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國姑姊妹倆在獄中畏罪自裁，吞服鼠藥暴亡，許老太太傷心過度，犯了尸厥，大抵是救不回來的。北堂岑緩步徐行，微微側(cè)著頭聽宋珩說話，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陛下那邊說什么了嗎？”

    “并沒有。大概就這么結(jié)案了。聽說王姎又得新歡，余下的事情都是兩位大人在料理?！?/br>
    說話間，行至小徑前，宋珩余光瞥見不遠處廣嗣送生慈姆廟，香火鼎盛，幾要踏破門檻。她略微愣怔，道“而今民間也如此盛行拜娘娘么？”苯文將在??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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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是翁公帶著女婿來，親爹領(lǐng)著的少。我最近抽空打聽了一下，幾乎沒有拜成的，十里八鄉(xiāng)也都只是聽說有男子拜完娘娘以后懷胎了，并沒有親眼見過。大多數(shù)還是求母神庇佑家主能平安產(chǎn)育?！奔t日懸在屋脊之后，北堂岑站定原地，瞇著眼看了一會兒，問“子佩怎么想？”

    她現(xiàn)今不大點兩個女兒，都是拜娘娘得來的，她怎么想？她對此沒有任何想法。

    沒有母親把持的深宅大院；虎視眈眈、各懷鬼胎的幾房叔叔；被強行奪去生育能力的身體，她的命途本該隨著黎明前的星軌無可挽回地劃落，是兇蠻而慈悲的佛多重新給了她生機。男子懷胎是僭神，僭神要付出代價。宮中的兩位巫祝來到她府中影堂為小五接生，原本長身玉立、豐容盛鬋的美少年，不過六個月的光影，已經(jīng)消瘦得脫了相。宋珩原本以為自己會感到愧疚，起碼在內(nèi)心深處有一點點的不安穩(wěn)，然而她想錯了。

    飛薄的刀刃順著右肋劃破小五的肚皮，暴露出其中安睡在羊水里的如同瑩瑩美玉般的胎兒，那是她的女兒，那一刻她只感到喜悅。巫祝將古樹根系般虬結(jié)的胎盤從小五的肚腹里剝出來，將這個孩子完整地捧到她的懷里，小五的血已經(jīng)流干了。刀尖挑破近乎透明的薄膜，溫熱的液體摻著血絲淌滿她赤裸的前襟，巫祝托著她的手，將嬰兒連著胎盤的臍帶舉到她的嘴邊，命令道：‘咬?！?/br>
    她感到自己像母獅，又或者雌虎，牙尖切開柔韌的血rou，這個孩子終于從男人逼仄而狹小的腹腔中得到徹底的釋放，回歸母親的懷抱，放聲啼哭。宋珩在那一瞬也為神所感召地落淚。火焰將血腥氣熏蒸得發(fā)燙，震天的鼓樂聲中，她緩緩跪坐在地，托著女兒的后腦讓她躺在自己的臂彎里，從手肘到掌心，她訝于嬰兒的嬌小與稚嫩。她用手指勾住女兒的小拳頭，在她的胸口親了又親。年長的巫祝娘娘身著彩衣，猙獰的兇獸面具覆蓋臉孔，佛多通過這溝通天地的巫女將手掌搭在她的發(fā)頂，說：

    “母神自有定奪?！?/br>
    北堂岑側(cè)過臉去斜睨著宋珩，說這話時，她老神在在，揣著兩手微笑，那樣子很像只饜足的玉面狐貍。她家里兩房小侍是目前北堂岑僅知的拜成娘娘的人，除了朝中的巫祝，只有她親眼目睹過廣嗣送生慈姆的神力。說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是北堂岑生來就有的敏銳直覺告訴她不要多問。

    “好容易來一趟，上家坐坐么？”北堂岑抻了抻背，接著往家走，道“我可以殺只跑山雞，讓內(nèi)子煲湯給你喝。”

    聞言，宋珩就笑，跟在她后頭背著手溜達，說“真有莊稼人的樣子，我該叫你羅jiejie了吧？jiejie給我這樣的殊榮，卻之不恭，小妹就叨擾了？”

    “說起來確是金貴的，本來也沒剩幾只，不是你來，我真不舍得殺。家不遠處挨著那戶是殺豬的，她家養(yǎng)個狗，看著也沒多大，叁天兩頭不是咬死野貓，就是上我家后院咬死活禽。小死狗兒，我兩回想捉它，差點把老腰都閃了。”北堂岑‘嘖’一聲，忿忿道“改天我也弄一只衛(wèi)犬來養(yǎng)。”

    當年汗王潰敗，繳獲一批隨軍羈留在圣城的獒犬與馬匹，都被定王帶回了關(guān)內(nèi)。宋珩見過西北的大獒，骨骼沉重魁梧，肌rou有力，身軀極寬，勇敢卻溫順，馴良又敏銳，攻擊性極強。當時僅僅相看了一眼，她覺得這種西北獒的神態(tài)像極了岑姐，她真的應(yīng)該養(yǎng)一只，帶在身邊想來怪有意思。見宋珩臉上笑么絲兒的，不是什么好笑，北堂岑不曉得她在想什么，但也沒有問。

    二人沿著小徑慢慢行，很快望見了北堂岑買的小雜院。不大，兩扇柴門，前頭是花圃，架子上亂七八糟地爬了些冬瓜藤，兩邊地里是蘿卜纓，院子背陰的地方種一排玉簪花樹。雞鴨圈在后院，靠著井邊放了一把大鏟，看上去沉且鋒利，宋珩不曉得是做什么用的，只覺得像兵刃，不由想象它被北堂攥在手里的樣子，恐怕兩下就能把人腦袋削下來。沉吟半天，宋珩還是忍不住地發(fā)問，北堂岑瞥了一眼，只道尋常，說鏟雞屎。

    “子佩自便，喝碗粗茶，隨處看看?！北碧冕质疽庵駸熍莶?，自己轉(zhuǎn)身進了后院。茉莉花的高碎抓滿把，放進大壺里用熱水沖開，就喝這么一澆，相當殺口。宋珩靠在圈椅里嘆氣，望著院內(nèi)晴光明媚，岑姐現(xiàn)在這個小日子過得，還怪叫人羨慕的咧。

    沒有一會兒功夫，院子里頭叮哐五四一陣聲響，雞毛亂飛。

    所謂雞殺喉，鴨殺頭，北堂岑抓了只五斤多的野雞，將喉嚨上的毛擇去了，菜刀握在手里，順著脖子橫剖一刀，肥壯壯的小東西在她手里只掙了兩下，很快就不動了。

    武婦對于屠宰有著相當?shù)慕?jīng)驗。殺雞的這一刀不能割得太深，以免割破嗉囊，導(dǎo)致其中未消化的食物倒流，也不能割得太淺，不然死得太慢，備受折磨。北堂岑倒提著雞腳放血，就在院落的一角站著，血淅淅瀝瀝地滴在土壤里。宋珩端著茶碗看她殺，面上仍然是和善的笑意。經(jīng)過庖廚的分隔與醬色的掩蓋，生命的底色仍然血腥。竹煙在一旁瞧著宋大人，倏忽有些不寒而栗。

    “開水?！边厧n提著一只熱氣騰騰的木桶，擱在廚房門口。待放得不那么燙了，北堂岑將野雞腦袋朝下地泡進去，沒過一會兒又拎起來調(diào)個兒，說“就在桶里拔吧。”

    “竹煙?！边厧n抱著胳膊朝屋里看，一歪腦袋，說，“來?！?/br>
    竹煙是從小在定王府長大的，后來去大將軍府的湖園伺候，平日里做的都是端茶送水、鋪床迭被的活兒。跟著出來這么一趟，什么上鍋抹灶、燙水拔毛全學會了。北堂岑洗過手進屋，在上首坐了，自己倒茶。宋珩同她說了點許家的大體情況，兩位國姑身上都背著人命，這么多年，貪了不少錢，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從銀杏莊流過去的，給事娘沉孟沉光憲已借著這次機會將皇莊勘報上疏今上，建議還田于民。

    “那么陛下的意思呢？官地變民地是君恩浩蕩不錯，但若是徒有其名、蠶績蟹匡，只恐怕會失信于民?！?/br>
    “當年設(shè)立皇莊時，定有莊頭瞞報自肥，金姓的娘們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這便算了，舊事不好追究。而今陛下令耕作十年以上的佃戶留置田地，不需備價購買，恐怕莊頭也不會甘心，仍是要私吞自留的。若是查出來，就是欺君?！彼午裨诓弊由媳葎澚藘上拢Φ馈霸俨蝗萸榱??！?/br>
    “話是這么說，你先叫大司農(nóng)把吃進去的油水吐點出來與下面人分，不然這些夾在中間的莊頭怨聲載道，我不好做。”北堂岑揉著額角，沉吟片刻，截然道“我會從中央軍與北軍中抽調(diào)軍禁尉，作為繡衣使者前往莊子里復(fù)查，重新丈量田地，清點佃戶，與地畝冊核對。我想陛下應(yīng)該已經(jīng)給金老太太提過醒了，你再替我找她一回，告訴老太太，讓她通知家里早做準備，把金姓管事的摘出來。若是她家里真有那跟莊頭沆瀣一氣，要錢不要命的，待我查出來就晚了?！?/br>
    岑姐孑然一身，沒有親族，沒有門楣，并不像其他上有老下有小的卿娘，會出于無奈徇私。今上將此事交給岑姐就已經(jīng)表明決心與態(tài)度了，金老太太是先帝的乳母，久在宮闈，她不會不曉得輕重。宋珩應(yīng)下，拱手道一聲是。

    聽著廚房里有動靜，是邊巒喊了，語氣已經(jīng)很急，她再不去，恐要跟她嚷嚷。北堂岑可不敢惹他，悻悻起身，去廚房端雞湯，竹煙在外抹掃桌子，搬來條凳，支開窗戶，擺放碗筷。

    “岑姐和姐夫感情如此深厚，伉儷情深，倒像一戶山野人家，平凡妻夫?！彼午癫恍枰t讓，已經(jīng)自己落座，她根本就不打算幫忙，岑姐手里托的那口大砂鍋看上去真的很重，不是她能搬動的東西。

    “誰說不是，當年若是不來京師，就這么過一輩子倒快，稀里糊涂的?！北碧冕χ鴮⑸板伔畔?，竹煙又捧出一甑白飯，兩碗甜芋粥?！皟?nèi)子的手藝不行，食材卻都新鮮。子佩請?！彼攘藗€手勢，宋珩已在盛湯，毫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