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有人愛你
星黯淡,月高懸,夜悄然而至。 阿星和徐云書同余暉道別,乘坐最后一班車去往西市區(qū)。 阿星難得安靜,坐在徐云書身旁,長發(fā)披下,默默看著窗外遠去的夜景。 漆黑的道路上,盞盞路燈佇立,像是守靈的燭光。 無形中,安撫了躁亂的魂靈。 阿星扭頭問徐云書:“余暉會不會給璇璇找一個好人家啊?!?/br> 出于同道中人的直覺,徐云書說:“他會的。” 阿星笑了笑:“那就好。” 她從低落中平復,和徐云書說起今天的事。 “我本來想閹了那畜生,讓他下半輩子只能當個公公??墒且幌氲轿以谒砩?,痛的人是我誒,我就下不去那個手了?!卑⑿钦Z中帶有愧疚。 徐云書夸獎她:“阿星,你做得已經(jīng)很好了。” 阿星覺得不夠,很是后悔,憤憤道:“早知道我先去哪個黑心醫(yī)院打針麻醉再閹。” 徐云書眼皮一跳,冷汗直流。 還好阿星沒那么做,不然她要被逮去地獄。 她不肯輪回逗留人間,上人身撞墻,這些小打小鬧地府根本沒空管??梢钦嬲媲星袀θ说谋倔w,她鬼生的簿子里便要添上罪名。 說到地獄,阿星心虛幾分,“這么嚴重?” 徐云書給她科普,嚴肅叮嚀。 “知道了?!卑⑿菓?,“我很惜命的,才不會用我命抵他兩顆蛋,那多劃不來啊。” “………” 她直白的話,讓徐云書想吐血。 夜風吹,鬼疲憊。 阿星絮叨久了,張嘴打起哈欠,倚向徐云書肩膀,礙于沒到子夜,摸不到他,只好靠回椅背。 “我瞇會兒,到了叫我哦?!?/br> “好?!?/br> 窗外街景變換,夜色更暗,唯有星月依舊。 不多時,班車緩緩駛進阿星故土。 徐云書原打算以舊友身份拜訪阿星家人,問出她的墓地,按著那鬼市老頭的說法,阿星就能找回記憶。 可下車后已將近九點,他只好先去附近賓館開個房間過夜,等明天白天再去。 阿星在車上睡過一陣,精力恢復不少,好奇地在這座城市逛來逛去。 趁她出去游蕩的時間,徐云書洗了個頭,簡單擦洗身體,然后洗漱上床。 阿星逛完回來,見到的是道士在床上打坐的畫面,她抱著手臂說:“什么啊,連燈都不開,別告訴我這是你今晚睡覺的姿勢?!?/br> 她還幻想再次跟他同床呢。 屋里有暖氣,徐云書穿著單薄的睡衣,頭發(fā)干凈松軟,細嗅起來有股清新氣味。 阿星靠近聞那淡淡的清香,故意煩他:“徐云書,哪有人坐著睡覺的,快躺下。” 徐云書睜眼,借著屋外的月光凝眸看阿星,開口卻是正經(jīng)事:“阿星,來這后,你有沒有記起什么?” “啊?”阿星在腦中想了想,搖頭,“沒有?!?/br> 阿星對于自己的記憶并不執(zhí)著,于她而言,和徐云書出來更像是旅行。 至于記憶,能找回來,她便視情節(jié)嚴重程度挨個報復那些人,找不回來,她就繼續(xù)做個混吃混喝的鬼。 徐云書不同,他答應了她,便把這事放在了心上,當成驅鬼那樣的任務認真對待。 他翻了翻背包,找出那張紙,重讀一遍她的資料。 不可避免,又掃到那礙眼的三個字。 心臟懸起。 他即刻用拇指擋住那幾字。 欲蓋彌彰。 遮得住字,可控制不住心情變化,更不可能抹去她的過往。 不知怎么,越靠近這片土地,他心中越是焦躁。 “阿星?!毙煸茣偷湍钏麕退〉拿?,舌尖隱隱發(fā)澀。 驀地,有點害怕。 怕她擁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感,回想起來后便要離他而去,讓他這個后來者,永遠失去追求她的機會。 怕她久久不肯輪回是因為心有所屬,而見到那個人之后,他就要變?yōu)榭捎锌蔁o的工具人,成為她鬼生里一段小插曲。 徐云書的心因為她飄忽不定。 像個多愁善感的懷春少女,未曾擁有,便已患得患失。 小插曲。 聽上去就讓人感到難過。 思緒憂亂間,他產(chǎn)生一種并不正直的想法,只要他愿意,能讓她永遠也記不起。 可不行,她有找回自己記憶的權利。 撕裂的情緒,在夜里翻攪。 徐云書在兩難中斂眸,自我厭棄。 他惡心這樣的自己,為一己私利想替別人做不公平的決定。 如果真的那樣,他便一點配不上純粹的她。 默念幾遍清心訣,徐云書極力撇去不該有的齷齪念頭。 再睜眼,淺眸中暗藏一層悲傷。 夜靜得像潭水,屋外冷風蕭蕭,街燈昏黃。 “徐云書,你怎么不說話了?”阿星靠在床頭,翹著腿,姿勢愜意。 她不知道,短短幾十秒里,徐云書腦中已預想了百種可能,甚至做好了孑然一身的準備。 徐云書壓下眼底郁色,開口,用他常有的溫和語調:“阿星,你覺得這個城市怎么樣?” 阿星懶懶回應:“就那樣唄,感覺這些地方都差不多,沒什么區(qū)別。” “是么。”徐云書心里在想別的事。 洗頭前,他又去找了鬼市那管事,老頭提供了一個更便捷的辦法,那便是在她故土多喚她真名,那些走丟的記憶也許就能找到來時路,跟隨著風返回故鄉(xiāng),回到她身體。 “陳佳懿?!毙煸茣粗⑿?,“陳佳懿覺得這個城市怎么樣?” “誰?”阿星早就忘記她大名,一臉懵,“陳佳懿是誰?” 徐云書不答,繼續(xù)問:“陳佳懿在這過得開心嗎?” “她喜歡這里嗎?” “最喜歡誰?” “為什么,始終不愿意離去?” 道士那一個個稀奇古怪的問題聽得阿星頭疼,她蹙眉道:“徐云書,別叨了,煩死了?!?/br> 房內窗簾半掩,流水般的月光灑進,帶來一束皎潔。 阿星在半明半暗中看見徐云書嘴唇微動,一張一合后,叫的是她的名字。 “佳懿?!?/br> 她煩躁:“我都說了,別這么叫我,很難聽。” 她想起了這是誰的名字。 好像記憶深處,曾經(jīng)有人這么叫過她。 是誰、在哪里,她記不起來。 頭開始痛。 與此同時,從窗縫里吹進一陣風,簾布微微飄動,阿星的長發(fā)跟著飛舞。 那幽靜的風,像根根細針扎進她太陽xue,調動起陰魂的筋脈,她頓時齜牙咧嘴地抱住腦袋。 額間傳來陣陣刺痛,阿星跪坐在床上,眉頭緊緊擰起,低叫道:“徐云書,頭好痛……” “阿星?”鬼市的管事沒和徐云書提過這種情況,他不敢再叫她真名,惴惴不安地詢問,“阿星,你怎么了?還好嗎?” 阿星無法回答。 有一幀幀奇怪的畫面從眼前閃過,每一幀都如被潑過墨般漆黑難辨。 阿星渾身都在抗拒這份丟失已久的記憶,以至于當它想要進來時,身體開啟自我保護,主動屏蔽起那些場景。 那濃重的墨滴滴落下,從黑色變成紅色,所有圖象漸漸骯臟猙獰,猶如她不堪回首的人生。 從那未被遮掩的邊角中,阿星隱約看到了趙璇的身影?;腥婚g,想起了她毫無作為的賭鬼父親。 她似乎也有過趙璇那樣的遭遇,是在哪一個冬天的夜晚,聽到輸了錢的父親和另一人商量她的價格,還要丈量她的身體。 她嚇得偷偷跑掉,風吹得她臉好疼,但那一刻她只想讓刀一樣的風把臉刮爛。 跑出很遠,她終于敢停下。 旁邊是一家火鍋店,里面有一個小孩過生日,她透過玻璃窗怔怔看著溫暖的燈光照在他們周圍。 別人在幸福地吃蛋糕,而她像流浪狗一樣走在大街上。 她的記憶里沒有那樣美好的畫面,父親不是在賭錢,就是在喝酒,軟弱的母親也從來不敢多說話。 成年后的她談了幾段戀愛,也許是為了彌補缺失的父愛,她總是格外希冀能從男朋友那獲得愛??赡切┠腥藧鬯哪?,愛她的身體,愛她不多的錢,卻唯獨不愛她。 她一直在追逐的路上,她一直在被放棄的路上。滿懷期待,又遍體鱗傷。 如同冰天雪地里尋找一個可依靠的熱源,沒找到,反而被別人扒去身上衣物,阿星絕望又孤單,最后只能焚燒自己,以求一點溫暖。 為什么沒有人愛她? 她那么真誠地活著,為什么沒有人愿意真心真意愛她? 阿星驀然委屈得放聲大哭。 她毫無形象地抱著膝蓋流眼淚,如同一個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阿星記不起具體的事,但那種厚重的悲傷排山倒海般淹沒了她。 她那樣一個愛美的人,任憑頭發(fā)糊在臉上,只知道吧嗒吧嗒掉淚。 淚水沿著她的面頰流到下巴,再一滴滴掉到裙擺,一瞬間,布料濕透。 “阿星、阿星……” 耳邊傳來一聲聲呼喚,叫的似乎是她的名字。 阿星只愿意做阿星,一點也不想做那個難聽的人。 她在淚眼婆娑中抬起頭,模糊視線里,有位小道士急切地喚她回神。 他眼尾發(fā)紅,擔憂的神色是那么真實,凝視她的眼眸里,有深深的自責。 “徐云書,嗚嗚嗚……”阿星一下?lián)溥M徐云書懷中,把臉埋在他胸膛,抱著他的腰啜泣。 “徐云書,我不想知道了,我不想記起了?!?/br> 她哽咽的哭音讓徐云書無比后悔,如果知道她感受到記憶后是這種情緒,他絕不會奔波千里帶她來這。 徐云書既愧疚又心疼,伸出手臂,小心翼翼探到她的脊背,掌心貼著她的皮膚,生疏地一下一下?lián)崤鲋?/br> “那就別想了?!毙煸茣ひ羯硢?,“阿星,對不起。” 阿星貼他更近,靠在他肩膀上傷心地跟他說:“頭好痛好痛……” 徐云書輕輕摸上她的太陽xue,用指腹緩慢揉動,為她念靜心訣,好讓那陣風,早點散盡。 他低聲問:“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阿星不回答,還是哭,一直哭,要把上輩子的委屈全都傾瀉出來,她癟著嘴說:“你都不抱抱我……” 徐云書的心軟成水。 他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難過成這樣。 他早就想抱抱她,怕冒犯到她才遲遲沒有動作。 聽她這么講,徐云書遲鈍地張臂,一手輕輕放在她后腦勺,一手環(huán)住她后腰。每一寸貼近,都是百分百的珍視。 “別哭了?!毙煸茣还肿约罕康谜f不出安慰人的話,唯有學她安撫趙璇那樣,撫摸她的頭發(fā)。 四肢沾染上他的體溫,她冰涼的身體似乎也能變熱。 阿星將下巴墊在徐云書的肩上,眼淚落進他衣料。 冬夜里,一人一鬼相擁取暖。 眼淚還在流,阿星緊抱著徐云書,帶著濃重的鼻音道:“沒有人愛我,他們都騙我,沒有人愛我……” 徐云書側頭,認真聽她說話。 阿星喜歡這個溫暖的懷抱,她鼓起勇氣問:“徐云書,你會愛我嗎?” 像是走到世界盡頭,困于茫茫沙漠,溺入無垠深海,明天就要死亡,她語中帶有絕望,希冀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愛這個字眼對于徐云書來說責任很重。 他伴著山風長大,無父亦無母,過道觀清貧生活,看遍眾生凄苦。他很難將愛隨隨便便說出口。 徐云書停頓不語的間隙,阿星也不失落,她抬起頭看向他慎重思考的臉,悶悶地說:“我想親你。” 這一回,她給了他預告。 她晶亮的眸中盛滿脆弱與孤獨。 徐云書怎么拒絕。 他沒辦法拒絕。 阿星太渴望有人能愛她,如果沒有,就從她愛他開始。 她岔著腿跪坐在他腿上,直起身,在黑暗中捧起徐云書的臉。 一番摸索后,尋到了嘴唇。 冬夜寂靜,他緊張吞咽的聲音清晰可聞。 阿星低下頭,沒有覆上他的唇,而是去蹭他的嘴角。 啄了一下,又去親他臉頰。 有什么無形的東西漸漸融化,徐云書僵硬的身體軟下,緊繃的弦也崩塌。 眼神對上。 他先躲開。 阿星的眼睛太亮了,沾了水光,受過欺負般楚楚可憐。 偏她臉上還掛著逞強的笑意,徐云書一顆心被反復揉爛。 想說句什么,她的吻輕柔地落下來了。 徐云書做了心理準備,但心尖仍是怦怦一顫,心跳快到無法自拔。 她流過淚,唇上帶著水痕,因而相貼的瞬間,是濕潤的。 涼,又柔軟。 讓人想到朦朧月色,濕漉漉的晨霜。 徐云書聽見她鼻子輕輕抽噎,是哭過的后遺癥。 雖心動,但更心疼。 他用指腹沉默抹去她兩頰上的水跡,貼著她的嘴唇,用極低的氣聲安慰:“別哭了?!?/br> 說話間,兩唇相擦,誰也沒有后退半步。 “嗯?!彼p輕應。 繼續(xù)吻。 阿星摟著他脖子占據(jù)主動權,再度覆上他的嘴唇。徐云書低聲喘氣,不反抗。 徐云書不知道,阿星常在夜半親他,她真的很喜歡吻他,哪怕只是貼著不動,就感覺很幸福。 從前的每一個吻都是她偷來的,只有這一次,阿星親到了清醒的他。 她細細在他唇瓣上流連,任由那呼出的氣息融化冷寂的冬夜。 徐云書刷過牙,口中全是清新的薄荷,帶著淡淡馨甜,阿星吻吮著不夠,還要用牙輕輕咬住,伸舌頭慢舔。 徐云書熱了臉,被她徹底壓到床上,呼吸困難地感受著唇上輾轉的柔軟與濕潤。 他一動不動,不敢回吻,腦中仍思考著如何回答她的問題。 阿星似乎察覺他分神,手指摸上他guntang的耳朵,撫著揉著,等到他呼吸沉重,便大膽撬開他的齒關。 舌尖相抵的那剎,徐云書心跳漏了半拍。 她甜得他發(fā)暈,甜得他神魂顛倒。 他懺悔,不該在這種時候分心想別的事。 理性碎了,他成了一朵軟綿綿的云,渾身泛起酥癢,隨意她擺布。 這一刻,所有事情都變得不重要了。 她的過去如何不重要了,他思慮的那個可能與她有糾葛的人不重要了。 盡管他們的生活軌跡截然不同,但他們的孤獨相同。何其幸運,他們在人鬼茫茫里相遇。 阿星想要愛,徐云書這么多年來,恰好積攢了很多很多愛,他愿意毫無保留地交給她。 不想再變得敏感且無序,也不想再看她傷心流淚。 徐云書有了答案。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雪,紛紛揚揚的雪粒落在樹梢、房頂,安靜描摹著世界的輪廓。 徐云書笨拙地貼吻她的唇。 即便生澀又靦腆,手也拘謹?shù)夭桓襾y摸,仍然顫抖著回吻。 他雙唇微張,含住阿星瑩潤的唇瓣,溫柔地抿了一下。 想到她也許受過的苦,心又揪起,忍不住用手背拭去她眼角殘存的淚。 阿星感知到他的動作,吸了吸鼻子,全身重量都壓到他身上,吻他更深。 胸前一沉,徐云書紅透了臉。 鼻間呼出的氣息愈加灼熱,喉嚨逐漸發(fā)緊。盡管他在這一領域懵懂無知,依舊虔誠探索接吻的要義。 徐云書動作輕柔,貼她雙唇的時候是緩慢的,輾轉抿吮,唇尖微微發(fā)抖,哪怕伸舌頭,也不急不躁。 阿星終于不哭了,撫摸他上下滑動的喉結,聽到他壓抑的氣音,親昵抱緊他。 她知道他一定害羞極了,做足了心理建設才敢這么做。 她好喜歡他這樣親她。 長夜漫漫,人影纏綿。 直至街邊的行道樹枝頭積了一層薄薄的雪,他們才緩緩分開。 他喘氣,她也喘氣。 穩(wěn)定心神的時間里,阿星聽見徐云書低低的聲音: “……阿星,你愿意和我回清云山嗎?” 阿星埋在他肩頭,眼淚又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