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深濃，堤坡上的草叢中還凝聚著霜凍，幾滴化作露珠，墜在淺黃色的草葉尖兒上，晶瑩剔透，搖搖欲墜，煞是惹人憐愛。不遠(yuǎn)處的一頭老黃牛，正埋著頭專心致志地啃草，不時甩動一下尾巴。

    晨光薄霧中，蕭緩不顧露水沾濕衣裳，靜靜坐在堤岸上，一只大黑狗蹲坐在她的身旁，一同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

    一樣的深秋，一樣的清晨，不一樣的心境。蕭緩想到了去年這個時候，他們一家還擠在這個堤岸上的救助帳篷里。白天父母便趕回村里忙著修葺房屋，她和蕭石便去政府籌建的帳篷學(xué)校上學(xué)。傍晚，外公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單調(diào)卻熱氣騰騰的飯菜，等待著家人們的歸來。夜幕降臨，昏黃的小燈泡點亮了一排排墨綠色的帳篷，倒映在水中，江風(fēng)傳遞著飯菜的香氣和一陣陣的歡聲笑語…那便是人間煙火，最撫凡人心。

    現(xiàn)如今，此處再也找不回當(dāng)時的聲影。父母相繼去了G市打工，八月底，蕭石也轉(zhuǎn)去了那里的一所小學(xué)，獨獨把她留在了這里。

    聽小石在電話里興奮的講到，新的學(xué)校有著明亮的教室，統(tǒng)一的桌椅，寬闊的cao場，綠油油的草地…像一個大花園。

    母親說，農(nóng)村的孩子要在城里讀書可太難了，多虧有劉叔叔的幫忙，解決了小石的戶籍和借讀費等難題。

    “你要用功讀書，爭取明年考進(jìn)平陽高中?。〔粌H省了這些個麻煩，咱們一家人又能團(tuán)團(tuán)圓圓！”

    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顯得輕柔又遙遠(yuǎn)，蕭緩忍下心酸，乖順的向母親保證自己一定會考進(jìn)平陽高中…

    蕭緩甩了甩頭，沉甸甸的思緒便四分五散。她將雙手交迭，擱置在曲起的膝蓋上，扭頭看著守在自己身旁的黑豆，輕輕地笑了，像一瓣桃花從她嘴角飄過，“還好有你陪著我！”

    黑豆搖擺著尾巴，一個勁的把自己的大腦袋往主人的懷里塞，逗得略顯落寞的少女哈哈大笑。

    這時，一道黑影壓下來，一只修長有力、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過來，輕輕拍了拍黑豆的腦袋。一人一狗皆仰頭，只見晨曦中的李春雷笑得一臉溫柔。

    黑豆好似認(rèn)識他，起身拱了拱他的褲角，便撒腿跑去追趕老黃牛。李春雷順勢坐在了黑豆的位置上，看著身側(cè)的少女臉色晶瑩剔透，尖尖的小臉上微現(xiàn)靦腆，高高束起的青絲如娟，隨風(fēng)搖曳，不由轉(zhuǎn)頭望向江水，輕聲念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蕭緩頓時臊得像一只煮透了的大螃蟹，抬手整理并不凌亂的額角，出聲抱怨，嘴角卻上揚，“誰不曉得你才高八斗，用不著每次見我都要念詩吧，顯得我很沒有文化的樣子！”

    “沒得文化還能洋洋灑灑的寫滿十頁的信紙？議題叫做什么來著？論男…”

    霎時蕭緩如同被針扎到，不待他說完便彈跳起來，雙手捂住他的嘴。

    “快莫說了，丟不丟人！”她張皇的四處看了看，堤岸上只有她和他，堤坡上只有一頭牛和一只狗。

    李春雷拉下來她的手，并握進(jìn)自己手心里，故意仰頭與她對視著。

    他的手掌好溫暖，眼神好像在說話，嘴角上揚，露出迷人的酒窩，就連鼻翼左側(cè)的那顆小痣好似也在引誘著她。突然間有個羞饞的念頭毫無由來的侵襲了她的大腦，她往前俯身，漲紅著臉，垂下顫動的長睫毛，然后一鼓作氣的將自己的嘴貼向他的唇。

    “哎喲！”顯然是經(jīng)驗不足，她的鼻子撞到他高挺的鼻梁，還不及品嘗初吻的滋味，便被當(dāng)面一擊給勸退。她一面捂著鼻子，一面退回跌坐在蓬松柔軟的草地上，懊惱的小聲嘟囔，“賠了夫人又折兵！咋個跟書里寫的不一樣？！”

    兩人觸碰到的那一刻，李春雷過電般的一陣酥麻，春心帶著燙意從耳根、連脖子、經(jīng)背脊紅下去，直到腳底。而后聽聞她的自言自語，又不由開懷大笑。

    “嘁！你就笑吧，誰的第一次不讓人絕望呢！”蕭緩此刻只有滿心的羞憤，泄氣般扯拽著身下的雜草。

    李春雷側(cè)過來，雙手捧起她的臉，修長的手指插進(jìn)她如墨的濃發(fā)間，深情地注視著她，聲音低沉，像在她的耳邊施了魔咒，“我要拿你如何是好！”

    傾下身，淺淺的親吻她的額頭，眼睛，鼻尖，終于控制不住誘惑，輕輕地吻上她的唇，細(xì)細(xì)的在她的柔軟上輾轉(zhuǎn)，像是在精心呵護(hù)珍寶一般。

    蕭緩緊緊閉起眼睛，屏住呼吸，感受著他清冽的氣息，渾身發(fā)燙又發(fā)顫，好似一片飄在水里的浮萍，上下沉浮，不得上岸。

    直到快窒息，李春雷才緩緩松開了她，額頭抵著額頭，兩人皆是吐出深深淺淺的呼吸。稍后，少女像是從夢中驚醒一般，問道，“我剛剛是不是做夢了？”

    少年蜻蜓點水似的拂過她的嘴唇，“那一定是一場春夢！”

    蕭緩一把推開他，扭過身子按下怦怦亂跳的心臟，“胡說！”心里卻沾沾自喜，原來初吻的滋味并不是像書里描述的那般喝了蜜的甜，而是像喝了陳年老酒般飄飄欲醉，還得是實踐出真知啊。

    朦朧的霧已經(jīng)散去，太陽在水面上鋪蓋了一層耀眼的橙色光芒，遠(yuǎn)處的村莊炊煙裊裊。少年少女手牽著手，悠然走在空蕩蕩的大堤上，身后跟著吃飽喝足的老黃牛，歡脫的黑豆在草叢里串來串去。

    “十一國慶不是才放過假么，你咋個又回來了？”

    “嗯，想你便回來了！”少年兀自低頭淺笑。

    少女笑瞇了眼，嘴上卻逞強，“油腔滑調(diào)，在大城市里果真不學(xué)好！”

    “如此說來，那明年你定也是如同我這般油腔滑調(diào)。”

    “錯了，我定會出淤泥而不染，你就等著瞧吧！”少女俏皮的揚起眉毛，像一只頑皮的小貓。

    李春雷微微挺起背脊，涼薄的風(fēng)灌進(jìn)他寬大的袖口里，鼓起衣衫，獵獵作響。

    “其實，我這次是搬行李回來…我已經(jīng)辦理了退學(xué)，十二月初便要前往S省C市報到入伍?！彼f話時，神情嚴(yán)肅，目光堅定，仿佛不容置疑。

    自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五八事變”，為了捍衛(wèi)國家的尊嚴(yán)，中國軍隊做好戰(zhàn)斗準(zhǔn)備，全軍上下枕戈待戰(zhàn)。十月九日，國家發(fā)布冬季征兵令，這次征集的農(nóng)村戶口青年，只要具備初中畢業(yè)以上文化程度，年滿18周歲即可。同時為了適應(yīng)部隊一些特殊專業(yè)的需求，根據(jù)本人自愿，可征集部分年滿十七歲且文化程度和身體條件優(yōu)越的青年入伍。

    才十七歲的李春雷參軍入伍愿望強烈，深思熟慮之后，找班主任促膝長談了一晚，終于說服老師，并在其引薦下獲得了報名資格，經(jīng)歷了重重考核，各項檢查和成績皆是優(yōu)，最終收到了市頒發(fā)的《入伍通知書》。

    然而，有時候人與人的歡喜并不相通。

    蕭緩撩起眉毛，眼睛睜得大大的，呆呆愣愣地望著他。她一直知道他的從軍夢，只是不知道這一天來得這么快。這一年，血濃如水的家人搬去了相隔甚遠(yuǎn)的城市，從小玩到大的伙伴中，小胖參加完中考便隨母親搬離了家鄉(xiāng)，小芳也報考了鄰市的衛(wèi)?！，F(xiàn)在他也要走了，走去即便她努力考進(jìn)平陽高中也到不了的另一個陌生的城市…潮氣漸漸爬上她的眼眸，紅了眼眶。

    大概，年少的心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李春雷看著滿臉委屈的蕭緩，頓時驚慌失措，抬起手一下又一下的撫摸著她的頭，急急安慰道，“緩緩，等我服役滿兩年就能申請年假回來看你了！”

    “兩年？”蕭緩震驚了，張大的瞳孔中充滿難以置信，她并不知曉義務(wù)兵兩年服役期間沒有假期。回頭想想，她好像一直是那個仰望他追趕他的人，從前不曾感到辛苦，那是未曾嘗到過追上他的幸福與甜蜜。明明就在不久前，她還暢想過跟他朝著一個方向齊頭并進(jìn)的溫馨畫面。好吧，幸福總是短暫的，像泡沫，一碰即碎，她本應(yīng)早就知道。

    之后回家的一路上，李春雷懇切而又情意深長的解釋當(dāng)兵是他唯一的愿望、入伍后有津貼可以補貼家用、他在軍隊里不會放棄學(xué)習(xí)文化知識、往后他們依舊可以書信往來、她年紀(jì)尚小要以學(xué)習(xí)為重…他苦口婆心的勸說了半天，她依舊無動于衷，郁結(jié)于心。

    道理她都懂，自己也想說服自己，卻往往無能為力。他有什么錯呢？他們又有什么錯呢？不過是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各自負(fù)重前行罷了。但試想想，從宛如美夢的初吻一下子跌落進(jìn)分隔兩地的相思之苦，誰能接受？

    越想越郁悶，也管不著自家的老牛和黑狗了，蕭緩皺緊眉頭，對著眼前人吼了一嗓子，“你再莫說了，讓我靜一靜！”說完便負(fù)氣而去。

    時間停泊在稀碎的陽光里，少年靜靜的站著，肩膀微微垂下，看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沉默得如同一汪深邃的湖水。

    那時民風(fēng)淳樸，當(dāng)李春雷要去當(dāng)兵的消息傳開，父老鄉(xiāng)親們都替他高興?？赡芪ㄒ徊婚_心的人只有蕭緩，這段時日她一直對他避而不見。

    到了參軍入伍離開村子的這一天，一切收拾妥當(dāng)，李春雷換上軍裝，挎上黃挎包背起軍被，父母和叔伯們一一握著他的手切切叮囑。村長開著村里最為闊氣的四輪車，帶領(lǐng)著村小學(xué)的二十多名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少先隊員，敲鑼打鼓到了家門口。

    鄉(xiāng)親們將李春雷扶上四輪車，他看著歡送的人群，看著沉默寡言的父親，偷偷抹眼淚的母親，歡呼雀躍像個孩子的jiejie，唯獨找不到心心念念的那一抹身影。

    鞭炮齊鳴，鑼鼓喧天，李春雷和附近幾個村莊的十幾名應(yīng)征入伍的青年蹬上了開往軍隊的大卡車，車頭掛著大紅花，很是喜慶。親朋好友們站在寒風(fēng)中向他們揮著手，高喊著，“保重！不要想家，聽從部隊領(lǐng)導(dǎo)的話，爭取早日傳來立功喜報…”

    隔著車窗，李春雷還在努力尋找，內(nèi)心除了感動和留戀，還有深深的愧疚與失落。隨著車輛緩緩加速，送別的人群漸漸遠(yuǎn)去，他終是滿含失望的與當(dāng)?shù)仄渌麘?yīng)征青年踏上了他們的軍旅征程。

    此時躲在張小胖家樓頂上的蕭緩，目送著載著李春雷的那輛大卡車漸行漸遠(yuǎn)，最后消失在視線里，終是忍不住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懵懂的年紀(jì)說不得愛，受傷的總是愛做夢的女孩。但是長大后的蕭緩，時常在想，如果時間倒流，她一定會穿過人群，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