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王正召方】
“在沒有選出合適的儲君前,陛下始終力保守闕殿下,不肯廢黜。東宮守闕感染郁病,只有皇親知道詳情底細,就連我等御前班的臣女也只是略有耳聞。將軍應(yīng)該也聽說了,此前陛下用銀二十萬兩,設(shè)蓋行宮王府,雖未明確用途,但在我想來,陛下即便是退位后頤養(yǎng)天年,也仍然想讓東宮生活在她的身邊?!绷忠?guī)沏一盞香茶,遞到北堂岑的面前。 “守闕殿下自幼受寵,居承光殿,與萬歲殿毗鄰。神爵三年,淵世女婋不幸夭亡,殿下親自治喪,執(zhí)意用人殉三百。那之后,承光殿的燈燭便常年不滅,東宮守闕昃食宵衣、日理萬機,須臾不忍自逸。累月經(jīng)年的案牘勞形,加之喪明之痛苦苦相逼,東宮日漸陰沉,議政理事時縝密酷烈,喜怒不定,苛責臣下;世夫仆侍動輒得咎,引動雷霆,笞撻至死。陛下稱其因病之所魔,至于昏聵,令宮人皆看光景隨她說話,不許硬辯。折蘭泉大捷以后,東宮守闕上表自請禪位,遷居行宮,陛下不準,母女各執(zhí)一端,僵持不下。去年,將軍追隨闊海親王進孝上都,就在將軍抵京的兩月以前,守闕殿下忽發(fā)狂疾,砸毀御座,雙手淤腫,鮮血淋漓,陛下心痛不已,食不能下咽。母女二人各退一步,陛下次日即對外聲稱太女容姃感染疾病,準其遷居,竭力調(diào)治,禪位一事再度擱置。宿衛(wèi)陛下與東宮是身為金吾將軍的職責所在,我不相信有人能繞過將軍,謀害守闕殿下,更不相信赤誠如將軍,會卷進此案之中。但正度——我聽說蘇將軍稱呼你為幺娘羅生,我能那么叫嗎?幺娘,你是離守闕殿下最近的人,只有你每晚出入行宮,也是你最先發(fā)現(xiàn)了殿下的遺體。七日前的那一晚你聽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幺娘,你得告訴我?!?/br> 七日前,東宮守闕死在春夜澄澈的靜池里。 那夜月色輕緩寧靜,容姃從石臺墜落。湖面泛起層層漣漪,隨后歸于沉默,恍若無物。她正在對岸,獨自一人,照例巡防,見此情形,心生動蕩,困惑不解。水面清圓,蓮葉初盛,北堂岑在寂靜中回過神來,脫下甲胄與錦袍,跳入湖中搜尋太女。 藤蔓與雜草在淤泥之下穿行,年輕蓬勃的力量在蓮池中野蠻生長,遮蔽視線。她看見一截瑩白的手腕,遂抓住了,那不堪一握的纖細胳膊,其體溫之高,出人意料。一驚之下,她朝后瑟縮,不由松開了手,太女關(guān)節(jié)僵硬的遺體被水流帶動,緩慢沉降,月色被湖面折射出粼粼水波,倒影在太女臉上,恬靜如睡顏。她定了定神,隨即再度下潛,將容姃從水池中托舉而出,猛吸一口氣,抹去眼睫的水珠,又小心撥開容姃臉上的浮萍。靜影沉璧,浮光裊裊,太女散發(fā)跣足,身著紗衣,唇色蒼白,皮膚膩細如凝脂,前心、后背皆有瘀痕,躺在湛碧的荇與莼中。細鱗的紅金魚在成片的睡蓮下穿行,成群結(jié)對,稠密異常。 “無可奉告?!?/br> 林規(guī)知道北堂正度的嘴很緊,陷陳營的出身,斷過的骨頭比沒斷過的多,盡管年輕,面對心戰(zhàn)卻已相當老辣,軟硬不吃,意志如鐵。從她嘴里是撬不出什么的,林規(guī)也不指望能撬出什么——她已經(jīng)得到自己想要的訊息了:北堂正度沒有為自己辯駁,這說明在她的心目中,其所袒護之人比她自己更重要。林規(guī)面上聲色不動,接著道“東宮守闕少有大節(jié),出入仁義,澤被生民,卑身下士,得士庶之心,無不至者。陛下曾令太女夫婿仔細調(diào)理,適時進御,不過守闕殿下始終未能從喪女之痛中走出,因此勃然而怒,對其婿大加叱責,以廷杖責打。此類爭端,十七年來未嘗止息,反而愈演愈烈。起先家國動蕩難安,殿下以艱難守大業(yè),內(nèi)憂外患盡數(shù)平息后,卻因嗣女一事而打砸御座,威脅圣駕……明面上雖是遷居行宮,我等也都明白,陛下是為國家而拘禁東宮。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我等聽聞哪怕有夫侍宮人晝夜趨奉,醫(yī)娘診看進藥調(diào)理,東宮依然毫無起色,反而江河日下。耳聽終不能為實,那么依將軍之見,是這樣嗎?” 血液向四周組織流淌,形成較大的塊面,那時太女還活著。皮膚沒有破損,不是傷,看位置也似乎并非磕碰造成,而是情欲褪去后的激紅。她注意到太女的指甲里沒有淤泥和水草,想來只是短暫落水,連手指都尚且沒有皺皴,遺容寧靜得好似不曾掙扎。雙唇未嘗青紫,不像是溺死,她扒開太女的眼簾,眼珠渾濁如灰白蠟封,并沒有出血。 這片湖泊中有茂密的水生植物,如果容姃活著溺斃,掙扎會導致植物倒伏折斷。北堂岑從后托住太女的雙肋,踩著水將遺體往岸邊拖拽,忽覺有風,憑水而來。 風中有暖意,她經(jīng)年征戰(zhàn),對此再熟悉不過,乃是腐尸惡氣襲人,于是從背后拔出苗刀,拇指撥開火鐮,‘咔噠’一聲輕響。 火星吹拂水面,紅魚四散而逃。行跡處的浮萍逐漸分之左右,不知何時開始,慘白縹青的數(shù)道脊背陸陸續(xù)續(xù)浮于水面,生前是伏地拜謁的下仆,死后仍向太女稽首。她當時只感到煩厭,邊巒才給她洗的頭,沒香兩天就跟死人泡了一個池子,遂納刀入鞘。池中浮尸呈俯臥狀,溺斃多時,已然臃腫,大都腐敗如魚爛。稠密的黑發(fā)纏繞荇菜之間,逐水而動。女男之體有別,重心位置不同,皆呈俯位,盡是男尸。她揪住身前一死尸的長發(fā),抬手的動作嫌于迅猛,險些把死人頭皮扯下來。臉孔發(fā)烏,身份難以辨認——不過就算不腐,北堂岑也不認識,她和行宮的人素來沒有交集。 “無可奉告?!?/br> “東宮染疾,作出種種狂荒之舉,遑論陛下,就連我等臣下,都多次祝禱,祈求上天保佑,使守闕殿下盡快痊愈。然而自淵世女婋不幸早夭之后,東宮守闕為七情所困囿,雖聽政理事如舊,私下里卻時而心煩易怒,時而悲憂善哭。咽中似有異物梗阻,失眠驚悸,月經(jīng)失調(diào),以至于病灶擴大,食欲減退,消瘦嘔血。陛下裁撤行宮禁衛(wèi),是不愿外人知曉守闕殿下的現(xiàn)狀,唯獨留下幺娘你,想是你與東宮同病相憐,陛下希望你能開解守闕殿下。不知幺娘與殿下的私交如何?”林規(guī)眼底有些不明所以的同情,北堂岑覺得這眼風她曾見過,熟稔異常。同僚們談起自家孩子時不經(jīng)意地瞥見她,總會適時緘口,流露出這樣的神情。她的乖乖兒只是失落,并沒有在她的眼前懨懨垂死、撒手人寰,因此她并不像太女那樣兀自沉痛,十七年來郁郁寡歡,如溺水般沉淪。 死亡是無窮盡的孤獨,是冷月紅魚,在睡蓮中三五成片。痛感如秋聲般不可聞,卻無孔不入。北堂岑先失去了母親,然后失去了孩子。那感覺不一樣,量感與深度有細微的差異。母親即便離世,生命的遺像也仍然留存于她的骨血與肌理,孩子沿襲著從她身上繼承的部分,失去便是徹底失去了。 首次見到太女是在慶功的夜宴上。她正靜坐,太女從她身后經(jīng)過,駐足,忽然蹲下身,緩慢貼住她的耳鬢,手臂由后環(huán)住她的腰,漸漸收緊。初冬的涼風順著太女的形跡吹拂,她身上有紫銅鍋熬煎收膏的秋月新梨的氣息,有松柴火焙的黑茶味。那聞起來并不像當朝儲副,倒像個病孩子的娘。太女將下巴墊在她的肩頭,望著殿前舞伎,笑道‘小將軍何故攥拳苦苦忍耐?怎么,想把他們都殺了么?’太女舉止一反常態(tài),輕浮狎昵,動作曖昧,渾身高熱,口中有異香,那不對勁。guntang的手掌從腰腹撫上前胸,太女的唇舌在她脖頸間廝磨,異樣的感知讓北堂岑下腹發(fā)緊,渾身僵硬。‘連孩子都失去了,你想要的只不過是薩拉安追的頭。她們不明白,以為找?guī)讉€倡夫來跳舞,就能安慰你的心?!耐孪仓谒?,如蛇鱗在皮膚上蜿蜒?!④姡グ伞?,太女將玉具劍遞向她的掌心,‘去殺吧,在血色中忘情歌舞,為孤助興?!?/br> 北堂岑低頭望著杯中沉浮的茶梗,眉睫微不可見地彈動,聲色沙啞道“無可奉告?!?/br> “東宮守闕將淵世女婋的不幸歸咎于夫婿憊懶松懈,動輒責罵,公然侮辱。罰跪、啼鈴都是家常便飯,導致其雙腿傷殘,臥不能起,后又多次令軍士毆笞,以履撻其面,幾乎致死。那次以許國婦為首,一干重臣彈劾東宮,稱其秉性空虛,本薄cao行,自淵世女薨逝以后,失志慌惚,屢驚圣駕,殆將傾覆,不若盡快禪位,使其全完,保育名節(jié)。陛下默默良久,就此事移交有司按查,致之于理。陛下不肯廢黜東宮的態(tài)度已然呼之欲出,守闕殿下固然剛強,到底還沒有太大的實權(quán),禪位之事亦被看作小兒胡鬧。兩相權(quán)衡之下,太女夫婿只得順應(yīng)陛下,自稱言有違錯,不肯狀訴東宮之過,此事不了了之。自那以后,東宮守闕虐待夫婿的行為不僅沒有收斂,反而愈發(fā)尖刻,遷居行宮后,甚至一度將太醫(yī)拒之門外,不許為其問診。守闕殿下投湖當天,闊海親王夫白姓按往常慣例造訪行宮,為太女夫婿送藥治傷,不多時便離開了。雖不曾見過太女,但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陛下對親王和白家有所懷疑,也在情理之中。你是闊海親王舊部,幺娘,你的證詞對親王來說至關(guān)重要。一直以來,我對闊海親王苛責你一事都有所耳聞,然而闊海親王固然喜好功名,卻不結(jié)朋黨。幺娘在此緊要關(guān)頭如此緘默無聞,只怕有人要懷疑你引風吹火,攪弄時局?!?/br> 第二次相見,殿下醉倒在蓮池邊的葦叢中。她將太女送回寢殿,暗室中玉體橫陳,酒器傾翻,綾羅綢緞微光粼粼,鋪陳滿地。將太女放在榻上,北堂岑即欲離去,容姃忽然勾住她的腰帶,瑩白膩細的手臂摟住她的頭頸,說‘我的婋兒是獨一無二的,你明白嗎?’ 那目光中滿是絕望,與白天在萬歲殿朝會時判若兩人,脫下厚重的袿袍,她竟如此病骨支離。北堂岑有片刻愣怔,順勢在床畔坐下,容姃說‘母皇不在乎,她只想知道我什么時候能再有世女,過繼的也行,在我的膝下,喚我母親就行。朝臣不在乎,視我如駕車之馬,縱使背瘡足瘸,不能拽載,仍然鞭策,只要我還能起床,能喘氣兒就行——可是我不行。她們說我遲早要登基坐殿,皇帝不能沒有嗣女。我總是難以自持地想到婋兒,她只比姬四小一歲,如果婋兒還活著,也到該聽政的年紀了……我有多思念婋兒,就有多厭惡其她女孩兒,因為她們都不是婋兒,她們都還活著?!?/br> 在內(nèi)心至深處,陛下知道太女對淵世女婋有著庸俗的盼望:幸不不幸無法秤量,世女婋死于平凡的疾病,然而就算世女婋的不幸能成為換取和平的最后一次加碼,成為兩代盛世短暫的間奏,就算世女婋的夭折能夠讓本朝八風不動,萬古長青,容姃都仍然希望她的女兒能健康平安地活著——甚至將因緣顛倒。 ‘陛下不是不在乎您的婋兒,殿下。陛下只是更在乎您,她以為只要再得一女,您就會好起來了?!碧冕茈y不為世女動容,于是托住她的后背,承擔了她的重量,‘您病了,殿下?!琅砩峡偸莋untang得不正常,皮膚敏感異于常人,北堂岑懷疑她服用了某種藥物,看她的狀態(tài),這藥物不一定對神志有利,但定然對身體有害。 ‘婋兒死后,她們說我聽信覡男讒言,令承光殿上下三百仆侍為之殉,往見鬼神,窮盡碧落黃泉,只為找回婋兒,反本還嬰,重新投入我的腹中…我只是傷心,我沒有發(fā)瘋,我當然知道這不可能。太常寺九殿巫祝尚且不能起死回生,區(qū)區(qū)覡男,豈能通神?’容姃雙手摟住了她的脖頸,在她微微發(fā)涼的臉頰上廝磨,低聲道‘我只是想那么做而已。我憎惡這世上所有的活物兒,我想把他們都殺了。婋兒才死了三天,她的尸骨未寒,那些欠騸的賤貨就開始勸我節(jié)哀順變,什么身死如風火散,還會再有的。他們都不在乎,只要太女還在,死了一個太女世女,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憑什么?憑什么是我的孩子死了?憑什么只有我在哀傷?’ 她的情緒荒惑,神色迷離,確有一瞬間真實地問詢,試圖求索答案?!珢勰膴雰毫??!碧冕男匾恢?,幾乎陷進她的目光中,隨后略微別開臉,低聲道‘我是母親最幼的女兒,也是母親唯一幸存的女兒。我的母親告訴我,哀傷是創(chuàng)生的代價,殿下。世人恒常如此,總像接納可能再也不會愈合的創(chuàng)口那樣,接納自己的生命。’ 容姃徐徐躺下,指尖仍在北堂岑的臉頸游離。輕薄的紗衣順著肩頭滑落,北堂岑注意到她的頸窩有一粒紅痣,隨著呼吸而起伏,熒熒惑人,‘母皇不讓我禪位,她一直在逼我,讓我更痛。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母皇很愛我,像尋常人家的娘親那樣,送我小花、小草、小石頭,抱著我看星星,告訴我為什么夏天晝長夜短,冬天晝短夜長。以前我娘愛我,大概就像你娘愛你。我也想那樣愛婋兒…那些幻想出來的情景對我來說太具體了,不曾有過的回憶,在我腦海里縈繞…不過…’容姃說著說著,困頓地閉上眼,在陣陣恍惚中重又睜開,語氣倏忽沉靜下來,‘也沒人在意。這是軟弱、怯懦的表現(xiàn),連我娘都很不齒,她說還會再有的??稍儆械倪@一個,又不是我失去的那一個…她們把我當什么了?她們?nèi)缤馐栏接谖遥晕业膔ou,喝我的血,從我出生的那一天就在我的身上加注,因此生怕我倒臺,影響她們攫金獲利。所以她們說太女是國之根本,不可隨意廢立,堂而皇之地逼迫我再次成為母親,甚至為此競逐。我的婋兒死了,她們的心思就又活了。她們所有人都希望下一位太女世女與她們有血脈上微弱的連結(jié),只管將她們那些倡夫兒子送來我的身邊,漠視我的痛苦和抵觸,把我當成治國的工具,當成博弈的棋子。我是太女,是儲君,是媧皇的后裔,可我偏偏就不是人!’ 她在外喋血鏖戰(zhàn)時,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皇親國戚似乎也沒有過得很舒坦。一股熱血涌上天靈,凸凸地跳個不停,驚詫之余,北堂岑竟從五味雜陳的思緒間感受到些許心理上的平衡——隨即是惡寒。那種隔岸觀火、昧著良心的愉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她意識到自己正身在此山中。 容姃擰身趴在床邊,如瀑的長發(fā)逶地,拾起靠枕擲向殿內(nèi),隨即撫上了她的腿面,攥著她的衣領(lǐng)緩慢欺身上來。微光悉數(shù)掠過眼尾,暗室地上橫七豎八、彼此依偎的少男逐漸醒轉(zhuǎn),面容姣好,梨渦如醉。太女像蛇一樣纏繞她,長發(fā)濕冷地劃過她的皮膚,與她緊密相貼,‘因為我娘也不是人,小將軍。我娘是皇帝,人于她來說不過為了實現(xiàn)目標所運用的工具。王正召方,屠戮藩民以獲得棲居之地;容民蓄畜,以便供養(yǎng)她龐大的家庭;招兵買馬,靠軍械和武力保證她權(quán)力的運用。我是她的女兒,我很了解她,若有人擋住她的前路,不論是誰,不論她們關(guān)系如何,只要沒用,就會被犧牲——難道娘不愛我嗎?不啊,娘愛我,可小將軍,這人世是靠愛來運行的嗎?人們相互角力,試圖彼此支配,人們通力合作,試圖支配她者,如果這就是愛的底色,那么人世確是靠愛運行。小將軍啊小將軍,我自幼受寵,被上位者以愛的權(quán)力支配,所有的同情心都不過是虛妄。習慣了御座上的生殺予奪,區(qū)區(qū)木偶,也差點要以神自居了?!o了她的手臂,盡管瘦削,卻仍然很有些力道。東宮守闕說著她聽不懂的話,面上猶然是笑著的,幽微的冷光之下,一種半透明的、水似的艷美漫上雙頰。北堂岑不由皺起眉,然而太女的皮膚是那般脆弱又敏感,帶來如玉的溫潤觸感,輕柔地碾過她的頸項與耳鬢。陰冷的暗室之中,太女身上高熱,為其所撫觸的感覺很好。長久積壓的疲憊涌上關(guān)節(jié),她鬼使神差地摟住了太女的腰身,遲滯與迷惘聚集在眉心,她順著太女的意愿徐徐倒下,被吻住了雙唇。 她忘記躲避,太女唇齒含糊,在她耳畔低聲說‘你以為三圣僅僅是神、是天上的皇帝嗎?不對,三圣是我娘在天界的化身,就好像我娘是三圣在人間的投射。我娘是萬物的主母,是道德的完人,是受上蒼委派,承載著救生使命的帝王。她迫切地希望我再度生育,誕下世女,只不過是為了向世人展示天女的權(quán)威與力量。她曾經(jīng)也是她自己,后來就慢慢的不是了。她如想象中的莊宗愛她般愛我,在我對她的依戀里暗自盡興…別誤會,小將軍,我沒有責備我娘的意思。我愛我娘,我厭惡的只是皇帝,是御座…我鄙夷它、唾棄它,它誘惑世人,讓人性扭曲,它剝奪人的尊嚴和靈智,竊取母親所賦予的生命力。它讓關(guān)懷變成庇護,讓包容和理解變成屈尊俯就。它時而無辜,甚至有益,時而殘酷,冷漠又無情,它善惡兼具卻剛愎自用,為了排除異己,將我戕害至此?!?/br> 早已規(guī)訓停當?shù)纳倌袀€個兒意亂情迷,手捧白玉酒壺,爬上床榻。太女在欲海中沉浮,酒液傾倒,涌進她的口中,不及吞咽的便積聚在頸窩,順著胸脯流淌,粼粼然似月下溪谷,宮侍簇擁上前舔吻,如山間幼獸啜飲水源。情欲的浪潮同樣裹挾了北堂岑,纖柔的手臂攬住她的膝頭,行宮內(nèi)美貌的侍人順著雙腿往她身上攀附。暗室內(nèi)血rou昏瞞,白日陰鷙肅然的太女在夜晚荒色嗜酒,情欲飽脹,又如此貪涼,那雙如點漆般無光的眼只在夜里才染上些許迷蒙,霧色斑駁,果然是服用了寒食散——那日陛下神色懨懨,讓太女自己決定是否服用的藥,是寒食散。 此方可迷惑人心,使人短期內(nèi)感到亢奮,神明開朗,精力充沛。然而藥性燥熱,服用后臟腑發(fā)熱,引動全身,加速血流,使得皮膚變白,敏感易破。寒食散最初被用于抵御嚴寒,但事實上是慢性的中毒,后來被證明其殺人之烈,較酷寒尤為過之,遂被列為禁方。即便如此,也不是完全不用,太醫(yī)令冒死諫言:太女情志內(nèi)傷至于積郁,百醫(yī)不效,回天乏術(shù),十幾年來,早已摧垮精神,暮氣沉沉。形神已離,不過尸居余氣。只要能夠舒緩內(nèi)心的苦悶,哪怕十之二三,便無所謂對身體的妨害了。 ‘殿下,自我被委以責任,遣來行宮。陛下要我每晚在臨水的石臺上望您一眼,她只是想知道您的精神如何,快樂與否。’ ‘——噓,小將軍…你是皇帝的金吾衛(wèi),是脫穎而出的天女押衙,不要透露圣意,不要授人以柄。如果它發(fā)現(xiàn)住在那具軀殼里的不是它創(chuàng)造的皇帝,而是我娘,那么它會傷害我娘的?!瘱|宮守闕的雙臂逐漸攀上她的脖頸,被肺腑間纏綿的燥熱催逼著與她肌膚相貼,試圖汲引些涼氣兒。 太女容姃曾近乎癲狂地砸毀御座,鮮血淋漓的雙手抓住了陛下的衣領(lǐng),寸寸撫摸過母親堆迭著細紋的眼尾與日益分明的頜線。那些被稱為‘愛’的感覺都曾清白無害,卻因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而成為一丘之貉,被支配的沖動和欲望玷污。北堂岑的思緒忽然被片刻閃回的畫面絆住了腳,她有些愣神,被太女執(zhí)著手臂,引向枕側(cè)。太女蜷縮的雙腿隨即壓上她的,摟住她的脖頸,滾熱的面頰在她頸窩中廝磨,她的嘴唇驀然擦過太女柔軟的臉腮,她聽見太女在她耳畔低聲說‘當它感到倦怠和無趣,就會開始毀滅一切。這不是結(jié)束,而我也不會放任它,小將軍?!?/br> 溯源的思緒逐漸回歸,北堂岑感到雙眼酸澀困乏,不由低垂眼簾,喉音虛柔道“無可奉告?!?/br> “三法司的幾位大人一致認定,守闕殿下的死因是溺水,死亡時間在子時初刻左右。殿下的尸身是由幺娘你發(fā)現(xiàn),并且打撈上岸,我感到奇怪。幼時我隨姥姥住在鄉(xiāng)下,我家旁邊有條深澗,那時我還很年幼,聽縣鄉(xiāng)中的軍娘說,有漁嫗發(fā)現(xiàn)溺斃多時的浮尸。我記得老仵作說,尸體只有高度腐爛時才會浮出水面,剛死之人會沉入水底。蓮池中其余尸骸,死亡時間都在五天之前。幺娘,我不問你是如何發(fā)現(xiàn)東宮,不問三法司刻意隱瞞東宮死因一事你是否知情,也不問你花費近一個時辰替東宮整理穿戴,究竟是想隱瞞什么、銷毀什么。我只想知道,你如此年輕,母仇尚未得報,倘若陛下悼心失圖,引動株連之禍,殃及池魚,你憑什么全身而退呢?毋寧說,你來到京師不足一年,怎會如此輕信于人?你不為自己辯駁,不為闊海親王辯駁,不為京師中所有與太女聯(lián)系緊密的世家大族辯駁,你所維護的人是誰?”林規(guī)提起茶鼎,重為北堂岑添了一巡茶,緊盯著她的雙瞳問道“已經(jīng)三天了,今晚就要將你移交宗正府審訊。幺娘,你至今仍然不肯開口……難不成,你所維護的,是陛下嗎?”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有何必要?這只不過是個傷心欲絕的母親,因不愿面對事實,而作出的負隅頑抗罷了。但說到底,這是‘私情’,是君主身為道德上的完人、神明授任的領(lǐng)袖,所不能、也不該有的感情。北堂岑望著林規(guī)的雙眼,內(nèi)心已然十分動搖,卻仍然咬緊牙關(guān)。太女崩逝,京師暗流涌動,各方勢力蟄伏在黑暗中蠢蠢欲動,亟待陛下心力交瘁、獨木難支,便群起攻之。她不敢貿(mào)然開口,她不知道那會引發(fā)怎樣的后果。 “死者既是太女,那么這就不是一起單純的案件調(diào)查。是對朝臣的試探與觀察,是政治上的表態(tài),是為隱瞞實情而預先采取的排演——我知道很多人都是這樣想的,但我不是。容姃少時曾在我的門下念書,淵世女之后,她如孤礁般離群索居。我是她的老師,恐怕逾越臣女的本分,因一念之差而畏縮不前。我很后悔。后來聽說容姃感染郁病,我心急如焚,試圖彌補時卻已來不及,她與我形同陌路,再也不同我說話了。年過半百,土已埋到胸臆,我不在乎別的,我只想知道,太女容姃究竟是不是自戕?” 在知道容姃已然行將就木、鐘鳴漏盡之后,陛下還是將選擇的權(quán)利還給了她,默許她服用禁方、醉生夢死,只盼望她能擁有哪怕曇花一現(xiàn)的快樂??墒翘⒎撬烙跓o數(shù)個從迷幻中恢復清醒的瞬間,抑或者從憧憬至現(xiàn)實的下墜,她并非死于斯樂難常。 沉默中,北堂岑閉上眼,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九五是個怎樣的位置?即中有正,囸同日,牢籠中的太陽。 銅壺滴漏,聲聲透入碧窗紗。夕陽高掛堂軒,金波不動。九部四十八處總署高舉東宮遺詔匆匆而來,林規(guī)從驚愕中回神,整衣斂容,跪地接旨。北堂岑沒有動,大馬金刀地坐在圈椅中,東宮守闕的音色依舊在她耳畔流轉(zhuǎn):‘小將軍,你說,要像接納創(chuàng)口般接納生命,對嗎?可我實在不想繼續(xù)潰爛了?!?/br> 隱太女容姃在遺詔中為金吾將軍作保,陛下已然加蓋圣印。這心性滾熱的英雌青年站起身,從濃烈的陰影中走出,雙手推開厚重的木門。林規(guī)追了上去,攥住北堂岑的手腕“是什么?”她聲音顫抖,眼圈發(fā)紅“不是自戕,那到底是什么?” “林大人?!北碧冕O履_步,目光掠過縈繞在周圍的三界十方、四生六道,最終落在她臉上。猶豫再三,她低垂下眼簾:“有一天夜里,太女問我是否懂得如何在這盤根錯節(jié)的朝堂中蟄伏隱匿。她問我,既是天女押衙,是否能盡力從侵蝕和腐化中,保護她的母親和meimei們。我沒能理解她的意思,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傷害她。雖然一直以來,我都聽聞守闕殿下感染郁病狂疾,時常昏聵,但是…” 東宮守闕曾奮力砸毀御座。 這念頭倏忽從林規(guī)腦海中閃過,讓她猛地一驚,深深愕然。金吾將軍年輕的心胸塊壘不平,躁動難定,惶惶然不安,再三警惕周遭,最終還是微微別開臉,低聲道“但是我覺得,殿下是清醒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