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尤其短，沉泠將車開進小區(qū)，在伍桐所住那棟樓邊停下。

    伍桐身上還披著沉泠的灰色西裝。方才她在店里脫去大衣有些冷，他便遞來給她穿，言語自然，她也不好扭捏。吃完，她渾身熱烘烘，忘了換回大衣，那件大衣便被沉泠順手帶走，放在車后座。

    此時此刻，家門口，他的車?yán)?，她穿著他的衣服。曖昧因子變得可視可感，在封閉窄小的空間內(nèi)游離著膨脹、對撞，西裝擦過薄衫都觸了電。刺啦，刺啦。

    好像在模仿她起起伏伏的心電曲線。亦是刺啦、刺啦。

    如果她現(xiàn)在把沉泠帶上樓。

    安全帶是伍桐自己解開的。沉泠率先打破沉默，果斷地下車，自后座拿出她的衣服。外面到底冷，裹著西裝要打寒顫。但沉泠這么利落干脆，她的理智也重新占領(lǐng)主導(dǎo)地位。冬夜的冷空氣很快將西裝上他與她殘余的體溫吹散，觸過的電都熄滅在冷清的室外。

    她脫得急，泄憤似的。沉泠太可惡了。

    一邊說著不就范，一邊又在店里用不加掩飾的眼神勾她。

    一邊有恃無恐地延續(xù)過往的親密，轉(zhuǎn)眼驟然疏離，琢磨不透。

    遞出的西裝懸停在空中幾秒就被接過，卻再一次落在伍桐肩頭，連同那件她自己的大衣。沉泠的手克制有禮地收攏在她領(lǐng)口，指尖都沒觸到她的脖頸，可伍桐能想象，他的手應(yīng)該很冰冷。

    他遲遲沒有將手收回，動作遲緩到伍桐再一次被罩上的衣服焐熱。

    也許熱源還有因他的貼近，而散余的體溫。

    沉泠沒有再笑，雙目純?nèi)?，看著她。他的面容比少年時期更為英俊精致，伍桐借著路燈光看，才發(fā)現(xiàn)他臉上覆著一層淡淡的粉。原本皮膚便沒有瑕疵，頭發(fā)自然時很有少年氣，他卻處處精雕細琢過。

    沉泠是什么時候?qū)θ菝踩绱嗽谝獾模?/br>
    好像是自高中起，她和姚景——

    伍桐的視線落在他眼角那顆痣上，它在冷光下透出玫粉。伍桐失神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沉泠。便抬手要去摸他那里。

    好冷，他的臉好冷。

    她的指尖都比他熱。如此小的觸點，摩挲幾下，好像也能將熱度傳過去。她感覺沉泠呼吸變重了，他的視線在她面上逡巡，最終落在她的唇上。

    伍桐驀地想起八年前他們二人在玄關(guān)，她的腳踩在他掌心，他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的唇，生怕她看不出他的欲念。

    那時她對他人的情感真的很混沌，察覺到的也會刻意去回避?？涩F(xiàn)在……

    伍桐感到渾身都有股燥意，哪兒都被他盯燙了，卻又有種微妙的純情感。和她這幾年與男人來往的模式極為不同，讓她生出一種窘迫、羞赧卻又甜蜜的感覺。

    伍桐，你瘋了！甜蜜個什么！

    你們現(xiàn)在半句話都沒說。

    是到了這個年紀(jì)，人在情感上都比較脆弱，來者不拒嗎。

    還是……伍桐又盯上他的痣，指再次不安分地摸了摸。

    “好摸嗎？”沉泠冷不丁地發(fā)話，嚇得伍桐收了手。轉(zhuǎn)瞬，手腕便被控在他掌心。說控制有些夸張，他是小心地虛攏著她腕臂，甚至隔了衣袖，怕冷到她似的。

    伍桐心跳得快，面上不動聲色，也學(xué)他理直氣壯：“還行?！?/br>
    “那……”沉泠拉長尾音，似是不確信地問，“還要再摸摸嗎？”

    “……”伍桐掙了掙手腕，很輕易便解脫開來，她也有些愣神，道，“不必了?！?/br>
    正當(dāng)她以為二人要再次陷入沉默，沉泠又毫無征兆地忽然喊她的名字。

    伍桐應(yīng)了聲，聽他說：“那，我可以抱抱你嗎？”

    這個那，絲毫沒有承上啟下的關(guān)聯(lián)性。

    可伍桐不知哪根筋搭錯了，也許是聽出他聲音里掩飾的緊張，也許是被他的視線灼昏了頭，也許是她早預(yù)感會發(fā)生些什么——她不加思考地應(yīng)道：“好?！?/br>
    應(yīng)完她就有些后悔了，她也太慣著沉泠了，輕易原諒他，他提什么要求她都應(yīng)，這幾個小時內(nèi)兩人不清不楚的，她還讓他抱。他是做醫(yī)生詐出了她對他有感情，吃定了她會同意嗎？

    伍桐這幾個小時里，都把沉泠視為會給她帶來威脅的敵人，亦像有什么勝欲，她要在與他的關(guān)系里做贏家，才能挽回這些年他隱瞞身份，她尊嚴(yán)的丟失。

    可當(dāng)沉泠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懷抱住她，她側(cè)耳聽見他胸膛內(nèi)擊鼓般震人耳膜的跳動，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戲太豐富。

    她未曾想自己會酸了鼻子。因為他身體健碩有力，十分健康，他有好好地在生活。這不是她最初帶他回家最大的意義嗎？

    沉泠沒有說話，他慢慢地，將她包裹在他的身體里，慢慢地，手臂越收越緊，卻怕驚擾她一般，最終還只是溫柔地抱她。他急促的呼吸落在她頭頂，下巴輕輕摩擦她的發(fā)梢，又不敢做多余的動作。

    是她揣度錯了，他哪里有恃無恐。

    他脆弱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她肩頭。

    他很需要她。

    伍桐也輕輕地抬起手臂，想要包裹住他的后背。手心觸上他脊背那一刻，他的身體微弱地戰(zhàn)栗。伍桐悶在他胸口，也莫名跟著顫抖起來。

    好一會兒才聽他說：“今晚我們什么都沒說清楚，因為，我想留到以后慢慢說。”

    伍桐“嗯”了一聲，感到他手臂收緊了些。

    “從前你讓我表達‘我想、我要’，我就當(dāng)一切還作數(shù)。這一回，我不會輕易就范，因為我要向你討個名分。”

    “名分”兩個字對伍桐來說總有千斤重，縱然沉泠輕描淡寫，伍桐還是被驚到。她無意識抓緊沉泠背后的毛衣，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手，是從人家大衣里面鉆進去的。

    這個姿勢……

    她來不及尷尬，便聽沉泠說：“我要，是我的念想，你同不同意，自然有你的抉擇。只是這一次，你會很難甩開我?！?/br>
    很難甩開他——這句話放在陸梓楊或誰嘴里，大約只是表達一種執(zhí)著態(tài)度。

    可她的對面是沉泠。

    伍桐腦中警鈴響起，想起以前和沉泠斗智斗勇，總覺得他在打什么算盤。

    他倒是沒打算遮掩，引導(dǎo)地問：“最近沒有人來招惹你嗎？”

    “??？”伍桐推開他，才想起什么。確實，最近她周遭格外清凈，一直黏著她的周燁和陸梓楊甚至很少和她發(fā)消息。為了“賀絨”，他們一點空都抽不出——

    “是你給他們找的事??？”伍桐恍然，再仰面看向沉泠，他眸中又浸潤著笑意，似是一切了然。

    “‘慢慢說’也有底線，趁他們來糾纏你，我要抓緊時間。”他此時倒是不藏不掖、光明磊落，還好意提及，“你入職以后的第二個項目，有提前查看過嗎？”

    “沒有……”伍桐咬牙，已經(jīng)猜了出來。

    “抱歉，很不巧對接人是我?！背零霰硌莸那敢膺€有幾分真。

    “……”

    如果不是感知到他心臟仍舊不安分，身體還在顫抖，伍桐真要以為，他的謀劃勝券在握。

    她呼出一口氣，灑脫道：“那，合作愉快。”

    下一秒，她的手就被冰冷的觸感包裹住。沉泠帶著她的手，鉆進他大衣里，那里十分溫?zé)?。輾轉(zhuǎn)間，一個折迭成某種形狀的紙片，被塞進她手心。

    伍桐摸見他手心里潮濕的冷汗。

    沉泠很快不著痕跡地松開她的手，連同她的身體。

    他向身后跨去一步，離她也遠了一步，淺嘗輒止道：“我能看著你上去嗎？確認你平安到家?！?/br>
    五分鐘后，伍桐坐在房間的窗邊，靜默許久，終究還是拉開了窗簾。

    她一眼便看見還斜靠在車邊的沉泠，他自黑暗中望了過來。

    伍桐又猛地將窗簾拉上，將沉泠塞給她的牛奶盒折紙片翻開。里面用英文小字寫著一首詩。準(zhǔn)確地說，是情詩。

    So  VII  ①

    Hartley  Ce

    Is  love  a  fancy,  or  a  feeling?  No.

    （愛情是夢幻還是感覺？不）

    It  is  immortal  as  immaculate  Truth,

    （它與真理一樣永恒）

    'Tis  not  a  blossom  shed  as  soon  as  youth,

    （不似花朵）

    Drops  from  the  stem  of  life—for  it  will  grow,

    （自然凋落——）

    In  barren  regions,  where  no  waters  flow,

    （因愛能生于無水荒漠）

    Nor  rays  of  promise  cheats  the  pensive  glo-om.

    （無懼缺乏陽光滋潤）

    A  darkling  fire,  faint  h  o'er  a  tomb,

    （漸暗的火焰，微弱彷徨于墓地之周）

    That  but  itself  and  darkness  nought  doth  s-how,

    （除了愛與黑暗，都對它無能為力）

    It  is  my  love's  being  yet  it  ot  die,

    （我的愛至今不死）

    Nor  will  it  ge,  though  all  be  ged  b-eside;

    （縱使周遭具變，它不會變）

    Though  fairest  beauty  be  no  longer  fair,

    （縱使最美的不再美麗）

    Though  vows  be  false,  and  faith  itself  deny,

    （縱使誓言自我背叛，信念自我否定）

    Though  sharp  enjoyment  be  a  suicide,

    （縱使強烈的歡愉是自殺）

    And  hope  a  spectre  in  a  ruin  bare.

    （縱使希望是廢墟中的幽靈）

    她躺倒在床上，翻了幾下身，內(nèi)心依舊無法寧靜。

    完了。她好想，吻他那顆痣啊。

    ????????????

    ①哈特利·柯勒律治（Hartley  Ce）十四行詩第7首（So  VII）。在李安影版的《理智與情感》中，meimeiMarianne念過。前半首翻譯取自字幕，后半首是我瞎翻的，粗糙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