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期待

    “哥哥，你期待明天嗎？”

    剛洗好澡的竇小祁穿著小熊圖案的睡衣睡褲，雙手托腮趴在床上，披散的長發(fā)滑落肩頭。

    她看著門后的掛鉤上掛著的那條mama為她熨燙好明天穿的裙子，若有所思地發(fā)問。

    竇少欽坐在書桌前，手中的筆沒有停頓，“不期待。”

    這時他剛上初二，變聲期的嗓音有些沙啞。

    竇小祁翻身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有幾只小飛蚊環(huán)伺在燈罩外。她心煩意亂。

    用mama的話來說，明天是爸爸“終于回來”的日子。他們明天要一大早起床，坐車去臨市的監(jiān)獄接爸爸回家。

    這些年來，mama只帶她去探視過爸爸兩次，上一次已經(jīng)是兩年前。

    在那間封閉幽冷的會見室，mama將聽筒給她，隔著玻璃，她看著穿著囚衣、神情淡漠、如同陌生人的爸爸，說不出一個字。

    “小祁，給爸爸說說你的期末考試成績？”mama在一旁解圍。

    竇小祁躊躇著開口：“數(shù)學(xué)……考了92，語文98。”

    “哥哥考得比我好很多，他奧數(shù)比賽還拿獎了?！币姲职趾翢o反應(yīng)，竇小祁主動說起哥哥，比起她自己的，她覺得哥哥的成績更值得提起。只是哥哥似乎對于見爸爸這件事很抗拒，從不一起來探視。

    不成想她依然沒在爸爸臉上看見變化。

    “嗯，不錯，好好學(xué)習(xí)?！边@就是爸爸的回答。小小的竇小祁看著自己的爸爸，他的眼神一點(diǎn)不溫柔，臉上也沒有一絲笑容，完全不像嘉嘉的爸爸。

    嘉嘉是她的同學(xué)，竇小祁經(jīng)?？梢钥匆娝职謥斫铀艑W(xué)。站在校門外的嘉嘉爸爸總是滿臉笑容，看見嘉嘉時會高興地向她揮手。

    爸爸不喜歡自己？將聽筒還給mama時，竇小祁心想?？墒前职謱ama也是這樣的神情，他連mama都不喜歡嗎？

    “為什么呢？”

    她躺在床上，說話的聲音甕聲甕氣。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不期待爸爸回來?！?/br>
    不像竇小祁，竇正禮坐牢時竇少欽已經(jīng)五歲了。他本就聰明敏感，所以對于這個所謂的父親，他是有印象的。當(dāng)然，全是壞印象。

    至少他知道，他坐牢是自作自受，還有就是，他根本不愛這個家。這樣的人，他為什么要期待？就因?yàn)檠夑P(guān)系這個冷冰冰的生物學(xué)事實(shí)嗎？

    “你沒聽外婆說過嗎？他不是好人。”

    “好人與壞人的區(qū)別是什么？況且，他是我們的爸爸呀?！?/br>
    竇少欽合上筆蓋，轉(zhuǎn)過身看著meimei，眼神嘲弄，“我們需要這樣的爸爸嗎？”

    竇小祁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需要嗎？似乎并不需要，和mama哥哥在一起她每天都很開心。可是，有爸爸不也很好嗎？大家都有爸爸。

    竇少欽坐到床邊，手輕輕撫上meimei的長發(fā)，說出的話卻咄咄逼人，“你期待他回來，可你想過他期待見到你嗎？”

    兄妹倆很少有這樣針鋒相對的對話。竇小祁不回答，扯過被子蓋在身上，氣鼓鼓地閉上眼決定睡覺。

    無論如何，mama開心就好。入睡前，竇小祁找到了答案。

    竇正禮不是沒想過重新做人。

    出獄的那天天氣晴朗，監(jiān)獄大門外，許蘭清和兩個孩子站在陽光下等他。

    “吃飯了嗎？先去吃飯還是先回家？”她微笑著問他，語氣一如以往的溫柔，仿佛近十年的分隔并不存在。

    他一眼看到女兒。小小的姑娘，穿著鵝黃色的娃娃領(lǐng)裙子，看起來乖巧可愛極了。

    他忍不住伸手摸摸了女兒的頭，對許蘭清說：“先回家吧?！?/br>
    竇正禮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竇少欽，他已經(jīng)是一個半大少年，神情冷漠地站在一旁，抿著的唇似乎在表達(dá)抗拒。

    時間過得真快，兒子都長大到會恨人了，竇正禮想。

    找工作很難。

    體制內(nèi)是沒法混了，去工廠竇正禮又嫌累。他去他媽家想拜托mama替他找工作，那個衣著考究，不茍言笑的女人將手擋在門口，對他說：

    “從小到大幫你擦過多少次屁股了？從高考失利，到安排工作，到超生，你還嫌連累我們不夠多，連公款都敢貪？竇正禮，你這輩子就這樣了，我當(dāng)沒生過你，從你坐牢起我就跟你劃清界線了，你自己好自為之吧?！?/br>
    這話竇正禮聽了不痛不癢，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mama不喜歡他。

    一直以來，mama都更喜歡他的兩個哥哥。他們優(yōu)秀聽話，根正苗紅地繼承爸爸的衣缽。而自己從小就打架惹禍，貪圖享樂，mama一直瞧不上自己。

    他轉(zhuǎn)而去拜托兩個哥哥，他們官路亨通，已經(jīng)身居高位，對他這樣的勞改犯避如蛇蝎，給了點(diǎn)錢將他打發(fā)走了。

    竇正禮最后撥通了當(dāng)年一起玩的朋友的電話，對方立刻接起：“竇哥？終于盼到您了。我開了家夜總會，您愿意的話，今晚就來上班，當(dāng)經(jīng)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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