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你見過急了咬人的羊羔嗎？”

    還是那間偏帳，稀疏的火爐旁，術(shù)侖披著厚重的貂裘，在他膝下跪著的，是一個樸素的年輕女人。

    “主人，我今天找過了，什么也沒有?！泵梁贝怪^，怯怯地說道。

    術(shù)侖也不正眼瞧她，慢悠悠地觀賞著自己的指甲：“找不出來黃金寶藏的地圖，你的meimei可就別想活了?！?/br>
    毛伊罕膝行到術(shù)侖的腳下，近乎哀求地雙手合十，可惜她拜的不是神佛，而是魔鬼：“主人，請你再寬限我?guī)滋?，我敢保證，牧仁主子一定把黃金寶藏的秘密交給托婭夫人了?！?/br>
    術(shù)侖居高臨下，愜意地喝著茶，眼白一翻，投給她凌厲的藐視：“趕緊在嫁衣做好之前找到，我可不想娶那個和親大哥通jian的女人。”Ъеи呅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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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希望主人遵守約定，不要傷害托婭夫人?！泵梁痹秸f越低，幾乎沒了底氣。

    術(shù)侖一語不發(fā)，銀閃閃的壺嘴里，熱騰騰的奶茶傾瀉而出，不偏不倚地落在锃亮而考究的茶碗里，術(shù)侖運著手腕，耐心地吹了吹，接著，將茶碗中的熱物猛地潑在毛伊罕的臉上。

    “你沒資格和我談條件?！?/br>
    乳白的熱茶漫過毛伊罕長長的眼睫，叫她睜不開眼，皮膚開始火辣辣地刺痛，她不得不收起傲骨，極盡卑躬屈膝之態(tài)：“遵命，主人?！?/br>
    “哎喲，叫你做眼線，你還動起真情實感了，”術(shù)侖抬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接著奶茶的潤滑捋了捋她粗糙的毛發(fā)，就像安撫一條狗，“我知道！岱欽將軍早就給我來過信，點名要見扎布蘇，我根本不能動他，更不敢動他寶貝meimei的一根汗毛。”

    毛伊罕再也受不了這份折辱，艱難地扭過頭，步入正題：“我要見我meimei?！?/br>
    “怎么？你覺得我會傷她？”術(shù)侖啞然失笑，轉(zhuǎn)著手中的螢石扳指。

    毛伊罕昂起頭，飛紅的眼睛定定地仰視著術(shù)侖：“我們是奴隸，不怕皮rou之苦。”

    術(shù)侖明白她的隱憂，捂著肚子大笑不止：“笑死我了，你覺得我一個叁十好幾尚不娶妻也從來不玩女人的男人，會對你meimei那么一個沒長開的小奴隸怎么樣？”

    毛伊罕一時語塞，回想這個一向行徑清正的次子，確乎從來沒傳出過和任何女人的韻事，甚至身邊的仆從都是清一色的男子。

    術(shù)侖又喂出一顆定心丸：“放心吧，把你該找的東西找到，我一定還你們姐妹自由身?！?/br>
    毛伊罕只能深信不疑，鄭重而虔誠地叩首，就像屈服于作為奴隸不可擺脫的黑暗命運。

    \\

    看到毛伊罕終于走了，托婭松了一口氣，揉了揉因為佯笑而疲憊的臉頰。

    扎布蘇在被窩里睡得正香，沉重的呼吸聲讓整個穹廬無端溫馨起來。她拿出察瑪?shù)倪z物，那是她多年前回到敕勒川老家拿回來的，古舊的薩滿衣袍，她在身前一邊比量著，一邊照著鏡子——目色澄明，病容雖然未褪去，卻仍然掩不住生來的姣好。

    她早就從數(shù)天之前就恢復(fù)了所有記憶，原因要多虧了術(shù)侖那個家伙，她嗅了他送來的那一筐新鮮杏花.杏花的味道如蒸熟的糯米，清甜內(nèi)斂，像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

    一切都變了，只有這花的味道沒有變，與那春夜里的情欲密不可分，化成一道利刺，驚醒夢中人。

    群狼環(huán)伺，流言飛竄，術(shù)侖揚言要娶自己為妻，這當(dāng)真不是因為自己容貌真的有多美麗，性情有多狐媚，只能是因為那一件事——黃金寶藏。

    這場逼迫般的收繼婚如一把橫在她頸前的刀，敵不動，她只好也不動，將計就計，方為上策，于是便繼續(xù)裝瘋賣傻，追溯回少年時光，這件事她可真的算是一把好手，師從親外婆察瑪，東張西望地胡言亂語，六親不認(rèn)地蜷縮抗拒，這些天里，她像個站在紅氍毹上的女伶，一顰一笑都叫人看不出破綻。

    “托婭，別走……”是扎布蘇的囈語，他吧唧著嘴巴，繼續(xù)轉(zhuǎn)過身呼呼大睡，托婭被他逗笑，索性坐在他身邊，逗弄著他的鼻子和嘴巴。

    過了一會兒，盯煩了，她又翻箱倒柜，拿出一副麂皮手套，如今正值秋日轉(zhuǎn)涼——大哥的手又要作痛了。

    她也為自己找出從前牧仁留下的一件棉袍套在身上，秋風(fēng)蕭瑟，產(chǎn)后的她時常不寒而栗，遍體生寒，她嗅了嗅袖子上的味道，是獨屬于牧仁的潔凈和貴氣：“我穿了你的袍子，你個愛干凈的家伙，可別小氣呀?！弊匝宰哉Z罷，倚著帳門，掀簾望著正在走向衰微的烏珠穆沁，眼里卻是一馬平川的敕勒家鄉(xiāng)。

    等到風(fēng)吹草地見牛羊之日，便是她死去的丈夫和孩子沉冤得雪之時。

    “喲，你這個女瘋子還知道給自己添衣了？”術(shù)侖忽然闊步走進(jìn)來。

    托婭轉(zhuǎn)盼著，眨著故作懵懂的眼睛，已然洞若觀火，她折回穹廬中央，席地擺出一盤鹿棋，那是牧仁曾經(jīng)教給她玩的游戲，在敕勒川一起相處的時光，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下鹿棋，不過沮喪的是，托婭從沒打贏過牧仁，他總是在悄無聲息之間就掌握全局，最終在對方還沒有察覺的時候，留下一句：“你輸了?！彼龖涯钅寥誓请[藏在溫柔之下的殺伐和鋒芒。

    托婭看著術(shù)侖，他的眉目和牧仁酷似，卻眉眼似乎更鋒利，流露著狐貍一般的狡黠，她伸手指了指棋盤：“來一局么？”

    “寶根吉日格（蒙語鹿棋）！我可是最擅長了，還怕你不成了？”術(shù)侖擼起袖子，露出光潔的兩臂，和牧仁一樣，也是一種缺乏日曬的慘白。

    托婭盤膝而坐，在寬大的衣袖里，她伸出兩指，執(zhí)“鹿”先行，緊盯棋盤，眉睫不動，仿佛注視的是她如今受困的命運。

    兩人在棋盤上噼里啪啦地下起來，托婭師從牧仁，前期并未見有什么厲害，術(shù)侖確實是個老手，幾次都險些將托婭的兩枚“鹿”徹底困守。

    術(shù)侖拈著那精致的獸踝骨棋子：“這還是牧仁小時候我送的生辰禮物?！?/br>
    托婭皺著眉，不搭話，她可是一個把哥哥認(rèn)成弟弟的女瘋子，可不能輕易露出馬腳：“我贏了有什么彩頭？”

    術(shù)侖向她展示自己滿手的金銀珠翠，爽快地說道：“你贏了就拿走一個戒指?！?/br>
    托婭直指他右手大拇指上象征家族榮耀的螢石扳指：“我要這個！”

    “口氣還大得很！”術(shù)侖搖頭，“這個不能給你，剩下九個隨便選?！?/br>
    “小氣鬼！”

    “祖宗，你先贏了我再說不遲！”

    “你快輸了！”

    “我不信！”

    在術(shù)侖不注意的時候，牧仁隱藏住眼角的殺意，裝出呆傻的樣子：“牧仁，你怎么下不過我了？”

    術(shù)侖忽然愣住，自己的“士”已然片甲不留，生機(jī)全無，他輸了：“厲害呀！”他猛地捧起她的臉，直直地想要看穿那癡傻的面容是否是一張面具，“你在跟我玩什么游戲？”

    托婭格格大笑，巧妙破解了對峙的尷尬：“我要戒指！”

    術(shù)侖收斂笑容，話鋒突轉(zhuǎn)：“我想你應(yīng)該想家了，收拾收拾，回敕勒川吧，等你玩夠了，我們就成婚。”她掃了一旁歸來的毛伊罕，她盡心奉茶侍立，一副忠仆的模樣，他用一個皮笑rou不笑的神色給她下了最后的通牒。

    托婭指了指床上昏睡的扎布蘇：“這個大塊頭要跟著嗎？”

    術(shù)侖猶疑了一下：“你想怎么樣，都隨你?！?/br>
    \\

    離開烏珠穆沁的前一夜，托婭噩夢連連，午夜間，終于被魘住了，卻怎么也醒不過來。

    清晰的夢境變成一個如真似幻的牢籠，叁具尸體陳列在她腳下，術(shù)侖披著牧仁的衣服和她對峙著。

    術(shù)侖幽幽地望著托婭，那貪狼一般的眼神露骨到能把托婭一口吞噬掉：“我的好嫂子，我殺了牧仁，難道你不是幫兇嗎？”

    “別忘了，”托婭一巴掌摑在他臉上，“你殺了你的親弟弟?！?/br>
    術(shù)侖捂著臉，眼睛依然在她身上詭異地流轉(zhuǎn)著，像獵手看向獵物：“你就是個和大哥通jian的蕩婦，紅顏禍水罷了！你以為你為他報仇，他在九泉之下就會原諒你的罪過了嗎？”

    托婭俯下身，裝作哭泣裝，卻忽地抽出牧仁胸口的刀，反插進(jìn)術(shù)侖的胸口：“別廢話，受死吧，陰險的劊子手?！?/br>
    托婭汗?jié)裰硇堰^來，緊緊摸了摸胸口的螢石扳指，她大口地喘息著，盡力不吵醒扎布蘇，心里卻不自覺回答著夢中術(shù)侖的拷問：“我是一個女人，我做錯過事，我從不祈求的原諒，我是個陰暗的罪人，那又怎樣？那也輪不到你這個殺人犯來提醒我?！?/br>
    \\

    敕勒川的荒涼草場，托婭披著察瑪?shù)囊路?，拄著樺木手杖，像一個行走的女巫,遠(yuǎn)處，一匹皮毛打結(jié)的餓狼撲向一只落單的潔白羊羔，一黑一白，在無垠的草原上上演著激烈的追逐。

    托婭站住，不去制止，這是自然法則，非要去管，那也是羊主人該做的事，攙扶著她的毛伊罕也循聲望去，驚呼道：“牧羊人去哪兒了？沒有牧羊犬嗎？”

    “我以前就是牧羊女，這種事情，草原上，太多了。”托婭笑道。

    毛伊罕咬牙搖頭：“看來這只小羊羔難逃一死了?！?/br>
    托婭皺著眉，神色凝重，那只小羊羔卻不負(fù)她所望，勝在反應(yīng)靈敏、身體輕捷，奇跡般地躲避了那條餓狼的追殺：“牧羊犬背叛了羊群，羊就只能自己面對狼了?！?/br>
    毛伊罕看向托婭，不由得一陣心虛：“真是神了，羊脫虎口，我還以為都是童話呢。”

    托婭忽地歡欣鼓舞起來，她歪著頭，含笑看著毛伊罕：“或許，你見過急了也會咬人的羊嗎？”

    毛伊罕照料失憶托婭的日子夠久了，見過她各種各樣的表情，可這一次的目光，卻讓她不由得毛骨悚然。

    托婭伸手摸了摸她的臉：“你有兄弟姐妹嗎？”

    毛伊罕的心跳得厲害:“我……我有一個meimei?！?/br>
    “做meimei好啊，我最擅長的就是做meimei了?！蓖袐I突然放下手來，裝扮祭司的模樣，陡然讓她整個人平添了神秘莫測的氣質(zhì)。

    毛伊罕只當(dāng)她又發(f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