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金淙兒解語百端情北堂岑夜夢鬼神事
大半夜回家,進不得屋門,房內(nèi)燈火昏暗,西窗前分明有人影,雪胎硬說先生睡了。北堂岑其實并不很生氣,反而感覺有些得趣,惱著不見,不見又想,原來妻夫間置氣是這樣。她枕著胳膊琢磨之前的事,忽然想起齊寅找她找到沐院,撞見邊巒洗浴。一陣涼意拂過眉心,北堂岑忽然坐起身,倒把金淙嚇了一大跳。 人身儼如石火光陰,邊巒是她舊日事略的注腳,是她既為女兒又為母親的往昔顯影。她對邊巒的情感相當(dāng)復(fù)雜,即便后來不似從前那般眷愛,但到底還是不忍割舍,若非蘭芳卿娘提點,她早就將邊巒抬做平夫了。 見家主抱著胳膊坐了一會兒,吐出一口長氣,又倚著憑幾躺下,金淙在旁笑出了聲,覺得她這舉動有點可愛?!凹抑髟谙臊R哥哥嗎?”金淙手里擺弄著高粱甜桿兒,湊到北堂岑身邊去?!澳愀绺缟业臍饬?。他心里煩,我招惹他,說要帶他去騎馬,結(jié)果沒去?!币娝胩焖翰婚_,北堂岑把甜桿兒接過去,從中間掰斷,將外頭的蔑皮扯了幾條下去,遞給金淙,道“別割了手?!?/br> “家主連日都忙,要么在御前,要么在暖堂。如今忙清回來了,哥哥不大可能生氣吧?”金淙雖然是銀杏莊里長大的,卻沒見過莊稼,咬了一口甜桿兒內(nèi)的白瓤,因它的甘美而深感驚異,眼睛都亮了。北堂岑喜歡金淙可愛,曲起手指蹭了蹭他的臉頰。金淙臉一紅,偎在她懷里,半晌,小聲說“哥哥肯定是擔(dān)心,等長公子回來以后,邊先生就不能總住在湖園里了。他們之間大致不好相處吧?” “我倒沒想過?!北碧冕﹃掳?。斑兒回來以后,邊巒若是還稱病,躲在湖園,確實有些不合適了。但邊巒一向是愛欺負(fù)人的個性,齊寅又是個馴順熨貼的品格,他兩個若是狹路相逢——烘爐點雪一般,北堂岑恍然大悟。就她去搜羅衣裳的那么會兒功夫,邊巒肯定擠兌齊寅了。她當(dāng)時沒有發(fā)覺,這幾天也全不過問,齊寅定然覺得備受冷落。 可不管怎么說,齊寅是太皇指的,金淙是陛下指的,只有邊巒無依無靠,母家沒落姑且不談,在府內(nèi)也沒身份,日后斑兒回到她膝下,只能管邊巒叫叔叔。到底患難與共,她不想讓邊巒覺得被苛待了。邊巒盡管性格不好,但他從來只自怨自艾,荒涼如曠野的人生中,他連痛苦都從不向外而求。邊老將軍難產(chǎn)受驚,厭棄親子,同輩的孩子們中,最受優(yōu)待的反而是最幼的她,這使得她總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邊巒。 “而且我如今是大將軍府的人,已很尊貴了,母父對我并不多說什么,表姑和兩位哥哥待我也比從前客氣。但哥哥的出身高,他若不做到十全十美,老郡公肯定不會滿意的?!苯痄泉q疑了片刻,抬起眼皮可憐巴巴地望著北堂岑,悄聲道“來時連我都訓(xùn)了?!?/br> 當(dāng)年大姑姐為了保全自身,構(gòu)陷生父,心中難免有愧。太皇駕崩后的第三年,她請求陛下大赦六宮,陛下欣然同意,將景福殿齊侍郎從別宮移出來,尊為太皇太夫,盡心供養(yǎng)。老郡公從前也扶持大姑姐,宮變后只安分了一陣子,景福殿侍郎一朝得勢,他便又心思活絡(luò)起來。自前王夫愧感自裁以后,大姑姐沒了弄權(quán)的心思,整天眠花宿柳,老郡公自然知道她于帝位無望,遂退而求其次。 這十年里,北堂岑早已熟悉了老郡公的路數(shù),無非就是兩頭抓,府里若沒有帶著齊家血脈的孩子,他就給齊寅施壓,軟磨硬泡,要從族里挑好的過繼給她入嗣。盡管嘴上說著是從齊家挑,但誰知道呢,是許家的孩子也不一定。有時候北堂岑很想擺出‘這是我家事’的強硬態(tài)度,但四時八節(jié)許家給她送禮,她都照單全收——莫說他家了,就是西市的大商賈前來送禮,她也從不拒絕。黨爭說到底爭的是兵、錢、民,沒有錢不能養(yǎng)兵,沒有兵不能衛(wèi)民,沒有民不能征錢。林老帝師的意思是國庫雖饒,不當(dāng)損費,以備不時之需。藏富于民,歲末征穀,才是治國安邦之長術(shù)。至于犒軍的錢,只要她開口,總有人來送,這不叫貪,這叫雪中送炭,多寡是個心意。 當(dāng)初陛下想要給她指個年輕的側(cè)夫,林老帝師就很看好金老太太家的金淙。老太太是先帝乳母,乃宮中御婦,她女兒救駕殉國,追了崇義卿娘。金家經(jīng)管皇莊集鎮(zhèn),占地萬余頃,人口稠密,經(jīng)濟發(fā)達,管莊之人中飽私囊,侵奪良田,乘時射利,積弊愈深。因著背后撐腰的大都是宮中侍郎,乃至于親王郡公,早幾年一直無人敢動。林老帝師算是把她豁出去了,讓她與皇親國戚好勇斗狠。等時機一到,就以金側(cè)夫歸寧為名,到莊子里找個由頭開刀,將管莊人員盡數(shù)革職查辦,清查皇莊集鎮(zhèn),還田于民。 也不怪她偏疼邊巒,府內(nèi)滿打滿算兩夫兩侍,只在邊巒那兒能得片刻清凈。北堂岑何嘗不知道自己是一把好刀,朝廷需要她,直到不需要為止。她成日清醒,曉得本分,不需要時刻提點。 有時候她也考慮過,干脆大家撕破臉?biāo)懔?。定王?dāng)年的的確確覬覦帝位,所有風(fēng)云變幻的政局背后都有她的手筆;而她北堂岑也的的確確知情不報,因為她以為自己只能活到死,從未想過自己還有機會活到老。人總歸要為少不更事付出代價。 “他敲打你兩句,你就聽著吧,都是尋常事。你哥哥從小長在高門大戶,我看他已是十全十美了,這次回母家,不還是免不了一頓訓(xùn)斥?” 盡管不甚分明,但金淙還是在北堂岑的臉上讀出了些許饗宴吃頂般的厭煩。她是京中貴婦,是朝堂肱骨,當(dāng)年從西北戰(zhàn)場中真刀真槍地殺出來,若非出于對齊先生的尊重,她絕不會容忍老郡公指手畫腳,簡直如同烏蠅過耳,叫人厭煩。她對齊先生確有真情,這不可否認(rèn),但她累了。 金淙臉上露出些轉(zhuǎn)瞬即逝的憂心,不過并沒有多說什么,叫了熱水進來,趴在床邊漱口。北堂岑擦洗過后換了中褲,準(zhǔn)備睡了,沅芷重新熏香鋪床,滅去燈燭,只留一盞小燈,退了出去。 盈虛消息皆通于天地,應(yīng)于物類。陽氣壯則夢涉火,陰氣壯則夢涉水。陰陽俱壯,則夢殺生。 輾轉(zhuǎn)反側(cè)至后半夜,金淙爬起來點了相府送來的安神香,北堂岑終于閉上眼。想來是如今日子安逸,她又在這寂夜回到折蘭泉,夢見母親。 在她幼時,母親常常講述北方的傳說。始祖天母阿布卡赫是世間所有生靈的母親,白天她咀嚼鮮花,飲用露水,用樹皮編織衣服,晚上則與自己的孩子們躺在地上數(shù)星星。她無憂無慮地行走于群山之間,直到萬年前,一場暴雪席卷凡間,黑暗籠罩大地。風(fēng)霜侵蝕了她的皮膚,長夜刺瞎了她的雙目,她讓她的孩子們抱成一團取暖,她自己則到十三層天上去與惡神相爭。 戰(zhàn)斗持續(xù)了七天七夜,阿布卡赫從天上跌回凡間。她的血變成碧璽和礦石;她的眼淚變成小溪與湖泊;她的雙臂變成巍峨的高山;她的汗液變成廣袤的海洋。母親奄奄一息,惡神降臨凡間,就在此時,她英勇的女兒們挺身而出。 她的長女是猛虎,贈與母親獠牙;她的次女是豺狼,贈與母親尖耳;她的三女是熊羆,贈與母親臂膀;她的四女是鷹隼,贈與母親雙目;她的五女是白鹿,贈與母親雙腿;她的六女是花豹,贈與母親利爪;她的七女是野馬,贈與母親雙足;她的八女是蟒蛇,贈與母親鱗甲;她的九女什么都沒有,于是贈與母親一顆人心。 阿布卡赫從死亡中蘇醒,她騎跨著三足金烏,手執(zhí)神弓,口吐火焰,飛上十三層天。惡神的頭顱被砍下,軀干被鎮(zhèn)壓,然而祂的四肢卻化作凡間的黑夜、寒冬、災(zāi)變與疫病。前八位女兒剖身獻母,以至于無法佑護后嗣、治理族群,百獸各失其母,凡間一片大亂,以大欺小,恃強凌弱。阿布卡赫遂令自己的第九女掌管世間一切為母所誕育之靈,治理天下,平息紛擾。百獸生靈稱第九女為‘和爾吉安追’,即天之女。凡世間苦難,都是惡神在報復(fù)始祖天母與她眾女兒的后裔。 北堂岑猶記得她依偎在母親懷里,仰著臉問道‘世間豈有無母之人?’ “侯姎,二爺,寅末了?!毕嫣m提著一盞馬燈,在屋外柔聲提醒。北堂岑睡得并不深,因為這一句叫早而迅速地從故去的漩渦里抽身而出,她很難說這究竟是夢境還是回憶。又躺了片刻,待心境平復(fù)她才睜開眼,眼瞼干澀酸痛,屋內(nèi)是一片灰蒙的藍(lán)色,金淙坐在床邊愣愣地瞧著她。 “何事?”北堂岑的嗓子有些啞。 他年紀(jì)還很小,這么早起床于他而言太辛苦了。北堂岑攤開手,金淙于是彎身,伏在她臂彎里,用袖角在她眼尾輕輕擦拭,低聲說“您流淚了?!?/br> “是嘛?!北碧冕呐乃募贡?,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湘蘭和沅芷捧進熱水,金淙坐在床邊洗漱,把熱毛巾敷在臉上,雙手捧著臉,閉著眼睛,沒一會兒又趿著錦鞋坐到鏡子前面去抹香脂。北堂岑最近累了,渾身懶怠,收拾得緊襯利落,套了件中裾,倚在床頭。想著今天不出門,她便懶怠束發(fā),枕著胳膊看金淙磨磨蹭蹭地描眉畫眼。心里覺得有意思,就逗他玩,說“給我抹點?!?/br> “哦?!苯痄葢?yīng)了一聲,叼著指尖笑著走來,臉上的笑不是好笑,是那種如果出現(xiàn)在邊巒臉上,北堂岑會翻窗離去的笑。湘蘭和沅芷很識相地退出去,金淙打下一側(cè)簾子,趴在北堂岑身邊,給她搽香脂,說“家主抹完要變得跟先生相公們一樣香了,不會有失官體嗎?” “誰管?!北碧冕氖猪樦聰[探進去,在金淙的腰上摸,細(xì)膩的肌膚如同蘭花一般?!拔医裉觳怀鲩T?!北碧冕⑽⑵^臉,任由金淙在她臉上涂抹,道“外頭要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