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餅店的招牌是磚紅色底、白色字的，以大階寫著「yamazaki」。墻壁是粉中帶橙，與淺木色的餅架構(gòu)造出溫融的感覺。收銀處的職員穿著一身淺粉紅色制服，頭裹深紅色頭巾。所有色彩天衣無縫，全無一點突兀，暖色系的陳設(shè)——包括職員在內(nèi)，一旦他們身衣制服，便都是店內(nèi)的陳設(shè)品之一——帶出一個整體、一種氛圍。連鎖店總能給人以這樣一種安心感。

    無論你身在火車站、大商場、屋村商場或工廠區(qū)，只要你找到山崎，走進(jìn)同一種顏色，吸著同一種新鮮烤好的麪包跟芝士的那種咸甜交錯的氣味，你便在這城里找到一件熟悉的東西，一種讓你安心的氣味，一種你將會因而得到飽足或撫慰的錯覺。

    秦招捧著米色的膠托盤，一手拿著用來夾麪包的透明塑膠大鉗，與另一把鉗子同一時間伸入一個盛著咖喱牛rou包的盤子，各自夾了一個放了大半天的牛rou包。包面略顯萎縮，炸過的外皮已釋出多馀的油份，在灰色牛色紙上濕出一塊透明的跡。然后再夾了十二個一口大小的紙杯蛋糕，順手拿了一包全店最貴的奶油方包，就去付款。

    六十。

    他從淺褐色真皮銀包掏出一張棕色的五百元鈔票，越過售貨員朝他伸出的手，放在木案上。售貨員找他四張紅色的一百元鈔票跟六張塑料十元膠幣——放上他的手心。

    秦招提著一大袋麪包踏出山崎餅店。一個身材胖大、穿著lacostepolo衫的中年男人接過秦招那袋麪包，笑得一副烚熟狗頭的樣子:「我拿、我拿?！惯@男人每次講起話來就口沫橫飛，可見兩排發(fā)黃的煙屎牙之間有口水絲拉扯著，接吻時那種混雜煙酒的臭味總像發(fā)酵過似的，渡入秦招口里。秦招看了看男人右胸上那隻向右的綠色鱷魚圖案，以及男人手腕那隻粗過小兒臂膀的勞力士金錶，跟那一腔帶有潮州腔調(diào)的混濁語言，難怪這男人在圈子里還是個搶手貨。

    一隻落入妖精堆的唐三藏——肥豬版的——妖精們各自拿刀拿鋸拿碟拿叉，一隻隻敲著碟盤，敲出裂痕來了、餓饞了，還舐不了幾滴豬油。有能耐的最多不就吃得著一兩塊瘦rou么?那滴油的五花腩rou、那脂膏滿溢的五臟，都穩(wěn)穩(wěn)妥妥地落入他秦招的胃里。

    他人瘦，胃可不瘦，像個黑洞一樣，將一切他想要的、甚至是只輕輕略過一眼而未加注目的，都落入他的可怕的胃里頭，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一片軟骨都不吐出來。

    拿來祭他秦招五臟廟的，還不止這個一年四季穿lacoste名牌子的潮州佬。第一次陪客人時，他還不過是個中四生，十五歲，還是個嬌嫩的玻璃貨，被人一插一打就哭得稀里巴拉的。這勾當(dāng)干過一次后，他仰躺在床上，壓著赤痛的屁股，雙手朝天撮著那一小疊千元鈔票，數(shù)來數(shù)去，心里有股奇妙的感觸——也不配用「感觸」這個詞，純粹是想:家里老豆老母在外面拚個你死我活，兩條老命押到股票與市場上頭，為那堆數(shù)字微妙的升降而嚇得幾乎爆血管——可原來賺這么十來張鈔票并不是那么久、那么難的事。

    他大手一揮，兩張鈔票飄落在他平坦、淌著半乾jingye的小腹，更多的落在酒店的大床邊。他忍著rou體疲勞，扶著床頭下床，不偏不倚的，一腳踩上鈔票上那隻傲慢的石獅子。踩完一腳又一腳，因他赤著足，不管踩幾腳也踩不爛那石獅。

    鈔票有這種魔力:每個人都想擁有它，擁有了它就扔在地下，死命地踩死命地折磨它，試圖收復(fù)那一度遺失的尊嚴(yán)，又因而獲得前所未有的虛榮，卻始終與一般人一樣，沒辦法毀壞它——哪怕只是撕一個小角。從中間撕開一分為二，再用膠紙黏上，鈔票還有它的價值嗎?有多少人不敢拿一張金色千元大鈔，把它撕開一片片，在半分鐘里將一千元變成無人愿意回收的垃圾?那晚，秦招拎起一張千元金色鈔票……

    摺起來，慎重而可恥地放入自己的銀包。那是一個硬布質(zhì)地、從旺角中心購入的銀包，表面寫了句潦草字體的英文粗口。用一百元買來的銀包，盛著比它的價值多六百倍的金錢。

    自那以后，秦招再無用過價值五千元以下的銀包。他怕太廉價的銀包盛不起他所獲得的酬金。就好似婢女穿不起公主的衣裙，園丁裝不出大老爺?shù)母甙痢?/br>
    太寒酸。

    「小張，你想食麪包就早點揚(yáng)聲，用不著去這等小店。我看那些麪包也不新鮮，都不知放了多久。我知道有間……」

    「不用了，我就愛吃那間?！骨卣懈總€客人報上不同名字，在這老肥鬼面前，他是「小張」。他坐入那中年男人的私家車，毫不掩飾他的煩厭。這老男人就受這套，平時在老婆面前奴顏媚骨，慣了，就是在買回來的男妓面前也得一副小心翼翼的卑屈相。愈看，就愈叫秦招煩厭，他想，這是他最后一次接這客人，以后免問，再多錢也不干，更何況跟了這男人一年，好處都撈得七七八八。

    與其跟這有臭狐的肥豬耗下去，倒不如多接幾個西裝客。那些西裝客不是從商就是專業(yè)人士，都有了妻室，又不敢出柜，人未到中年頭頂先自禿了一塊，不拿幾疊鈔票出來揚(yáng)揚(yáng)，那群吃人不吐骨的小妖還怎肯柔順地躺到床上，陪那群孫子起雙飛玩冰火?

    可這有風(fēng)險。替秦招拉客的線人說:「這年頭，斯文敗類多著了。那些看上去和善禮貌的，分分鐘一上到床就不認(rèn)人，什么玩具都出齊，出那幾千元，就不把人玩到虛脫也不高興。你條件好，目中無人，可得小心點?！?/br>
    那時秦招爆出一句粗口，說:「大爺我要是今時今日還畏首畏尾，還怎配跟人說我混了四年!有膽就搞到我入醫(yī)院，混了這四年，無風(fēng)無浪到我都覺得厭了。家里又不缺錢，要不是想玩，又想弄點零用錢，還用不著下海。」

    「我明天入camp，便想買點麪包當(dāng)早餐，明天搭車時食。」秦招向那老男人交代。那老肥鬼說:「什么camp呀?」

    「ocamp，orientationcamp，」秦招刻意說英文，他知這老肥鬼聽不懂，見到那一面橫rou的肥豬臉顯出羞愧與窘迫，秦招心里暗笑，又轉(zhuǎn)而柔聲說:「就大學(xué)迎新營。我在你面前講過好多次，是你自己記不著?！?/br>
    「哦，那迎新營!記得記得，我記得的。吁!你剛一講雞腸，我人就慌了，我這人小時候就沒讀過什么書，中文字也不識多幾隻，小張你還特地用英文……」車在紅燈前停下，那男人趁機(jī)捏了捏秦招白凈的臉，又在他腰間摸一把:「你看你，今年又瘦過上一年。平時給你的錢別都用到買東西上頭，得買點東西補(bǔ)身?！?/br>
    秦招拍開老男人的手，繃緊聲音:「你搞清楚。我不是你那堆數(shù)之不盡的情婦，補(bǔ)身?好笑?！?/br>
    老男人連忙縮手，陪笑:「別生氣、別動氣，我也是為你健康著想……」

    「所以我今晚不在你那里睡了。晚點沒車回家，你載我去t市車站，我自己走路回家。」

    那老肥鬼一臉可惜，一隻肥手又偷偷潛到秦招緊瘦的腰間，可秦招老覺得這老肥鬼就連手也像有層油脂似的，怕弄臟自己身上的t恤——新近今天下午才買，五百元一件的限量版，可不能第一天穿就沾上這老肥鬼的豬油。

    「綠燈了，快開車?！骨卣幸皇挚恐嚧?，讓下巴枕在手心，半合著眼，打量夜色。老男人做什么事都拖泥帶水，連車速也慢過人。秦招見深灰色的柏油路在橙黃色的街燈下變成一條金道，因車速關(guān)係，路面看來不再是平坦的一條路，而像有一束束活動的金絲，一直指向前方、不息地流動，像現(xiàn)代的河川——現(xiàn)代沒有真正的河川，只有彷彿流動不止的柏油路，時而伸入山谷間、時而逃入海底里。

    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句話不再顯得浪漫。只要有科技、有工程，莫說是穿過大山開闢一條新路，移山填海也不是奇事。

    秦招揚(yáng)臉，看見天空有一輪無缺的明月。光得奇異，在月盤四周踱上銀色的光環(huán)向外射散，靠近月盤的夜幕也沾了月光，顯出一種迷離清凈。秦招深深吸一口氣，自己倒像是吸食月華的妖精，難怪身邊這隻肥豬版唐三藏一見了他，也使不出商場上的狠辣，倒讓他這個準(zhǔn)大學(xué)生把玩于掌心里，要他欲仙欲死，或要他奉獻(xiàn)荷包，或用言語鞭得他遍體鱗傷。

    秦招想，明天的這個時候，他會在大學(xué)宿舍跟新識的同系人玩游戲，也未必有時間看月色。是以把握時間，看多幾眼，發(fā)現(xiàn)嘴角帶笑，不知是笑自己想太多，還是月色引他發(f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