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I)
印象中,秦招未試過在圖書館里逗留多過兩小時。小學時每逢夏天,他就趁小息時間跟楚暮溜入圖書館涼冷氣,只記得里面窗明幾凈,幾排矮書架的高度只去到他們的脖子處,面向一大排落地玻璃窗,盛夏的陽光經(jīng)玻璃折射后進入室內(nèi),在白色的地板打出如波浪浮動的淺金光。關于書的記憶只有一個:那是一本科幻小說,還是楚暮拿上手的。 楚暮看了第一個故事,說看不下去,塞給秦招,秦招看了起來,是說一個飢渴的科學家用一堆廢料,創(chuàng)造出一個尤物,并與「她」zuoai:機器骨架外包了報紙,捲成豐滿雙乳,頂端各有一顆飽滿的紫葡萄——秦招還想看下去,楚暮奪過書,沉著臉說:「別看了?!鼓菚r他們讀小六,對性好奇又興奮,也試過勃起,不知楚暮為何對性有排斥。那時,楚暮說:「這玩意太噁心。人怎可能跟一堆報紙、一堆垃圾親吻?那不是人?!?/br> 「但這些廢料組合出美麗的外表??雌饋砻谰托??!?/br> 「不行,它們、它們……」楚暮急得耳垂通紅,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卻像一部失效的播碟機,窒在同一個位置而無法播放,終于他洩氣:「不是這樣。我們是人,不能夠隨隨便便地跟一堆看起來是人、而實際上又不是人的東西親吻?!?/br> 到了中學,只有在交閱讀報告的前一天,秦招才會去圖書館借書。愈薄愈好,愈膚淺愈好,只要能應付過去就行。他每看完一本無聊的故事書,便在想:自己何以要為了交功課而去浪費生命,做這些既不享受又無意義的東西?秦招是獨生子,父母忙于事業(yè),家里又沒有請工人,平日秦招的生活費都是靠手里一張銀行卡轉(zhuǎn)出來。他從來不會用那些錢買書。他聽過有人說書是人的精神食糧,他便會大笑說:「若是那樣,那我自出生以來就未食過一頓飽飯。」 大學的圖書館比中學更多,秦招跟楚暮讀的這間大學就有四間圖書館。這大學依山而建,由山腳到山頂都是校舍,這幾年收生人數(shù)多了,又多收了內(nèi)地生跟國際生以吸金,校舍向山頂內(nèi)部一直擴建,到處都做工程,成了一處處爛地盤。一放午飯,大堆灰頭土臉,膚色犁黑的地盤工人便去就近的飯?zhí)檬筹?,這工程做多久,就吃多久,日日食同一個飯?zhí)美锏牡^飯。 秦招素來不光顧大學飯?zhí)?。都是搭地鐵去沙田新城市廣場,隨便挑一間安靜的餐廳食飯。價錢不是問題,應該說秦招時常找機會花錢,消磨戶口里那個金額,可是每過了周末,總有新的金錢填補戶口的金額。這幾年,有增無減,父母從不知秦招的銀行戶口有幾多錢??墒牵卣羞€是開了張信用卡,極少用,只貪圖以大學生身份申請的信用卡上特有的設計——卡面是學生所讀的大學。然而信用卡一到手,秦招兩指夾著那張硬膠卡,又不覺這卡有什么值得稀罕,往抽屜隨手一丟就算了。 這天是九月五日,剛開學一周,教授還未入正題,秦招也不覺得這學系有什么意思,只圖入來再玩?zhèn)€三年。畢業(yè)后就不再陪客人——思及此,秦招沒有半點感情。他從不覺得自己可憐,陪客人是為了消磨時間,而非出于貧困。他只是在玩一個有少許風險的游戲——或許選錯客人,便落得入醫(yī)院或身首異處的下場,但他也不會為自己的死亡感到畏懼,因為人遲早要死。死之前要玩盡、享受盡最美好最珍貴的東西。游戲的獎品——應說是副產(chǎn)品——就是那轉(zhuǎn)到他手里的鈔票。數(shù)一下,存入銀行,這過程像一個工人從無數(shù)人手里接過磚塊,砌一堵墻,砌好了圍住自己的四幅墻,便堆高、堆高,直至墻成了圍著自己的天井,他在井底看著頂端一片或藍或灰或黑或白或紅的天空,漸漸忘記天原來是怎么樣的、風原來是怎么樣的。 同時很多人也在建這樣的一個天井。比如身在旺角或灣仔時,秦招迷失于縱橫錯接的大小馬路間,抬頭并在原地轉(zhuǎn)一圈,大小不一的招牌合成一個方塊迷陣,即使將臉仰得多上,還是越不過層層大廈,看不見那些骨牌背后有何風景。于是,他慢慢認同天是有局限,他變得只相信他所能見到的一片四方形的天空。 秦招坐在圖書館玩手機游戲,甚至沒有探索圖書館的好奇心,只覺得這里飄著一種淡淡的霉臭,或許是書的酸腐。他在等:等到夠鐘就搭鐵路去尖沙咀陪客人,那時他是steve,客人叫原先生,聽說是做高級會計師的,月入六七萬元,出手闊綽,年紀四十有六,背影遠看還算高瘦,可脫下了衣服,皮膚已缺乏彈性。原先生在秦招身上馳騁時,秦招每每盯著對方甩動的肚腩,想起袋鼠。 還有十五分鐘就七點。原先生約了他七點半在尖沙咀,秦招就特地遲到十五分鐘,叫原先生等他。過往有客人接受不了秦招遲到,破口大罵,秦招也冷笑著哼一聲,轉(zhuǎn)身離場。替他找客人的中間人向他抱怨,秦招冷靜地說:「我賠你一萬,你當無事發(fā)生過?!?/br> 自此秦招在圈子里紅起來。大家知道有那么一個漂亮的小東西出來賣身,又有那個本錢挑客人,說發(fā)脾氣就發(fā)脾氣,說不接客就不接客,那些客人倒視秦招為紅牌,一旦獲秦招青睞,臉上有光。 手機電量只剩不足三十巴仙。秦招不玩了,就在圖書館游蕩一下。這間圖書館有四層,他身處三樓。書架多得數(shù)不清,直抵天花板,他在其中經(jīng)過許多前人的靈魂——作者把自己的生命放入文字里書寫到或白或黃的紙上——圖書館是一座沒有時間觀念的建筑物。這里有太多時空:尼采后面是創(chuàng)世紀的研究,創(chuàng)世紀研究的對面是美索不達米亞文明。魯迅下面有余光中,郁達夫后面再后面的書架住了李杜和蘇子。 有本書叫《液態(tài)之愛》,包曼的作品,不知是什么人。秦招的手自動從書架上拿了那本書出來,書頁中間夾著王家衛(wèi)的書簽,那一頁寫著:「欲望與愛。本為手足。」粗看一下,大概是說人以為自己愛上一件東西時,便對它有欲望,可是欲望是一種侵略行為,滿足后,那件東西成為垃圾,人對它不再有興趣,再去尋找新的欲望對象。但愛不同。愛一件東西,是要將自己的生命分給那所愛的東西,愛上愈多的東西,就是將愈多的自己放出去。那是另一種佔有嗎? 「胡說八道?!骨卣邢搿?/br> 可他還是再翻了幾頁,看見一句:「沒有謙卑和勇氣,就沒有愛?!顾睦镆魂嚲o縮感,立即合上這本書,好似從書里忽然見到某些曾經(jīng)熟悉的東西。他迅即沉靜,內(nèi)心生起強烈的嘲笑欲,卻想不出具體的話去批評這本書。最后,他走出重重書架,將書隨手放在書架前的流動式矮木架,放在那里的書會有職員定期收拾。 他戴上耳機,用ipod播放上個月新派臺的日韓流行曲,節(jié)奏強勁,總是不知道他們在唱什么,但不知道好過知道,說不定他們只是反覆吟唱無聊的歌詞,若是知道了,反無意思再聽下去。踏出圖書館,越過廣闊的行人大道,去到大學校巴站,不用多等便有車來,上了校巴,到大學山腳總站落車,拍卡入閘搭火車。 現(xiàn)在是繁忙時段,班次很密,在月臺不用等兩三分鐘就有車來。秦招調(diào)著ipod的聲量,這一首歌聽了一半也不夠,就沒新意,要跳去下一首。如是者他很少完整聽一首歌,就是聽完一首歌,也因為聽的時候在放空、出神,即使是聽廣東歌也說不出歌詞的內(nèi)容。往四周看了一眼,有些人三三兩兩結(jié)伴,嘴巴張張合合像鳥巢上吱吱喳喳的幼鳥,等父母把食物投入他們口里。沒有聲音:ipod的歌聲大到一個地步將現(xiàn)實中的聲音壓倒、蓋過,反而形成另一種沉默。那些噪音一樣的歌聲震動秦招的耳膜,生痛,他也好似短暫地失聰,即使這刻他放聲大叫,也會聽不到自己的叫聲。 既嘈吵至極,又沉寂至極。他在這種狀態(tài)中找到安穩(wěn),消除外界的一切威脅,能抱著自己的身體縮入一個全黑色的膠囊里,滴水不漏,風聲也不能至。 褲袋的電話震動一下,他拿起來一看,是楚暮發(fā)來的p短訊:「明天約在哪里等?」 「你想?」 「我想回t市,我沒住宿,還是住家里。但你在大學住宿,會否不方便?」 「就回去t市吧。明天我dayoff,也會回家。你明天沒課?」 「明天星期五,我也dayoff?!钩旱幕馗?,然后秦招也無覆了。他這才想起禮物的問題。為一個相隔多年無見的朋友買生日禮物,最好買貴價貨,誰見了也眉開眼笑。上課時他跟楚暮并非一起坐,但總見他用紙筆抄筆記,也從未見過他用手提電腦。想著還是給他買部ipad,一部miniipad,三千元也有交易??峙陆裉鞆脑壬砩限D(zhuǎn)出來的還不止三千,上次原先生說,若今次秦招肯陪他玩些新花樣,rou金能加倍。他秦招在圈子里待了四五年,變得出來的花樣也夠玩一年半載。 他笑了笑,踏進火車,剛好有個空位。方坐下來,就有個老婦趁車門關上前衝入來,氣來氣喘的,看衣著打扮或許是大學里的校工,雖年紀老了,動作還靈活。秦招見老婦搥了膝蓋幾下,他看了看四周,車廂被人潮擠得水洩不通。他將斜肩袋放在自己的座位,行去老婦旁邊,跟她說了一兩句話,將她帶去自己原來的座位,讓老婦坐了。 秦招在紅磡下車。下車時還不知天黑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