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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一號……」 樊夢雙手緩緩垂下來,無骨似的躺在身側(cè),茫然地半張開嘴,抬眼看著月臺篷頂側(cè)邊露出的一塊天空。天空被人為建筑切割成一片狹長的方形,樊夢半舉高手,橫起一根指頭在眼前的位置,已經(jīng)能夠遮著那一方天空。 他沒勇氣再看下去。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三月廿一日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仍坐在沙田鐵路站月臺上一把長椅,忽然他將楚兆春的夢筆記擲下地,猛然直起身子,瞪大一雙眼睛,看左方:兩個女子拖著一個及至人一半高度的行李箱,談笑;眼睛撇向右方,一個頭頂半禿的老頭子駝著背,雙手持著一份免費報紙,看得津津有味;閃身轉(zhuǎn)向后方,電梯源源不絕地送人下來月臺,有男有女有老嫩有美有丑。一張張陌生的臉孔衝擊著樊夢的視覺,他驚覺每人縱使都有五官與一張臉蛋,卻能從中轉(zhuǎn)出那么多花樣來。 是「他」?!杆故鞘郎献钋墒值墓そ?,能化丑為妍,能化老為嫩,能從一塊葉轉(zhuǎn)出世界,能將古往今來盛衰繁華寄託于大自然里一朵小小的白花。千古以來沒有人能敵得過「他」——并且每個人的生死均是由這一個存在所決定。 樊夢這一世人見過的人事,所感受過的情懷,感官上的苦與樂,每一項,都逃不出「他」的設(shè)計。因此,讓樊夢墮入迷局的不是他自我的分裂或楚兆春的算計,而是,「他」。 冥冥中的創(chuàng)造者,那一個終極的存在,那一個萬物以至宇宙里的唯一主宰…… 四周的景物好像忽爾接駁成一條環(huán)形的闊帶,捲著樊夢身邊一切可以觸可觀之處,使他置身于一個開放式的環(huán)形監(jiān)獄里,莫說是行動受到限制,連視野也在「他」的掌握之中——rou體或思想上。rou體上,樊夢與楚兆春均無法看見「他」不讓他們看的地方,思想上,每當(dāng)他們自以為想出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新意念,事實上都是「他」所給予他們的引導(dǎo)與啟發(fā)。 也就是說,除了他們之外,古往今來的人從來——并且之后——也不會有真正的創(chuàng)新。人類只是「他」的玩具:「他」躲在角落,近乎享受地觀看一群人如何想出些少所謂新的東西便欣喜若狂,而不知一切早已在某個存在的掌握中;為了鞏固「他」絕對的優(yōu)勢,他不時使人走到一個瓶頸處,在在提醒他們?nèi)祟惖拿煨〈嗳酰譃榱死^續(xù)這個游戲,在黑暗時為他們點出一條明路。 潘朵拉的盒子欺騙了太多世代的人。大家以為盒里必有希望,作為唯一支持自己生存與繁衍的信仰。 若果以前有人將以上的事告訴樊夢,他必以為對方是個瘋子。可是,他親身嘗試過這種滋味了:先是陷入春夢,以為分析心靈與接觸楚兆春便能使自己解脫,殊不知這正踏入了「他」的陷阱里,讓楚兆春在現(xiàn)實中步步進逼,以至與他發(fā)生關(guān)係。然后,樊夢再知道楚兆春才是首個受害于春夢的人,一直以楚兆春為棋子的樊夢才是楚兆春的實驗品。如果這一切皆出于楚兆春的計策,倒不可怕,只要揪出兇手,惡夢就能完結(jié),可是,楚兆春這本夢筆記點出一個更可怕的事實: 連楚兆春自己也不是真正的主人。他只是一個更早的受害者,相對于樊夢,楚兆春對命運有更多認(rèn)知,但他也看不到二人最終的結(jié)局。就好似兩人一同參加一場長跑,楚兆春比樊夢早起步,樊夢輸在起跑線,但兩個選手都不能預(yù)視賽事最終結(jié)果,故此,在跑到終點之前也只能不斷跑。直至眼前忽然出現(xiàn)致命的障礙物,那才是他們生命的終點。 「他」躲在哪里? 是這里? 是那里? 是前面? 是后面? 強烈的暈眩感使樊夢蹲坐在地下,雙手抱著自己的頭,一直握在手里沉默的手機震動。 「喂?!狗畨袈牭阶约旱穆曇?。 「你看完要看的部分了。」樊夢聽到楚兆春肯定的聲音。 「你是不是連我會看到哪一頁哪一行哪一句,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樊夢說:「你再問這個,又有什么意思?我和你之間的事,從來不是由我們作主,你以為這樣就捕獲了我嗎?你不是捕捉了我,而是被『他』捕捉了,還沾沾自喜,自以為得志。我們無論在一起,還是不在一起,都出于『他』的掌控,即使死亡也逃不掉?!?/br> 「樊夢,」楚兆春的聲音:「你說『他』會不會也是被某種別的力量所掌握?也許你這樣想,便沒那么難過。」 「會被什么掌握?」 「也許是自然的法則罷。」 「哈哈……哈哈哈……」樊夢的笑聲斷裂了,短促而神經(jīng)質(zhì)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一聲比一聲蒼涼。破碎的不止是他單薄的笑聲。這種情形便好似棋盤上的棋子一旦有了意志,頓悟自己無論走幾多步,返回起點或飛至終點,皆出于別的比自己更大更絕對的意志,去到某個地步,輸贏只存在于棋盤上,實際棋子永遠(yuǎn)是輸家。 「你是不是在想,人的自由意志一旦被否定,自己的存在就不再有意義?」 「我無?!狗畨糁讣獗鶝觯仓傅闹割^,啃著指界,輕啃皮rou,透過微弱的痛感支持自己的精神,他顫抖著聲音說:「你別再猜度我的心?!?/br> 「樊夢,」楚兆春的聲音輕柔,夾帶嘆息:「這個世界沒有人有自由的意志,我們的思考方式一開始便被前人限定:學(xué)什么語言、歷史、文化,身處哪個家庭、哪一處社區(qū),甚至是國族,都是在我們出生時、有意識之前就已被定下來。你忘了。你的知識與思考能力使你拒絕相信自己……以至全人類,都不過是一種軟弱的生物,只有少數(shù)具有超人意志的人才能做到表面不朽,可是,人的rou身死去,便已失去與人直接交流的能力。即使能立言,著書留于后世,可是后人只能單方面汲取亡者留下來的東西,而亡者無法回答后人。所謂不朽,只是一個謊言。人怕死,便要製造許多故事說服、催眠自己去相信:人的思想能穿透時空,因此,死亡并不可怕。 「但是,面對死亡時,人的孤獨軟弱始終坦露于自己與『他』面前,騙得到世人,騙不到自己的心與『他』的眼睛。你應(yīng)該接受自己的軟弱?!?/br> 「我不能接受!」 「那么,你有自信超越前人的一切嗎?你有自信超越『他』的佈局嗎?你有自信做出與我夢境不一樣的行動嗎?」 「我接下來……會做什么?」樊夢一手掩著臉,急速喘氣,不能緩和一顆因恐懼而sao動的心,就像心里藏著無數(shù)個地雷,楚兆春每講一句話就引爆一個地雷,將他的心炸得滿目瘡痍。 「為什么?為什么是你先知道,而不是我先知道?如果是我先作夢,我是不會容許事情走到這個地步的。我會向你坦白,我會和你一起面對『他』、衝破『他』——哪怕用死亡……」 「我可不想死?!?/br> 「難道你寧愿充當(dāng)『他』的玩物嗎?」 「你還不明白嗎?即使你以死抵抗『他』的玩弄,也只是暗合『他』的設(shè)定。因此,你之所以會去死,并非真的出于你的意志,而是『他』要你死。與其因而結(jié)束生命,倒不如順應(yīng)『他』的意思,在這種行為得到快樂。我只是一個卑賤的人,不懂得去介懷什么意志、什么自我什么精神什么自由,我只是要知道,這一刻,我活著。」 「活著有意思嗎?」 「死亡,假設(shè)有輪回的話,你只不過是進入新一副軀殼,逃不出生存??傆幸惶欤核挥謺偻孢@把戲,讓你在絕望中意識到自己沒有意志的事實……或者我們已不是第一次遇上這種事,我們的前一生可能就是為了逃脫『他』,然后才死去。所以今世我決定活在『他』的羽翼下——這就是你輸給我的地方,我該說,」 楚兆春彷彿驕傲地笑了一聲:「你就是輸在不夠我下賤嗎?」 「你呢?」 「我什么?」 「你跟我發(fā)生了……」樊夢覺得自己沒必要說得迂回曲折:「你跟我上過很多次床,那之后你有再作春夢嗎?」 「我有。」 「那之后我們又會變成怎樣?」 「唉,樊夢?!钩状簢@息。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至少我有個心理準(zhǔn)備。好吧,下一分鐘,我會做什么?你說……」樊夢看著腳前的黃線,他踏前一步,左腳便越過月臺的黃線。右腳跟上左腳的步伐,也又越過那條粗黃線。月臺下車軌像幾把壓平了的梯子,鋪滿了碎石,表面上每一塊石子如此相似,但你實在是找不到兩塊完完全全一樣的石子。 樊夢生起一種憤怒:不,能找到!只要能找到兩塊完全一樣的石子,就可以顛覆「他」的法則!或許世上是有兩個完全一樣的人、完全一樣的人生、完全一樣的……他緩緩放下拿著電話的手,一時無力,手機就滑到月臺底下那一堆石子里。他要拾起手機。 他扶著月臺,彎下腰,一只手伸下去,可是未觸到石子,便被后方一股蠻力扯后。轟隆隆的列車聲自樊夢的右方駛來,他扭過頭去看,感到生命只差一步便踏入死亡,心里平和喜悅,如同聆聽圣詩??墒撬难郾簧砗笕说氖治嬷?,樊夢順從地閉上眼,挨入身后的胸懷,呼吸那種在夢里熟悉的氣味。 與迎面而來的死亡,擦肩而過。 「然后呢?我說了什么話?」樊夢摸上那封在自己眼瞼上的手。 「我應(yīng)說:『楚兆春,謝謝你救了我』嗎?你知道我所未知的一切,然后,你修訂我的心,去符合你所想要的。你是我世界里絕對的權(quán)威,在我的世界里,你就是那個最大的『他』,而在你自己的世界里,那個最大的『他』,是命運?!狗畨衾潇o地說。 楚兆春從后扣著樊夢雙脅,兩人一同站起來。月臺上稀疏的乘客莫不投之以異樣目光,他們像兩只喪家犬,夾著尾巴離去。樊夢出了鐵路站,成了一個一夜輸了一副身家的賭徒,眉心顯出死灰。 楚兆春帶樊夢坐巴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