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巒疊嶂，蒼茫遼闊，萬梅盡綻，瑞雪遍覆。

    男子俐落地穿梭于雪峰之間，眉宇間一抹清冷，平時(shí)處變不驚的面容卻帶上些許著急，只見他在一處山峰忽地停下，腳步趨緩，隨后完全止住。

    墨眸瞬也不瞬，遠(yuǎn)處兩個(gè)不惑男子正彼此交手，招招精湛，相斗激烈，一擊未止一擊又起，他竟是無法看清他們?nèi)康膭?dòng)作。

    對峙之馀，只感一方殺意濃厚，直逼腦門，狠心欲致對方于死；而另一人在這樣凌厲的攻勢下，雖接招反擊，卻都無意傷及對方要害。

    藏身于瑞雪覆蓋的大樹后方，隱住氣息，男子屏神細(xì)聽。

    「門主……你為何偷襲我！」繃緊臉上剛毅線條，其中一人高聲問道。手中仍舞動(dòng)長劍，行云如流水，收放自如。

    「你雖也是一代英雄豪杰，論輩分還小我?guī)讱q……竟是妄想和本掌門爭奪武林之主的位置，當(dāng)然該死！」另一人冷哼一聲，隨后灌輸全身真氣于手中長劍，一發(fā)強(qiáng)擊便強(qiáng)烈地直逼對方而去。

    「嘖……慕容攸，你給我適可而止！」軒轅鷹邊大吼，邊忙于應(yīng)接對方的快速劍法，「武林爭主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你在此處設(shè)陷堵我還算不算英雄好漢！何況你兒慕容胤不是聞名武林，一代豪杰？你如此齷齪下流的行徑又讓他顏面何擺？誰再服氣他接下慕容門派的掌門？」聲音清亮有力，只見軒轅鷹劍眉深簇，手腳卻一刻未停。

    「這用不著你管！……能坐上武林盟主之位的從來只有我一人！胤兒又如何？不就是流著我的血罷！哈哈哈……我自有辦法對付他！」慕容攸頓時(shí)笑得卑鄙至極，俊美臉龐猙獰無比，滿肚壞水教他面容丑陋不堪。

    語畢──終焉之際。

    慕容攸憑著本是武林頂尖之手的劍法及事先設(shè)下的圈套贏過軒轅鷹，對方甚來不及交代遺言被已被一刀斃命，鮮血四淌。

    「近日雪大天凍，你的尸首只會(huì)成禿鷹的食糧……想你軒轅鷹武功蓋世，還不是敗于我手下？哈哈哈……」聲音回盪于山谷間，久久未散。

    隱藏氣息的男子卻是深深一嘆，大步邁出，不稍片刻便到慕容攸面前，「門主，您又何必至此？軒轅鷹恐怕并無意爭位……」來人便是慕容攸之子，慕容胤。只見他斂眸不去看慘不忍睹的尸身，似想說些什么，最后全數(shù)吞回腹內(nèi)。

    「我終是天下武林之主！……一償多年宿愿！」慕容攸卻未因他的言論動(dòng)火，而是懷有深意的勾起笑容，「胤兒……剛才的過程你全看到了吧？」

    「……是。」他答道，心底卻漾起不好的預(yù)感。

    「胤兒……何事不做，唯有這事萬萬不該做，軒轅鷹可為武林豪杰、一門之主啊……你怎可覬覦對方掌門之位而殺害他？大逆不道啊……」慕容攸直盯慕容胤俊美難形的面孔，妒忌使慕容攸對這親生兒子更是厭惡幾分。

    他低聲冷哼，「自幼，我便已在你身上中下蠱毒……若無解藥，今年秋分發(fā)過，壽命至多剩至明年初夏……若有解藥……如何？」挑明了要慕容胤擔(dān)下所有責(zé)任，他非但無事一身輕，更得了武林之主頭銜，惡毒之人至此，竟可出賣親生骨rou，教人不勝唏噓。

    「你！……」吃驚地睜大墨眸，慕容胤本知慕容攸從未喜愛過他，卻沒料到他竟是令對方恨入骨髓了啊。

    天下還能有比這樣更苦更痛之事……？

    「......好一個(gè)狡詐縝密的算計(jì)！自一開始放出雪鷹引我來此想必也是你所為……枉費(fèi)我仰慕你至今，真是看走了眼！」狂傲長嘯，慕容胤雙眸染上殺戮之色，卻未動(dòng)慕容攸半分，即便再多不甘愿，終究那人是他的父……人情義理，他怎可能不懂！

    若人負(fù)吾，吾便負(fù)人……因果循環(huán)終究孰勝了孰？

    「……你的武功會(huì)緩慢流逝，最終盡失，別輕舉妄動(dòng)的好?！鼓饺葚嫒菥o繃，瞧見慕容胤痛徹的神色時(shí)，不禁一愣，許久過后才緩緩?fù)鲁鲈捳Z。

    「少在那虛假偽情……可笑。」負(fù)手而立，慕容胤轉(zhuǎn)過身，眼前瑞雪之景美不勝收，遼闊無盡頭。

    聽得大鵰優(yōu)游天際，放聲長啼，恍若同樣哀嘆著他落得這般地步！

    風(fēng)蕭蕭，馬鳴鳴。

    雪藹藹，望長醉。

    聲聲清脆，擊地之音響入耳膜。

    漆暗禁牢，無人話語，兩身影對面而立，空氣凝滯。

    玩弄著手中的鞭柄，清麗容顏此刻神情復(fù)雜，平時(shí)的冷靜杳無蹤跡，再不復(fù)存。

    她不瞬地凝視眼前淡藍(lán)身影，始終欲言又止，沉吟許久，才終是吁了口氣。

    「……前些日子慕容掌門猝逝，你可知這事？」斜睨慕容胤，軒轅霜輕聲問道，聲音中卻是不住地顫抖。

    細(xì)細(xì)打量對方，她極力隱忍住情緒，不愿錯(cuò)失對方任何一個(gè)神情變化，「……查探后雖知兇手，可已自諡……是慕容依水，你最疼愛的師妹，未過門的妻?！?/br>
    淡藍(lán)身影猛然一震，再不敢信……為的，卻非慕容攸的死訊及慕容依水的行徑，而是她……

    抬首瞠眸，慕容胤語帶遲疑，「你……」

    「別瞞我……我什么都知道了，都知道了?！购龅?，軒轅霜哽咽難語，泫然欲泣，容顏帶上哀戚，可難掩的悲傷還來不及流洩便被重重壓抑。

    「你沒錯(cuò)，從來沒錯(cuò)……慕容胤確實(shí)是慕容胤，該死之人是你父親……你從未輸過我，一如師父……自始，便無活下來的機(jī)會(huì)……」她呢喃，悵然若失的語氣較人心疼，那哀慟讓他再不愿聽。

    來此處前，她本告訴自己要極力克制情緒……

    子時(shí)時(shí)分，師兄軒轅燁倏地奪門而入，神色凝重地交予她一封信函，交代是探子終有回報(bào)，讓她趕緊拆開。不料，宣紙一張，墨色渲染不過寥寥數(shù)字，卻教她當(dāng)場攤坐于地面，不能思量……

    探子簡述慕容攸如何遭刺，當(dāng)場身亡。慕容依水又是如何偷襲對方──隨后笑燦若花地佇立于慕容攸尸身旁，眼角含笑，悠悠然道，「胤哥哥……依水替你洗刷冤屈了……」隨后咬牙一揮，長劍割喉，香消玉殞，就此長逝。

    臨死之前，她找到了軒轅門派的探子，口述她當(dāng)時(shí)親眼所見，說是那日她暗自尾隨慕容胤，藏于更遠(yuǎn)之處，不料卻是含淚目睹一切經(jīng)過。

    她深知慕容胤必是在軒轅門派手中，唯有生死未卜……而她僅能做到如此，只盼胤哥哥，一切都好。

    閱畢，她只感天崩地裂，草木盡枯，嬌花衰敗，海水為竭……如此顛簸的事實(shí)教她如何承受！

    師父……真這樣不再回來了，再不能輕柔地喚她聲霜兒了……

    可更讓她感到撕心裂肺之痛的──是那清雅身影。

    挨下她每一鞭抽打，不愿多做辯駁或掙扎，面對她無由來的指控與滿腔憤恨更是全盤承受，承受蠱毒之苦同時(shí)，還得遭受她的日夜鞭笞……縱然是鐵打的身軀，又怎耐的住？

    可他卻仍對她笑道天地萬物，偶爾邪佞狂傲語訴豪情……他不說，難道打算任由自己死于她手中？

    霎時(shí)，她感到胸口猶如被掏空，痛楚自心底而發(fā)，思緒來不及流轉(zhuǎn)，雙腳便已動(dòng)起，疾步朝向禁牢而去。

    直到真到了黑牢前，她才緩緩止住自己失控的情緒。

    ……可她，又能來說些什么？

    她靜靜走入，怎樣都好，她想聽聽那人親口對他說，這一切是假的，他并無中蠱毒……

    她該如何對他言明，漫漫歲月中，她竟是放不下了......

    本想慕容胤為她仇人，便狠心欲抹煞這份悄然發(fā)芽的情愫，可現(xiàn)在，當(dāng)她能毫無顧忌坦承之時(shí)……她又有何資格坦承，又有多少歲月能夠彌補(bǔ)？

    「……別哭?！骨埔娷庌@霜的面容，不禁令幕容胤失神片刻，隨后他略啞的嗓音才緩道。

    清澈曜黑的墨眸牢牢鎖于軒轅霜身上，一抹難以言明的氛圍環(huán)繞兩人，「這蠱……下蠱者死了便不得解了。終究，這蒼天是要我亡，只怕……」扯去桎梏于身上早被軒轅霜松下的銅鍊，他提氣一躍，眨眼之間被點(diǎn)足于軒轅霜跟前。

    輕柔抬起對方下顎，軒轅霜梨花不帶淚，眼眶紅潤氤氳，卻無半絲晶瑩滑落，正如她的人，怎樣都是一股不屈，不愿教人看見她的脆弱。

    他低聲輕嘆，「只怕……放不下了。」抹去她眼中殘存的水氣，慕容胤脣角帶笑，清雅如風(fēng)，似是無形中淡淡撫定了她的心神。

    溫柔環(huán)住對方的身子，梅花香氣衝入鼻息，讓他緊繃許久的身心終是緩緩放松，「我不怪你……真的?！?/br>
    被他突然舉動(dòng)給震懾住，軒轅霜片刻不能反應(yīng)，隨后只見她抬眸凝視對方，月眸含笑，柔情四溢，白皙柔荑撫上對方細(xì)緻的面容，似是有嘆，「華胥一夢，世間亂，人情亂，因緣亂……」

    既慕容攸已死，她是該放下。

    人生不過幾十載，她尋覓太多，執(zhí)著太多……可她不愿一錯(cuò)再錯(cuò)。

    若能留下此等若水身影，又何必汲汲于終焉化為無的生生世世長夢？

    聽她那般道，慕容胤輕柔淡笑，忽略再度而起痛入骨髓的蠱毒之痛，他隱忍難耐，執(zhí)起軒轅霜手中的鳳逸長鞭，隨意一揮，清脆聲響傳入兩人耳膜，只見他勾起笑容，柔情低語，「霜兒……此生，絕不許你逃。」

    不料，柔情未逝，灼熱倏地涌上喉頭，一口鮮血洶涌而出，殷紅點(diǎn)點(diǎn)，濺散落地。

    慕容胤頓時(shí)有了底，心中一冷，卻被他巧妙隱起。

    瞧見軒轅霜擔(dān)憂焦急的面容，他淡笑，「不許哭……霜兒，笑一個(gè)，可好？」

    笑一個(gè)，可好？

    滄海月明珠有淚，唯恨命定天難違。

    敕勒川，陰山下，誰人不望能長醉？

    緣來，緣終盡。

    花開，花終謝。

    未能同君鉛華洗盡，便已淚凝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