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小半年過去了，一場慘烈的洪災(zāi)過后，林云村變得清瘦了許多。趁著午時陽光暖照，幾位老人搬起小板凳圍坐在一起曬曬太陽，嘮嘮嗑。

    張家二奶奶一邊剝著花生一邊說道，“村頭的李拐子已經(jīng)搬進(jìn)新家了喂，聽說新房子又大又寬敞，怪羨慕人哩！”

    “羨慕你就搬走嘛，又沒得人攔你?！崩罾蠞h一向跟張家二奶奶是針鋒對麥芒。

    二奶奶抓起一把花生殼就擲向李老漢，“我也就這么一說，在老房子里住了幾十年，咋個舍得搬走嘛！再說了，政府出了錢讓咱翻修好房子，還有啥不知足哩！”

    “住的倒是不愁，我呀就愁咋個過年！”張家大奶奶順著話頭邊說，邊利索的穿針引線納著鞋底。

    洪水給災(zāi)區(qū)農(nóng)業(yè)、水產(chǎn)養(yǎng)殖業(yè)造成了嚴(yán)重的影響，減產(chǎn)問題嚴(yán)重。臨近過年，糧食、食用油、豬rou等食品價格更是上漲的厲害。這對于平日里就不舍得花錢買rou吃的鄉(xiāng)下人來講，無疑是雪上加霜。

    自從洪水沖走了她心愛的自行車，蕭緩便步行上學(xué)。此時，她和同村的小芳像兩只自由自在的百靈鳥，正嘰嘰喳喳的跳躍在空蕩的鄉(xiāng)間小道上。這是一條去往學(xué)校的捷徑，比走大馬路要快上十多分鐘。

    “緩緩，小胖說你在平安夜收到了不少禮物，還有巧克力？！”

    “嘖，這個家伙吃了我的巧克力還出賣我！”蕭緩說著便從背包里摸出一小塊巧克力，“喏，這個給你，但愿能堵住你的嘴?！?/br>
    “哇！”小芳連忙接過，剝開包裝紙塞進(jìn)嘴里，“沒想到你竟然收到這么多巧克力，不愧是校花！”

    蕭緩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胳膊，“瞎說啥呢，你們吃的巧克力都是我爸買的，人家送的我可沒要。”

    小芳一臉吃驚，“為啥？要是我，不要白不要，要了還想要呢！”

    蕭緩只是抿嘴笑了笑。

    那時候，學(xué)校里剛流行起來過洋節(jié)日，譬如愚人節(jié)、圣誕節(jié)、情人節(jié)。情竇初開的少年少女們便熱衷于借由送禮物表達(dá)愛慕之情。

    蕭緩計算好了郵寄信件的日子，在平安夜那天李春雷應(yīng)該有收到她的信件和巧克力吧，不知何時能夠收到回信。

    這幾個月里，他們斷斷續(xù)續(xù)的有過幾次書信往來，總是蕭緩先寫信過去，有時很快便能收到回信，有時久到她都快忘記了才收到姍姍來遲的回信。每每這時候，女孩總會心生一種拿熱臉貼冷屁股的懊惱，暗自下定決心以后再也不主動給他寫信。只是這決心下得夠草率，推翻起來也就顯得輕而易舉。

    不久就要放寒假，即便他不回信也不打緊，反正很快便能再見了…少女很是善于自我寬慰。

    洪水過后，外公的身體就落下了病根，日漸消瘦，有時腹痛難耐，有時遍體生寒。李珍梅欲送老人去縣醫(yī)院看看，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外公拒絕，說來說去總是一句話，“我的身體我清楚，不過是傷風(fēng)感冒，吃點消炎藥就好啦！”

    也許是老人畏疾忌醫(yī)的心理作祟，也可能是怕花了錢，畢竟那個年代還沒有新農(nóng)合，看病貴、教育貴、養(yǎng)老難，三座大山壓得農(nóng)民們喘不過氣來。

    母親別無他法，打電話給遠(yuǎn)在異地他鄉(xiāng)的兄弟姊妹，希望他們能夠回來看看年邁的父親，最好能合力勸服老人去醫(yī)院做個全面的檢查。電話打完了，希望也落空了。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他們也有自己的家庭要cao持，無暇顧及相隔百里甚至千里的老父親。

    大哥甚至在電話里怪她小題大做，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天災(zāi)，老人得以幸存已是萬幸，如今發(fā)個燒生一場病再正常不過，只是叮囑她好生照料父親衣食起居，后面他們也會打點錢回來以作補償。

    蕭緩并不知道母親跟舅伯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只記得那天打完電話回來，母親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不過發(fā)脾氣的對象不是父親。而后，進(jìn)到外公房里，絮絮叨叨哭訴一通。站在房門外的蕭緩，只聽見了外公長長的一聲嘆息。這聲嘆息，曾經(jīng)縈繞在她的心頭，很久很久不曾散去。

    后來李珍梅請了當(dāng)?shù)睾苁鞘茑l(xiāng)鄰稱贊的赤腳醫(yī)生上門來給外公看病。經(jīng)過一番似模似樣的望聞問切，老醫(yī)生斷定外公確是染的風(fēng)寒，再加病毒入體，才導(dǎo)致吃了藥依舊反反復(fù)復(fù)發(fā)作。一番有理有據(jù)的言辭很是讓母親信服，便按照醫(yī)生開的藥方，每天早晚各煎一碗中藥，督促外公服下。如此堅持了將近一周，見外公不再遍體生寒，食欲也有所恢復(fù)，一家人終于安心落意。

    雖然是災(zāi)后過的第一個春節(jié)，蕭緩家從里到外都沉浸在一片其樂融融之中。李珍梅用政府補貼的錢請工人將屋子重新修葺一番，屋頂鋪上紅瓦，里墻粉上白灰，就連地上也鋪了水泥；用蕭漢民卡里的錢置辦了家具，大人小孩的衣物，生活用品等。曾被洪水沖得殘破不堪的房子，如今里里外外煥然一新。

    一直跟著小兒子住在城里的外婆，先是經(jīng)歷了在這場洪災(zāi)中與外公分隔兩地的牽腸掛肚，后來從女兒的電話里得知老伴兒病痛纏身，便分外擔(dān)心他的身體，不顧兒子兒媳的一再挽留，毅然離城回到了鄉(xiāng)下。

    難得這一年年邁的父母、常年在外的丈夫和孩子們能夠齊齊整整歡聚一堂迎接新年，李珍梅咬咬牙，大手筆的買下兩刀豬rou，兩條大草魚來腌制臘魚臘rou，并置辦了相較于往年更為豐盛多樣的年貨。

    嶄新的大門兩側(cè)張貼了對聯(lián)，那時的對聯(lián)還很簡陋，一般村里人都是找老秀才李老漢幫忙，請他在紅紙上用黑毛筆寫兩句喜慶話，門聯(lián)則是張貼的武將門畫。整潔的庭院里，氣色有所改善的外公正在給新種的寒菊澆水。距地面兩米多高的外墻上，還遺留著洪水浸泡后的印記。

    蕭漢民在后院里生火劈柴，李珍梅和外婆在廚房忙得熱火朝天。蕭緩和弟弟齊力從廚房抬出來一盆剛出鍋的炸物，放在堂屋里的大方桌上。只見黃燦燦的藕夾，春卷，油豆腐，蘿卜丸子…裝了滿滿一盆，屬實誘人。蕭石趁jiejie不注意，快速從盆里拈起一塊炸藕夾塞進(jìn)嘴里，頓時被燙的呲牙咧嘴又蹦又跳，直惹得jiejie哈哈大笑。

    “小石，有沒有聽過心急吃不了熱藕夾？”

    “那是豆腐，藕夾還是要趁熱吃！”小石一邊囫圇吞咽一邊機智作答。

    大年三十的夜晚，寒氣襲人，卻擋不住人們喜迎新春的熱情。家家戶戶燈火通明，大人們在飯桌上把酒言歡，門外傳來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鞭炮聲以及孩子們嘻嘻哈哈的歡笑聲。這一切把一度有些沉寂的小村莊裝扮得喜氣洋洋。

    家里沒有電視，吃完豐盛的年夜飯，收起大人給的紅包，兩姐弟便跑出去找小伙伴玩。聽到哪里有放炮聲就往哪里跑，等炮放完，一群孩子便在紅紙屑里扒尋漏掉沒響的鞭炮，找到就先裝進(jìn)口袋里，等積攢足夠多了，便燃起一根香，邊跑便點炮，再丟進(jìn)牛屎蕩里，隨著“轟”的一聲，牛屎震得滿天飛，引得孩子們捧腹大笑。

    趁著小伙伴們在玩捉迷藏，蕭緩一口氣跑回家，從窗外便可以看到外公外婆和爸爸mama四人正好湊成一桌，在堂屋打著麻將。她吸了吸凍紅的鼻頭，靜悄悄繞進(jìn)后院的廚房，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干凈的報紙，將擱在廚柜里的菜各裝了一些，打包好塞進(jìn)厚重的棉襖里，又悄無聲息的跑了出去。

    在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李春雷聽見了不輕不重的叩門聲，他放下手里的活計，起身打開門。

    隨著大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春寒料峭里，穿一身紅衣的蕭緩十足像一個喜慶的年畫娃娃。她探頭朝里面打量一番，除了家徒四壁并無其他人，才做賊心虛似的伸手探進(jìn)自己的棉襖，拖出一團裹纏嚴(yán)實的報紙，小心翼翼的打開，頓時香氣四溢。本是已經(jīng)涼透了的食物，被她貼身放置了一段時間，倒是有了她體溫般的熱度。

    “我來雪中送炭啦！”少女一雙明眸善睞的眼睛看著他，笑得比花還要好看。

    少年些微錯愕，眼前女孩的一些行徑總是直白又熱烈到讓他無從招架，甚至有時會令自身也不過十七歲的李春雷心生諸如“年輕真好”“少不更事”等感慨?；蛟S因為年輕，做事總是帶著一股孩子氣的沖動與任性，不必顧及后果，既張揚且肆意。

    “哪來的雪和碳，分明是暗渡陳倉！”少年抬頭看看天，一輪明月當(dāng)空照，一板一眼的說道。

    暗渡陳倉？蕭緩?fù)蝗缓﹄饋恚班?，又不是拿來給你吃的！”說完便朝屋里大聲喊道，“燕兒姐，燕兒姐，在家嗎？我給你帶了好吃的！”

    不多時，李燕兒便歡欣雀躍的從臥室里挑簾跑出來，一見到蕭緩捧在手心里的食物，兩眼放光，好像一只被餓慘了的小花貓，毫不客氣的接過來大快朵頤。

    “緩緩，你真好！我最喜歡緩緩！”嘴里咬著薺菜餡兒的炸春卷，已然雙十年華的懵懂女孩開心得像個孩子。

    “慢點吃，吃急了不好消化！”

    蕭緩牽過她的手，把她帶到飯桌前，按在靠背椅子上。自己則坐到對面，靜靜看著面若桃花的李燕兒狼吞虎咽。

    李春雷拿起玻璃杯，倒了兩杯熱水，分別放在兩個女孩面前。

    “燕兒姐，你真好看！”蕭緩雙手托著腮，由衷稱贊道。

    “才不是，緩緩最好看，對不對，阿弟？”

    被點到名的李春雷，抬眼看了看蕭緩，面上有些發(fā)燙，丟下一句“都好看！”，便又回到屋子的角落里，捯飭一堆破銅爛鐵。

    蕭緩連忙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熱水，掩飾自己的臉紅心跳。然后起身裝作無意的晃到李春雷身邊，“憨伯跟嬸兒不在家呢？”

    “嗯，去大伯家了?！崩詈┳油宓拇蟾缂摇?/br>
    少女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鐵架子，“你這是在做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咦，還賣關(guān)子哩，我才不稀罕！”少女雙手往后一斂，仰起自以為倨傲的臉，又走回桌子前。

    少年不作聲，手里動作未停，只是低著頭默默的笑。

    青春就像一層薄薄的糖衣，把少女的矯揉造作、口是心非粉飾得甜蜜可口，令人甘之如飴…

    過完年，就要開學(xué)了。

    李春雷在臨走之前，送給了蕭緩一輛略顯陳舊的自行車，那是他親手做的。

    寒假里，除了去縣城里的汽修店打工，空閑時間里，他便去偏遠(yuǎn)些的河道，那里有洪水遺留下的尚未被清理的淤泥，在里面挖挖找找，總能扒拉出一些有用的東西，譬如癟的自行車輪胎、扭曲變形的車架。車零件是他用勤工儉學(xué)的錢買的嶄新的，工具則是他從汽修店老板那里借來的。

    總之，當(dāng)蕭緩看到這架既新又舊、仿佛量身為她打造的自行車時，一股甜絲絲的感覺涌上心頭，像是打開了開關(guān)，整顆心如同燒開的沸水，激動得要溢出來，面上倒是一派從容。

    只見她微微一笑，伸手撫摸過車把手，坐墊，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問，“做啥送我自行車？”

    “你那輛不是被洪水沖走了么，”少年抬手扒了扒自己的頭發(fā)，有些靦腆的說道，“這是巧克力的回禮！”

    蕭緩的臉騰的一下變紅了，她想到了平安夜的那封信，“最近我牙疼，想來是巧克力吃多了，便想到了你，想讓你也嘗嘗這份化不開的甜蜜！”

    巧克力的回禮？他看出了她的心意？這是…這是要暗戀成真了嗎？

    初春的陽光里，少年笑得那么溫暖那么好看，仿佛佐證了她的想法。少女的表情逐漸失控，只見她雙手捧住發(fā)燙的臉，兩眼瞪得像銅鈴那么大，張開的小嘴簡直能塞進(jìn)一顆大棗，這很難讓人分清她是驚喜過度還是驚嚇過度。

    春天的太陽是綠色的，它驅(qū)走了冬季的陰霾和寒冷，喚醒了萬物。蕭緩心想，她終于從暗戀升級到了早戀，還有比這更令人心潮澎湃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