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績看文鳶。

    文鳶發(fā)現(xiàn)了。

    兩人在代山下觀獵，一人一個座位，本來井水不犯河水。

    厲績與她對視，突然發(fā)難：“欸，你?！?/br>
    他不友善。文鳶裝聽不見。

    冬季狩獵狼熊，保證牧民和山人的安全，是西北國王的義務(wù)。

    時代變換，這義務(wù)開始關(guān)乎禮儀，后來又成了國與國交往、示威、斗爭的手段。

    這次代山獵是為了大嚴國。

    多年前，大嚴氏兄弟反目，其兄依附龍文國，其弟自立為嚴氏，并投靠后梁；息再當(dāng)政，為嚴氏設(shè)都尉與田官，并賜一枚龜鈕印，嚴氏主便不得了，自以為正統(tǒng)，得意洋洋，不知息再其實利用嚴氏的轄區(qū)隔絕代山，離間西北眾部……

    懷著高人一等的心，嚴氏來找義陽的麻煩：義陽無主，一位王子還年少，一位王子剛生還，誰來治國，是義陽的家務(wù)事；但義陽為大宗，同時要肩負小國小部的命運，連家務(wù)事都理不清，更不要說外政：“不如趁早讓出該位，交給更適合的西北國?！?/br>
    “哼，真會說，”索盧勝之撐腦袋，“直接索要大宗國之位，不好嗎，傀光？”

    他坐在嚴氏兄弟權(quán)力之間的某山某石上，拿服刀戳嚴氏主的冠冕。

    嚴氏主傀光有備而來：“龍文宗國實至名歸，殿下自然不用擔(dān)心。不過，義陽不比龍文，我記得它領(lǐng)十二部吧，自古十六部以上為大。不論其他，單從古制上講，義陽也不配再為大宗了?！?/br>
    “不配？你怎么敢議論他國，你這不敬兄、不忠于我的叛徒?！彼鞅R勝之譏諷他。

    傀光這才不從容。

    “就算十二部為一大宗，可大宗之主總要能者來當(dāng)。我聽人說，義陽王子在沙丘時，被人去骨、去手腳，出來以后，連太陽都看不得，這樣的人如何為主？我不服，”他不和索盧勝之客氣，走前還挑釁，“我寧愿他在人前耀武揚威。他能嗎？”

    索盧勝之送別他，回頭嘴里長了泡，立刻組織代山獵。

    看到厲績將要出戰(zhàn)，索盧勝之讓他把他老子喊來。晏待時來了，被好兄弟攬著商量：“雖是獵狼熊，趁機把嚴氏的小子打下馬才行?！蔽镍S跟在后面，走了好一會兒。

    “啊呀，你來了？”索盧勝之才看見她，彎腰問候，“怎么不在溫房里待著，來這里凍掉手腳。”

    從后梁到義陽，行程當(dāng)中，文鳶認識了索盧勝之；每見他的黃髭，她都在想芒草掃把，這時脫口：“掃把?！庇置蜃?。

    索盧勝之在意代山獵，沒在意文鳶的失禮，只開玩笑：“來了也好，把你家男子借我?！?/br>
    晏待時久違地服騎射，戴臂韝，穿靴，長發(fā)束成一股，風(fēng)里飄搖。文鳶依著女部落長，時不時看他，仿佛看到十四年前意氣的義陽王子。

    她向往，同時難過，等眾人在高處劃定獵場時，她便說著“對不起”，擠到晏待時身邊，摟住他的腰。

    “恩人，你去遠一點的地方跑馬吧，”文鳶抵著他脊梁，“多跑幾天，不用管我。”

    晏待時提防嚴氏，另外在準(zhǔn)備什么重要的事，本來想讓文鳶在王宮休息。文鳶同意了，從早到晚跟著他；他一回頭，就看到她漂亮的眼眸，又殷切又可愛；后髾的黑發(fā)，被她糾結(jié)，已經(jīng)打卷——他還是帶她來了，這些天一直將她安頓在女部落長處，安全是安全，不免冷落她。

    文鳶這樣喪氣，摟著他，只給他露半張臉。周圍已有很多人注意到他們，都在竊竊。摟他的人，便往他身后縮。

    晏待時想一下，將人抱起。

    “恩人，你不是說，我不好露面。”文鳶慌張，拿他的手蓋臉，“對不起，我跑出來。”

    “看看獵場吧。”

    晏待時放開手。文鳶去看蒼山和谷，聽他講巖xue走向，丘與丘間的沙，如何循跡水澤……她很專注，不自覺靠在他肩上，見周圍人的眼色，這才清醒，捉他箭袖。

    晏待時放了她：“獵場很大，想玩就去玩?！?/br>
    “恩人呢？”

    “遠處跑馬?！?/br>
    他用她所說，她便沒得說了，局促地攪手指：“好吧……”

    晏待時笑一下，才告訴她嚴氏始末，不讓她費無所謂的心：“狩獵而已，結(jié)束了，另有一件事請問你。不要玩瘋了，聽不進我的話。”

    他少有揶揄她的時候。

    文鳶問他什么事，他不告訴她，只摸她鬢角。

    兩人親熱一會兒。文鳶為自己說話：“我不會玩瘋，我和騅發(fā)在一起，哪也不去?！?/br>
    代山獵開始，她卻丟下騅發(fā)，像飛鳥，孤身入獵場。

    王國從官追上她，引她去乘衣車（女子車）：“殿下怕你走失?！蔽镍S才知道晏待時早有安排。

    她難為情，攥著車簾，由從官帶到山麓。下車了，厲績正等她，見面先瞪她一眼。

    晏待時對厲績說：“你要保護文鳶?！?/br>
    厲績嘁，被晏待時看，才勉強答應(yīng)。

    但他態(tài)度不好。

    兩人觀獵，他刻意坐得很開，打量文鳶，被她發(fā)現(xiàn)，當(dāng)她面說：“給父王添亂，干脆鎖在蠶宮?！蔽镍S有些低落，也不理他。

    從官都來勸：“小王子這是干什么？”

    厲績險些說出：“不干什么，她一個后梁人，還是皇帝子女——”

    文鳶面色發(fā)白。他猶豫一下，最終閉嘴。

    狩獵者沒入代山。厲績才揣手：“欸，你，不要亂跑，就在這坐著。我不想陪你去別處?！?/br>
    他才及大男，雖然能上沙場能殲敵，個子比文鳶高一頭，仍有些幼稚。文鳶看他一眼，轉(zhuǎn)向一邊：“那么我不要你陪。”

    “父王讓我保護你，我聽我父王的，你不要，你是我的誰？”厲績每看見她為難，覺得別扭了，總想起她是后梁帝的女兒，厭惡讓他口吐惡言：“你以為我想保護你？但父子之間立言，必須做到而已?！?/br>
    他輕蔑地看文鳶：“一個外人?！?/br>
    文鳶抹眼睛。

    厲績以為將人說哭，語塞了：“我，我總沒有說假話咯?！眳s聽到文鳶問：“小王子為什么要說自己是外人呢?！?/br>
    他皺眉：“什么？”

    見他走近，文鳶去了眼里的灰，支支吾吾：“請，請小王子想，一人面對自己的親愛之人，常說‘想做什么’‘愿做什么’；面對得力之人，則會說‘該做什么’‘必要做什么’?！?/br>
    “殿下讓小王子來保護我，可殿下讓我想玩就玩，現(xiàn)在想想，這大概就是對得力之人與親愛之人的區(qū)別吧，得力與親愛，誰算是外人呢……”

    厲績臉色發(fā)白，摔了帶鉤。

    從官來攔。

    他甩開人，真的抹起眼淚。

    文鳶呆呆的，說對不起。這時代山有呼哨，半場狩獵結(jié)束。

    晏待時受了輕傷。嚴氏失蹤幾名獵手。

    眾人也不多問，忙著夸兩位大宗主：“我們在這邊看，殿下們馳騁迂回，像天敵盤游?！?/br>
    傀光聽了，很不快，似乎他的圖謀已經(jīng)落空。他不得不從別處找補。偶然一次，他轉(zhuǎn)向厲績，如同發(fā)現(xiàn)關(guān)節(jié)處：“阿獳哭了？怎么，和，”他看一眼文鳶，“和你母后吵架了？”

    “她不是我母后！”厲績失控。

    文鳶忙說：“但我將阿獳看成自己的孩子?！眳柨冦蹲?，隨即臉紅：“你這樣胡說——”

    晏待時撥開傀光，將二人領(lǐng)走。

    索盧勝之為他們善后：“年輕么，容易起爭執(zhí)?！弊叩缴酵庖黄夏玖?，他指責(zé)厲績：“阿獳，你怎么了，在嚴氏主面前內(nèi)訌嗎？你是義陽的小王子，卻遠不如文鳶?！?/br>
    厲績才清醒：“我做錯事?！?/br>
    他一人去林子散步，走前看文鳶。

    代山獵還沒結(jié)束，當(dāng)夜各部貴族在帳中休息。晏待時坐床邊，整理濕發(fā)，背后依憑小而溫暖的身體。

    “沒睡？”

    “沒睡，白天是我不對，我把小王子說哭了。”文鳶低聲。

    晏待時轉(zhuǎn)身，迎上她。

    “從官跟我說了，阿獳對你出言不遜。是我疏忽，本以為他長成正直的少年，沒想他這樣偏見?！彼敏霉?，剩一張委屈的臉，才抱入懷中。夜風(fēng)號，他與她談心，問她懲罰之外，是否要對阿獳坦白，被文鳶阻止。

    “將他的身世告訴他，他不會再拿后梁的事為難你。”

    “不要，”文鳶抓晏待時頭發(fā)，“讓一人對另一人好，辦法還多。告訴他，他傷心，恩人更傷心?！彼炙墒?，蜷在他懷中，“你們是父子么……”

    晏待時親她嘴角，嘗到苦澀，原來是干涸的眼淚。

    “你呢?！?/br>
    “我沒什么。我比他年長呢。我玩了一天，到現(xiàn)在都很愉快。”文鳶枕他寢衣，寢衣浸透，“恩人，我不是外人吧?！标檀龝r說她傻瓜，抱她到身上親，兩人嘴唇都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