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將軍府笑語迎歲末青陽院傷心守空房
因著家主今年缺席宮宴,前殿調(diào)換了坐席安排。三人一席,原本大將軍府的席面給了車騎將軍,長史與家主的嗣女往后挪,挨著肅使。后殿男眷也因此大動,平?jīng)隹す莫毰^繼到家主膝下,她們李家頂了老郡公的缺位,以示榮寵,還有大司農(nóng)的公子,已然指配了嗣女,自然也跟著有頭臉。王公子蓮雖是國公,到底是晚輩,仍跟許側(cè)夫一桌兒,只不過讓他坐了主位。嚴姓與金姓的兩位公子同席,給薩拉安追的幼男預(yù)留了空位。其余在京六品以上官員,一家一戶按家主的官階落座,安排的相當(dāng)緊湊,向西北征戰(zhàn)已故將領(lǐng)的家眷還是同往年一樣排了六桌,不過邊先生最近都在前院照顧家主,今年肯定也不去了。 按理來說,先生是天女外戚,也算個什么表舅舅吧?就算家主不去,從宗室論,他也應(yīng)該出席,畢竟太皇太夫是齊家出的。梅嬰拿到座次圖,橫看豎看,上看下看,都沒找到侯夫婿,覺得很有些頭疼,不知道怎么開口。先生去不去是一回事,宗正府有沒有安排是另一回事,梅嬰靠在廊檐底下站了好一會兒,除了嘆氣還是嘆氣。 家主已很久都不到內(nèi)宅來,身邊只有邊先生,并不叫其他人到前院去。先生是個敏感的性子,易于悲傷,最近接連受挫,又要強打精神,難免憔悴。家主損耗了元氣,自顧尚且不暇,自然不太想看見先生,只讓他留在跟前殷勤趨奉,盡量開解。梅嬰悄悄推開房門,探頭探腦地往里張望,想著還好是入年界前就趕緊給老郡公發(fā)送了,沒拖得太久,不然從除夕到初五這段日子,先生肯定是想要去靈棚守夜的。 “先生,家主出屋兒了,正在二進呢?!泵穻胱叩烬R寅身后,望著神龕上供奉的慈姆玉像,雙手合十地拜了拜,接著道“神明保佑,家主這個月排姅也正常,是氣血都補足了?!?/br> 也不知道先生這一大早起來都念了多少遍解怨妙經(jīng)了,又是燒香又是磕頭。陛下不準治喪,從增喜觀挪到郊外,搭了靈棚,只停了三天便按皇公子的規(guī)格下葬。函谷郡公生前就已是被老主母趕下堂的出夫,大歸母家之后,不管姜千金還是先生,都跟他沒有關(guān)系。梅嬰不住地往先生身上瞥,有些后悔幫他做針線,函谷郡公不再是家主的嫜公了,沒道理在將軍府為他穿孝。何況家主身上還有病氣,先生穿著白滾邊的袍服多不吉利呀。 “先生,今年家主在府里過除夕,前院可熱鬧了,到處貼福結(jié)彩。難得聚在一起,十曹都想和家主一塊兒過年,家主就讓她們將家眷也都領(lǐng)來。長史夫婿和邊先生張羅著,為著今晚這頓年夜飯,都連著準備好幾天了?!泵穻胨餍砸补蛳?,又合著手掌拜了拜,接著道“長史和東西二曹進宮赴宴,不過會早些回來,一起守歲。二進連同兩邊院子,擺了小三十桌。娘們在堂屋和院子里,爐火都架上了,及笈的女娘在東開間,夫侍公子們帶著小的在西開間,長輩都在花廳和暖閣。” “梅嬰?!饼R寅有些不想聽他絮叨了,遂說“你想去就去吧,不用管我。我的身上還有孝,晦氣得很,不方便去見家主。你去吧?!?/br> “先生,家主好容易往中堂挪一步,您倒不過去,這什么說法?今晚就除夕守歲了,千家萬戶大團圓,缺了您怎么行?”梅嬰確實很想去,一大早就看見公子來找金側(cè)夫,往前院一路小跑,歡天喜地的,他看得羨慕壞了??墒羌抑髯屗疹櫹壬?,他也不好跟去,若是從前雪胎還在就好了,有個人能幫他分擔(dān)著。 還千家萬戶呢。御詔頒布之后,母親根本就沒有回來,父親還未入土,姜兒也帶著羊羊走了,就留他一個人在京師。齊寅艱難地起身,聽見關(guān)節(jié)彈響,梅嬰上前扶著他的胳膊將他從地上攙起來?!拔矣謭F圓不了,少我一個什么要緊?!饼R寅說罷,自己也覺得這話不好聽,于是推開梅嬰的手,道“你打扮打扮,快去吧?!?/br> 往年都是青陽院最熱鬧,而今顯得很落索,良籍的長仆都回了家,人手不夠,院子里明顯地冷寂下去。執(zhí)蓮、引燈兩個家生子還在先生跟前拘著,心早就飛到前院,不在這里了?!跋壬?,家主又不是鐵打的,她的身體不舒服,您不趕緊振作精神就算了,還要跟家主賭氣?!泵穻朐谠卣径ǎ局p眉嘀咕道“也不怪家主只要二爺在跟前。憑它什么事呢,哪怕刀砍到身上,二爺也不吭一聲。在他那兒,凡是勞動家主cao心,那都是犯了天條的死罪了?!?/br> “隨便你怎么說吧。就當(dāng)我犯天條了,怎么還沒有天兵來收我?”齊寅笑著在桌前坐下,自顧自地揉著膝蓋,不等梅嬰辯解,就接著問“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要趕你了。橫豎你也不在意,沒樂出來是看我的面子,不若就趕緊往家主的跟前湊,那才是你愛干的事。” 從前老郡公一直苛待他的父親,也時常訓(xùn)斥他,可那說到底還是先生的生父。多風(fēng)光的一個人,在齊府時那樣心高氣傲,結(jié)果死了都沒人發(fā)送。而且聽說他為了遺容端莊,還是自己把自己悶死的。梅嬰心里其實很為老郡公唏噓,先生祝禱的時候,他也跟著默念了幾遍解怨經(jīng),不曉得先生為什么要這樣說,自從家主挪回府中,他就犯怪。 “是,反正我就愛干些惑誘家主的勾當(dāng)。先生要是趕我,怎么不趁早?從前我十來歲,先生把我趕回齊府,正好讓老郡公抓到機會,把我一家子都攆,多清凈?這會兒再趕也晚了,最遠也就是趕到家主的跟前?!泵穻胍娤壬桓f什么,自己往內(nèi)室去了,覺得有些氣不過,追著道“先生,人死又不能復(fù)生。家主都那個樣子了,偎在床上,難道還得費心開解您嗎?聽說有人家的娘們,排姅時候摔盆砸碗、打夫煞侍的,那不還是上趕著伺候?只要家主的心情能舒暢,人家被打了都覺得開心得很呢,憑什么咱們家主連挑嘴都不行?您就總是這樣,讓身邊的人如坐針氈,怎么都不舒服,家主所以才只見二爺?shù)??!?/br> “見二爺好,她早該只見二爺,跟我扯不上關(guān)系就最好。她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抬我這種人,不抬我,也不會有后頭的事。” “您干什么要這么說呀?”梅嬰被他說得一怔,反應(yīng)過來,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往下滾,“不是…先生,家主對您那么好,您干什么要說這種話?” 如果當(dāng)初不抬他就好了,這樣就不會跟他父親,跟定王表姐扯上關(guān)系。這里頭的事情太復(fù)雜,梅嬰并不知情,外人離得再近也只能看個影兒?!俺鋈ァ!饼R寅不想和梅嬰多說,起身將他往屋外攆,“跟你沒關(guān)系,滾出去?!?/br> 先生不想有人在跟前,是鐵了心要趕他,執(zhí)蓮、引燈兩個孩子聽到動靜,從內(nèi)室跑出來,怎么攔也攔不住。往后退時被門檻絆了一下,梅嬰踉蹌著跌坐在地上。還沒等他爬起來,齊寅已將兩扇屋門關(guān)上,從里落了鎖。“出去就出去!趕了我去,誰還替你急?”梅嬰扭回頭,帶著哭腔地嗆白兩句,抱著雙膝靠著屋門坐著,“別人不曉得先生,我還不曉得么?看著是不爭不搶,私底下就最掐尖兒要強。家主凡露出一點不好的臉色,先生就要自愧,人家愧起來,都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只有先生是破罐破摔,自怨自艾,悶頭往屋子里一縮!我倒要看看,熬到哪輩子,家主能過來?!?/br> 屋里一點動靜也沒有,梅嬰叫了半天,齊寅理都不理。平時在屋里都使喚他,內(nèi)宅的大事小事,也都得他事無巨細問過了,才將不能裁決的回給先生,這會兒倒說跟他沒關(guān)系了。梅嬰埋著臉哭了一會兒,不甘心地回身推門,說“先生,先生你開開門,放我進去。”說罷還用肩膀撞了兩下,根本頂不開。如蓮在青陽院門口瞧著,覺得他和舅舅都瘋瘋癲癲的,不就是妗娘不疼了?什么大事,也值得這樣哭叫,王府里不受寵的夫侍多著呢,許含玉被廢黜之后,每天不還是過得好好的,晚上還腆個臉出席宮宴呢。 “趕緊走吧。”如蓮一轉(zhuǎn)身,對斑兒道“你不是說去湖園嗎?” 斑兒是個實心眼的孩子,不曉得梅嬰叔叔怎么哭了,不免有些擔(dān)心。想是和大爹鬧了矛盾,從前他姐夫和姨夫就經(jīng)常鬧矛盾,背著人偷偷掉眼淚?!拔蚁肴タ纯??!卑邇赫f“你先回前院,我一會兒去找你,我們下午再去湖園,行嗎?” “前院吵死了?!比缟彿燮?。他真不愛來妗娘家,說什么年界里頭無大小,鬧哄哄一群軍娘,帶著家里大村夫和小村夫,還有滿院子瘋玩亂耍的小姑娘。偏生他娘就喜歡往跟前湊,家里冷清得呆不住了,領(lǐng)著傅相姨姨她們到大將軍府來跟人胡侃聊天。 不過斑兒也是個村夫。如蓮瞥他一眼,見他是真的擔(dān)心舅舅,只好道“也行吧,我去找娘。你快一點,大過年的,別沾一身晦氣,回頭再過給你娘——還有,你記得讓舅舅趕緊把他屋里那個小子的名字改掉,都沖撞我了,他沒發(fā)現(xiàn)嗎?隨便執(zhí)個什么不行?執(zhí)燭,執(zhí)柳,執(zhí)瓶,反正不準他再用蓮字。”說罷,領(lǐng)著紅淚和清歌,一扭頭便走了。 原本想進屋里問問大爹怎么了,被如蓮這么一說,斑兒當(dāng)真有點猶豫。徘徊半天,最后扒著院門,壓低了聲音喚道“叔叔,梅嬰叔叔?!?/br> “公子?!泵穻胍娦※]公子來了,連忙將眼淚擦了,上前行禮?!笆迨澹阍趺纯蘖??大爹為什么把你攆?”斑兒往后讓了些,想了想,又伸手將梅嬰拉出來,從褡褳中取出手帕,給他擦擦臉?!拔蚁胱屜壬鷦e守了,換身衣服到前院去。家主好容易不在屋里悶著了,興致勃勃說要過個年,先生做大房的,怎么能不過去呢?” 前段時間斑兒也聽說大爹的生父自盡,還是因著謀反的罪名。幸虧老郡公之前就被趕回母家,不然謀反的豈不是娘的嫜公了么?娘又清明又忠誠,卻有個兇逆的姻親,這多給娘抹黑呀?!班拧谴蟮安皇钦f要到初五才除服嘛?!倍乙幌氲酱蟮趩势?,娘又在姅日里,斑兒不免有點含糊起來。母神正臨降于娘身上,給娘賜福,大爹一過去,家里死了男人臟臟的,把神明都膈應(yīng)走了。 “但是…”梅嬰回頭望了一眼,小聲道“老郡公早都大歸了,不再是蘭芳卿娘的家眷,和先生又有什么干系,算哪門子的父親?都除夕了,差不多就得了,也上過香、念過經(jīng)了,非要等三七再斷,有什么意義?按理說,二七是女兒主辦,齊中令都一早走了,先生熬這個日子干什么?連家主都疏忽了?!?/br> “哎呀,養(yǎng)了一場,大爹也是想進一進孝嘛,初五斷就初五斷?!卑邇哼€是擔(dān)心大爹現(xiàn)在過去,各路陰兵和逝者沖撞了他的娘,都有點后悔自己多嘴。不過梅嬰叔叔說得好像也對,而且娘很喜歡大爹,今晚闔家團圓,不曉得娘會不會派人來請大爹。“那不然叔叔你跟我到前院去?問問娘的意思?!卑邇狠p輕拉他“而且不管大爹去不去,叔叔你不都要去的嘛。別哭了,年界里掉眼淚不好。” 執(zhí)蓮、引燈都在里屋,雖然知道不會有什么事,梅嬰還是有些擔(dān)心地回頭望了望,猶豫好一會兒才跟著斑兒往前院走。 西北來的軍娘半生萍泊,始終追隨著家主,這兒就是她們的家。大將軍府平日里還有個官署的樣子,一到逢年過節(jié),無非就是自家的大雜院。梅嬰很少出儀門,還有些不習(xí)慣,見軍娘們的夫侍都在東院的廚房里忙著,進進出出,也不怎么停留,只有年輕些的公子在跟前,帶著小娘玩耍,捂著耳朵放小炮仗。雖還綁著夾板,倒也不影響家主盤腿坐在廊檐底下喝紅糖姜乳茶,王姎在旁正嗑瓜子兒,跟長史她們聊天。 “前幾日我剛在三法司聽了個案子?!奔斟麘牙飺е∩徎?,瓜子皮隨手亂丟,問“你們都見過八仙花吧?就是繡球,曉得嗎?娘們姅日里換下來的褥墊和月事帶,洗出來半盆子血水,拿去澆花。日子一久,八仙花原本是淡藍色,漸漸就變紅了。說明家主身體好,跟他感情也深,很多男眷都以紅八仙為榮。” “到底是王姎啊,輕車熟路的。我都不知道男的喜歡什么,送什么錯什么,早知道就向王姎打聽了?!眰}曹一說話,小蓮花就要往后頭躲。她頂著張疤臉,笑起來怪嚇人的,嗓音也粗,兇得要命?!澳悴辉?。但凡腦子清楚的,路上摘個小花小草,人心里都美得什么似的。你嘛,你送的什么?我都替你害臊。順著毛把你從頭捋到尾,就是你空口白牙的心肝,將你忤逆了,一著惱送他兩大鞭子,打得鬼哭狼嚎,屁滾尿流地鉆進桌子底下求饒?!遍L史叼著芙蓉果擠兌人,姬四也想跟著樂,忽然想到小蓮花還在身邊,不由一正色,假模假樣道“誒,莽婦,真粗魯?!?/br> 裝。再裝。北堂岑樂呵地瞧著,見大姑姐看她,只好遞臺階?;貞浧?,說“錫林就很喜歡紅八仙,以前養(yǎng)了兩三盆,擱在窗臺上。我看他都是先培土,然后再把花挪進去,開得跟紅繡球似的?!?/br> “岑姐,你就給姐夫就養(yǎng)那幾盆子花?。俊狈ú芎懿焕斫?,仰著頭道“每月淌的血都能潲地了,扣扣搜搜的干什么?在京師,你那個姅血有多大用,還藏著掖著呢。不如多養(yǎng)點,回頭給疤臉拿去送人,不然誰肯跟她姘在一起?她身上都長跳蚤?!?/br> “這倒用不上折騰花,姨姨?!壁檳男χF豹身后躲,只露出半張臉,又慫又愛說,“還是聽我的,別養(yǎng)狗了,咱們養(yǎng)個猴兒。養(yǎng)猴兒好,猴兒能捉跳蚤?!?/br> “岑姐?”倉曹作勢便要瞪眼,北堂岑將她手腕子摁下去,一副息事寧人的口吻,勸道“算了,算了,回頭我給你弄個猴兒來。大過年的,別打孩子。你讓王姎接著說,我聽聽什么案子?!?/br> “還平時呢,雨天閑著也不見你打孩子。”姬日妍笑罷了,拍一拍手,示意安靜,娘們都把耳朵湊上來。姬四很會渲染氣氛,嗓音一壓,真像那么回事兒,認真道“苦主的身份保密,不曉得姓甚名誰,哪里人士,只知道是個大漆匠人。她的那個大房,跟著她一起發(fā)家的,明明自己不能碰大漆,但凡一碰,身上就爛一片,還常常幫她,熬過苦日子呢?!?/br> “誰知道這個苦主,人跟師母的兒相好。以前家里窮,用木頭鑿一對鐲子給情人戴,后來有錢了,第一件事是把情人抬進門。說是小,哪有什么分別?吃穿用度都一樣,苦主還格外疼這個小的。但你想想也是啊,大的人老珠黃,都不好看了。在外辛苦一天,回來還不找小的?這都是尋常。鄰里街坊都說,她對大的也不差,相敬如賓,很是尊重,大的小的鬧矛盾,她還從中調(diào)和著,也不拉偏手。” “這干嘛不拉?直接調(diào)個兒不就得了?!眰}曹翻翻手腕“要那個好看的。我都這幅尊容了,豈能不找個好看的?” “天娘姥姥,你爹的你真是。說的是人家里的案子,關(guān)你什么事?!遍L史搡了她一把“何況你不當(dāng)家,你知道什么?還調(diào)個個兒,那好看的也不好看了?!?/br> 她說得倒是。倉曹仔細想想,是這么個理,跟長史對視片刻,忽然傻樂出聲兒。 “要只是這種小糾紛就算了,能把卷子送到三法司嗎?”姬日妍將手中瓜子都擱下,更坐正了些,道“可是大的心里不平衡,自從小的過門,他日漸失寵,漸漸的都有些瘋了。有天苦主回來,發(fā)現(xiàn)小的失蹤了,找了好久都沒個影子,她自然就懷疑到大房頭上。二人對簿公堂,那毒夫一口咬死是跟人跑了,縣尉帶著仵作到家里去找,處處翻遍了,愣是沒有一點蛛絲馬跡,只能先判成是夜奔?!?/br> “有財物丟失嗎?側(cè)室平日里的愛物兒還在么?”北堂岑皺起眉。 “哎,可不是這個話嘛。若是夜奔,值錢的東西帶走就罷了,關(guān)鍵連家主微末時送給他的木鐲子也找不到。你們尋思尋思,都跟人跑了,還把之前的定情信物帶著干嘛?可知那毒夫說的是假話??h尉自然發(fā)覺了,苦于沒有鐵證,只好三天兩頭就派軍娘去盯著。不然怎么說功夫不負有心人,后來有天那個毒夫總算是露出馬腳了,你猜怎么回事兒?”姬四賣起關(guān)子,只有倉曹最捧場,果子都不吃了,壓著她的話尾問道“怎么回事兒?” 這么直愣愣的一句,顯得突兀極了,好像野豬打滾,地動山搖的。小蓮花忽然樂出聲,用折扇擋了臉,伏在娘的肩頭,露著水汪汪一雙眼瞧著。 這孩子平日里在家總不見個影子,到他妗娘這兒來卻怕生。嫌?xùn)|院里正準備晚上的吃食,怕染上味道,也不肯去看著那群躥房作亂的小妮,到內(nèi)院逛了一圈又回來,賴在她跟前膩歪。姬日妍失笑,把小蓮花往身后捎了捎,挑了顆最小的雪花梅給他吃,繼續(xù)說道“是院里的繡球變紅了——你說她天天也不跟大房那兒呆著,她貼身的衣物都輪不到大房給她洗,好端端的八仙花圃,怎么會紅了一塊兒?再說了,現(xiàn)下也不是繡球的花期,事出反常,怕是妖異之兆??嘀鹘衅褪虃儼鸦ㄆ苑_一看,找了小的那么久,沒成想就埋在眼皮子底下,打得爛糟糟的,臉都爛光了,死不瞑目,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兩只木頭鐲子。人都管這個案子叫‘繡球伸冤’。” 娘們手上多少人命,聽了兇殺案也覺得犯怵。法曹抱著胳膊叫起來,一想到那場景就覺得膈應(yīng)壞了,原地轉(zhuǎn)著圈兒跺腳,拉著長史讓看她身上的雞皮疙瘩。倉曹倒是還好,還很有些愛聽,捅鼓著王姎讓她再來一個。“我是賣炊餅的?再給你來一個?!奔闹皇遣幌胱约阂粋€人被惡心到,既已達到了目的,便笑著打發(fā)倉曹,說“回頭你上三法司蹲墻角聽唄?!?/br> “之前聽人說,用皂角水培土,繡球開紅花。用酒釀培土,則開藍花。不過繡球渴血似乎也是真的,喝飽了就變紅,但容易燒根?!北碧冕еq毯往后靠,抓把松子在手里剝,說“大姑姐,肅人相信土壤和植株可以通達神明,不是沒道理。你可能不曉得,人跟魚差不多,都是從肚腸開始爛。尸體腐敗以后,血rou皮脂自溶,化成黑水兒,埋在地里,會比別的地方都濕熱些。亂了繡球的花期,也是尋常,這些喜陰的——” “打住?!奔斟斐鰞芍福Σ坏氐肿∷淖齑?,“你不要再說了,我是存心來嚇唬你們的,不準你反過來嚇唬我,懂嗎?” 其實不必要大姑姐制止,北堂岑也不準備接著說下去。斑兒樂顛顛地領(lǐng)著梅嬰兩步到了跟前,正準備叫人,看見表姑母的動作,上前來拎著她的袖子,將她的手從娘臉上挪開,又退回原位請安,梅嬰跟著伏地拜謁?!靶※]看著又精神不少?!奔斟X得斑兒煞有介事的樣子很有趣,會維護他的娘,是個好孩子。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拍了拍手,令侍人端來茶盤?!安欢帱c心意,明兒姑母恐怕也沒功夫,提前給,行不行?” 打眼是十兩的二十錠銀子,并著黃金打造的押歲錁子,各式各樣。八枚一串,瞧著得有三十來串。“快謝謝你姑母。”北堂岑倒也不推讓,伸手撥弄兩下,道“往年娘都只出不進,給你多少也是她們該著。你拿著,沒事兒,讓你爹給你掛在床頭?!贝蠊媒慵依锶齻€,子佩家有倆,元卿的小如自然也得給,冥鴻、霧豹兩個孩子,長史家的千金跟小子,這些關(guān)系都近,免不了要找匠人鑄幣。其她同澤膝下也都有孩子,親生的、收養(yǎng)的,哪里還分得出來?若是人人都給,她這一年白干了,便總是將年底賜臘的梗米和牛rou分賞下去,挨家給孩子們打嘴,差不多就行了。北堂岑是難得見到進賬,沒有推辭的道理,大姑姐同她的兒說話,她招手讓梅嬰起身,到跟前來坐。冥鴻把娘身邊的位置讓出來,廊檐那么長,她非跑去跟霧豹擠,膩膩歪歪的要挨著jiejie。 “還以為你在東院呢。”北堂岑將海碗擱在一旁,這乳茶真是不能再喝,再喝都飽了,“他們準備年夜飯,我看淙兒是個小饞貓,在旁邊繞來繞去地看,凈幫倒忙。就讓長史夫婿炸了點五花rou,拿去東院分。你這樣身形,吃點不怕的?!?/br> “家主,這還不到晚上呢,且有的忙。”梅嬰笑著落座,同周圍娘們都還了禮,自然而然地用掌根替北堂岑揉起大腿,說“他們差不多年紀,愛玩得很,做菜時少不了偷嘴,等大些就穩(wěn)重了。我就來看看家主,一會兒去幫二爺和長史夫婿打下手?!?/br> 定王在旁邊兒坐著,梅嬰不大敢說話,可等王姎走了再問,似乎又有些晚了。斟酌半晌,梅嬰猶疑著開口,說“家主,我想著先生無非就是兩邊走脫不開,分身乏術(shù)。不若晚上我去燒紙念經(jīng),先生就得空了。這原也沒什么,現(xiàn)在先生同老郡公倒不如我來得近,從前我是齊府下人,老郡公是我的舊主。” “你倒是肯,他也要應(yīng)允才行。”北堂岑拍拍梅嬰的手背,示意他別說了。那邊的姬日妍已然把這對話聽在耳朵里,輕輕杵了一下小蓮花。她的蓮兒聰明得很呢,也明白事兒,雖有些不情愿,但還是哄斑兒跟他走。沒兩步又折返,不放心地在娘耳邊小聲嘀咕,眉尖蹙著,一副很委屈的模樣。“行,娘知道了?!奔斟c頭,說“沖了就讓他改,什么大事?娘回頭就跟你妗娘提,啊,去吧?!?/br> 也不曉得搞什么名堂,這人無非就攥一頭兒沒一頭兒,哪有兩邊都攥不住的道理?姬日妍側(cè)過身去,扶了北堂岑的手腕,旁敲側(cè)擊地問“說起來,弟妹。這怎么從來時就沒瞧見錫林?這么大日子,同僚和晚輩也在,不見他這個當(dāng)主父的出來走動寒暄?” “這個嘛。”北堂岑也怕大姑姐問起來,略坐起身。還沒想好怎么開口,斑兒便搶先道“我大爹不出門的,他身上有孝,不好沖撞了娘。”片刻,又小聲補了一句,說“娘這也算病中了,要養(yǎng)養(yǎng)的,姑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