果然是個(gè)人物,這等事情,竟會(huì)被他查得??伤麨槭裁唇o我這封信。

    柳桐倚取過信,點(diǎn)火燃了。

    我瞧著最后一點(diǎn)紙也變成灰,「很快我就摻和不著了,該費(fèi)心的,繼續(xù)費(fèi)心吧?!?/br>
    柳桐倚將紙灰碟里沖了些茶水,挑窗潑到窗外,放下窗屜:「王總管是……」

    我道:「怕我走得不乾凈,要盯著。」

    柳桐倚道:「明日即到蘇州,接下來趙老闆有什么打算?!?/br>
    我頓了一頓,道:「梅老闆,有些事,我想再老著臉皮拜託你一回,不知可否?」

    柳桐倚瞧著我,沒說話。

    我就接著往下說:「到了蘇州,我雇輛車,直接就往海邊去了??赡苓@輩子,就不回來了。這些年,我各處跑著做生意,有些家底,帶不過去,想請(qǐng)你幫我收一下。可用的,你不嫌棄就留著。不可用的,看能送人就送人,能丟就丟了?!?/br>
    柳桐倚道:「我看趙老闆帶到船上來的行李,并不算多,怎么就帶不到海外去了?」

    我道:「行李是不多少,像承州那里,我那間門臉兒,梅老闆就代我管著吧。我這里還有幾張銀票,全國可兌的。外面使不了,我出去也帶不了這么多金銀。梅老闆能否先幫我收著,什么時(shí)候玳王又窮上了,就再給他吧。旁人也不用不上我的東西……還有……別的也沒什么了?!?/br>
    柳桐倚皺起眉,「恐怕我,不能答應(yīng)?!?/br>
    我沒料到他會(huì)拒絕,怔了怔。

    柳桐倚道:「我與趙老闆交情并不算深,卻每每得家事相托,終覺不妥。是否趙老闆另去尋可信可托之人,更好一些。」

    我一時(shí)尷尬,勉強(qiáng)笑道:「梅老闆……說得是,是我太勞煩你了?!?/br>
    想我景衛(wèi)邑,這輩子活得三十二三年,實(shí)在失敗。朝堂數(shù)十載,江湖三馀年,到了要託付事的時(shí)候,思來想去,只能找到一個(gè)柳桐倚。

    可他憑什么非要答應(yīng)我所托?只因他是君子,我就以為他一定要答應(yīng)?

    的確不是這個(gè)道理。

    我如此醒悟,說話一時(shí)有些不利索,「……梅老闆……是我……做事不夠周詳,你當(dāng)我沒有說過?!?/br>
    柳桐倚笑了笑,「到蘇州時(shí),若一時(shí)尋不到車馬,我可以代為安排?!?/br>
    我拱拱手:「多謝。」

    回到艙房中,隔壁萬家的大船并無什么異樣。一夜無事到天明。

    第二天,將到蘇州,我在艙中收拾好行裝,想著到了碼頭餞別倉促,還是先去和柳桐倚道別為好。

    我在艙廳中沒有找到柳桐倚,正要去他房中,走道中腳步聲響,卻是他出來了,手中竟拿著酒壺酒杯。

    我鮮少見他拿酒。柳桐倚將酒壺酒杯放在桌上,道:「我不善飲,但知趙老闆好酒。因此備薄酒一壺,為趙老闆餞行。」抬手斟滿酒杯,舉起一杯,「此去多珍重。」

    我端起另一杯,但覺手中捧著的,有千斤重:「一向連累你許多,今生恐怕難以回報(bào)……你,也多保重?!垢闪吮芯?。

    柳桐倚仰首將酒一飲而盡。我笑道:「看梅老闆喝得如此灑脫,恐怕你的酒量不是一向謙虛的那樣。要是現(xiàn)在時(shí)辰還早,倒想跟你真的痛飲一場(chǎng),看誰先倒?!?/br>
    柳桐倚含笑搖首,「的確不能喝,幾杯還勉強(qiáng)能對(duì)付,三兩以上就找不到路了?!?/br>
    船行得漸漸緩慢,進(jìn)入蘇州碼頭。

    船身泊定,小廝進(jìn)來向柳桐倚道,瑞和的馬車已經(jīng)到了,在岸上停著。

    柳桐倚道:「若萬家未備好馬車,趙老闆就挑兩輛與小萬公子還有王管事使用吧。萬家在蘇州沒有府邸,如果住不慣客棧,捨下有別院一座,還算清靜,若不嫌棄,可權(quán)做今夜留宿之地?!?/br>
    王有插話道:「不必了,家主人在岸上已為表叔老爺預(yù)備了車駕?!?/br>
    王有和瑞和的小廝幫我提著行李,出了船艙,夕陽下,有一人獨(dú)自站在旁側(cè)大船的甲板上。

    我與他對(duì)面相望,片刻后,抬手道:「多保重?!?/br>
    他什么話也沒說,緩緩轉(zhuǎn)身徑直向船艙走去。

    我走下舢板,到了碼頭上,柳桐倚站在瑞和的馬車前,神色復(fù)雜又疑惑地看著我。

    我向他笑了笑,「梅老闆,這次是真的就此別過了。你……」到了此時(shí)此刻,竟覺得一句可講的話也沒有,只得還是兩個(gè)字,「珍重?!?/br>
    王有引著一輛馬車過來,我上了車,馬車顛簸前行。王有恭敬道:「懷王殿下,皇上讓我轉(zhuǎn)告你,還有什么放不下,想去的地方,在這幾日可以儘管去。」

    我道:「也沒什么了,但講了出海,還是往海邊上走一趟吧?!?/br>
    王有道了聲遵命,探頭囑咐了車夫幾句。

    我瞧了瞧他身邊的那個(gè)青皮包袱,道:「給我瞧一瞧罷。好歹也是給我用的。」

    王有遲疑了一下,抖索索地將那包袱遞給我。

    我打開,里面是一個(gè)青色瓷罐,摸在手里十分清涼,敲敲叮叮聲清脆,是個(gè)好瓷器。

    昔日啟赭同啟檀等皇子到懷王府上時(shí),一時(shí)淘氣,拿著棍子敲廳中的大花瓶,也是這種聲音。一邊敲還一邊喊:「皇叔,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