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老死不相往來
走出監(jiān)獄大門的那一刻,李春雷表情平淡,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動,就像做了一場夢。 前一天晚上,獄友們紛紛拿出自己平時不舍得吃的面包和方便面,為他慶祝。飯后大家圍在一起,有人含淚祝賀,有人殷殷叮囑他出去后好好做人,也有人拉著他的手約定以后在外面相聚…雖然在一起服刑的時間不久,那一刻彼此生出一種惺惺相惜依依不舍之情。 淡黃的陽光輕灑在身上,李春雷留著寸頭,穿著進來時的那套衣服,拎著一個簡單的行李包,站在鐵門外。獄門外一片空蕩,沒有人來接他,因為誰也不知道他在這一天出獄。 當年,李春雷因故意傷人罪被判三年有期徒刑。在監(jiān)獄服刑期間,他學習踩針車,申請中午值班,晚上值班,積極配合思想改造和勞動改造,每次考核獲得滿分,被評為監(jiān)獄積極分子,減刑六個月,提前了半年出獄。 雨后的田野空氣格外清新,望不到盡頭的油菜花田里,蜜蜂嚶嚶嗡嗡,彩蝶振翅飛舞,入目所見皆似在為他重獲新生與自由而歡喜雀躍。 回到家,門上一把鎖,屋前屋后雜草叢生,顯然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居住。李春雷心下又驚又慌,在里面兩年半,父親很少去探監(jiān),倘若家里有何變故,他并不太清楚。思及此,他拔腿便往大伯家而去。 沒曾想大伯家的門上也是一把鎖,他從一米多高的籬笆墻看過去,院里的空地上曬著辣椒和蘿卜干,一只母雞領(lǐng)著一群小雞四處閑逛。此時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想必大伯和大娘他們正在田地里忙活。 他在大伯門前走來走去,正思忖著是在此地等還是去地里尋。 “誒,這不是雷子么!幾時回來的呀?”原來是張小胖的奶奶,她拄著拐杖從村口走來,老遠便瞧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鄰居家門口晃來晃去。等走近了瞇起眼睛一打量,才發(fā)現(xiàn)是李憨子的幺兒子李春雷,那個為父母jiejie打抱不平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的可憐孩子。 “張奶奶,好久不見,我今天剛從里面出來。您身體還好嗎?”李春雷上前兩步,站到老人跟前,露出陽光般溫暖的笑容。 張奶奶拍了拍他的手,“老咯,一日不如一日,權(quán)當混一天便是賺一天!”她笑得一臉慈愛,細細看著比以前更強壯更內(nèi)斂的大男孩,“還沒吃午飯吧?走,上奶奶家去吃,給你下餃子!” “不麻煩您了,我還要去找我大伯打聽一些事情!” “是關(guān)于你爸和你姐的事兒吧?”張奶奶斜睨了他一眼,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 李春雷斂了笑,緩緩點了點頭。 張奶奶拖住他的手臂,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往自家方向拽,“走,我正好有些話要告訴你,聽完你就明白啦!” 片刻后,李春雷坐在張奶奶家的堂屋里,看著身形佝僂的老人忙前忙后。一時閑來無事,他踱步到廚房,只見廚房后頭堆砌了半墻高的廢棄木頭,和零星幾根劈好的柴火,二話不說,卷起衣袖,cao起墻角的一把斧頭便開始劈柴。 張奶奶聽見了聲響,忙從廚房走出來,“哎喲,我又不是拉你來劈柴的,快放下,快放下!” “張奶奶,您看我這渾身的力氣正愁沒用武之地呢,給個機會,讓我表現(xiàn)表現(xiàn)!”李春雷一面揮著斧頭,一面開朗回應(yīng)。 “真是個瓜娃子!”張奶奶笑著瞪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回了廚房。 等他把所有柴火劈好,張奶奶的餃子也煮好端上桌了,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吆喝他快坐下來趁熱吃。 李春雷走到飯桌前,只見一大海碗熱騰騰圓鼓鼓的餃子正散發(fā)著nongnong的薺菜香味兒,旁邊還放了一碟醋拌蒜末。 “別傻站著,快坐下嘗嘗!”張奶奶上前用力將他摁到座位上,還不忘打趣,“小伙子長得真結(jié)實,看來那里邊兒的伙食差不了!” 李春雷笑了笑,夾起一個大餃子塞進嘴里,咀嚼了兩下,瞳孔放大,嘴角的笑意更深,埋下頭狼吞虎咽起來。 “還有這個!”張奶奶走進廚房又端了一個盤子放到他的面前。 李春雷抬起頭,只見一塊方方正正的豆腐擺在他的面前。 “去去晦氣,咱清清白白的迎接新的開始!”張奶奶一臉慈愛的看著他,眼神充滿關(guān)切。 前所未有的溫暖和傷感從胸口深處破裂開來,李春雷鼻頭發(fā)酸,嘴里塞滿了餃子,聲音沙啞的回答,“好!” 等他吃飽喝足,張奶奶搬了兩張小板凳,拉著他坐在院子里的樟木樹下消食兒。 “張奶奶,您是不是有什么話要告訴我?是不是關(guān)于我爸和我姐?” 老人喟嘆一聲,“自你被關(guān)進去以后,這上村下鄉(xiāng)議論的都是你們家的事兒。這不曉得內(nèi)幕的添油加醋到處胡說,后來越說越不像話,流言四起。你爸是個老實人,說也說不過人家,斗也斗不過人家,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深入簡出,與鄉(xiāng)鄰?fù)鶃碓桨l(fā)少。” 李春雷不做聲,只靜靜地注視著張奶奶,眸色如墨般深沉。 “燕兒那妮子哪哪都好,只是命苦,被那群殺千刀的糟蹋得神志不清,連自己照料自己都搞不抻頭。你大娘本是將她接到自己家里照料,這日子久了就難免有所怠慢。于是村里就有人給她出主意,干脆把那妮子嫁給隔壁村的黃三兒。那黃三兒是誰?年近六十的獨眼兒瘋子。那你爸能同意?跟你大伯吵了一架,便收拾了細軟,帶著閨女離開了這里。”張奶奶感到口干舌燥,端起手邊的杯子,咕嚕咕嚕連灌了好幾口茶。 李春雷又悔又痛,恨不得當下狠狠扇自己幾巴掌?!澳悄牢野趾臀医闳チ四睦飭幔俊?/br> “聽你大伯說,好像是去投奔你媽那邊的親戚了。誒,你媽老家不是有一個弟弟么?” 李春雷點點頭。他有一個素未謀面的舅舅,聽說小了母親近十歲,當年饑荒逃難的時候,半路上被人收養(yǎng)了去。長大成人以后,養(yǎng)父母接連去世,便想找回自己的親生父母和家人。下了好大功夫,花了好多錢,幾經(jīng)周折才打聽到,原來父母當年便已病死在了逃荒路上,jiejie逃到G市,后來也嫁了當?shù)厝恕W源诉@位舅舅便斷了尋親的念頭,只不過是跟jiejie有過幾封書信往來。 李春雷仔細回憶起信中舅舅留的地址,不再多作停留,謝辭了張奶奶,便背起從監(jiān)獄帶出來的簡單行李踏上了尋親之路。 蕭緩自從認識了隨風這個網(wǎng)友,心靈就好像找到了避風港,或者說是癌癥患者找到了對癥治療的解藥,恨不能天天呆在網(wǎng)吧里,掛著QQ,找隨風聊天。 “最近你上網(wǎng)有點兒頻繁啊…”附帶一個思考的表情。 “咱倆彼此彼此!”蕭緩勾著嘴角,趴在鍵盤上啪啪敲字。 “我沒有高考的煩惱,你有!不要再玩電腦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附帶一個加油的表情。 “離高考還不到兩個月,現(xiàn)在努力還有用么?”她一點兒也不想呆在城市里,更何況是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大城市。 “不管有沒有用,總要全力以赴一次,哪怕失敗了,以后回憶起來也不會感到后悔。”附帶一個加油的表情。 “小meimei,不要再給我灌雞湯啦!我對雞湯過敏!”交流了近一個月,她始終認為對方是一個比她還小的可愛小女生。 “…不要叫我小meimei!”附帶一個委屈的表情。 “那要叫你什么?大哥哥?”剛點完發(fā)送,她的心里便想起一個聲音,“你喊過的大哥哥只有李春雷?!崩^而又想,她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有和他寫信了,不知道他會不會感到失望與難過,有沒有想過她?會不會懷疑她劈腿? 這相思之火一旦被點燃,就產(chǎn)生了星火燎原之勢。她左思右想之后,決定趁這次五一小長假,偷偷跑回去探視他,她要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近鄉(xiāng)情更怯,坐在搖搖晃晃的小巴士車上,蕭緩一路都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shè)。顯然是兩年多前的那一次見面給了她巨大的打擊,她怕歷史重演,更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畢竟一直是她單方面的在付出和堅持,而他除了第一封回信,后面再沒回過只言片語。 五月初的陽光開始炙熱起來,下了車,她又走了好久的路,渾身一片燥熱。站在監(jiān)獄的門口,她牽了牽自己的裙擺,又理了理自己的長發(fā),四顧掃視了一圈,試圖找到一個可以充當鏡子的物件,以便她檢查一番自己的容顏。太久太久沒見,她的緊張多過期待。 遞交探視資料后,她在等候室坐立難安的熬了近兩個小時。直到獄警來到她的面前,用冷淡的聲音告訴她,“李春雷已經(jīng)出獄了。” “什么?”蕭緩的表情破碎了,像一個參雜了各種顏料的大染缸,有來不及撤下的緊張與期待,有始料未及的興奮與喜悅,也有被人作弄般的憤怒與傷心。 什么時候出來的?為何不寫信告訴她?為何不來找她?難道她所有的付出都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難道寄出的那么多封郵件都不過是她在自娛自樂,上演的一出獨角戲? 懷著種種疑慮,她混混沌沌的跑回村兒,才發(fā)現(xiàn)他家門上一把鎖,屋前屋后雜草叢生,顯然人去房空多時。又找路過的鄉(xiāng)鄰打聽了一番,誰也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更不知道李春雷去了哪?/br> 她站在曾經(jīng)獻出初吻的堤坡上,心如死灰,“呵呵”傻笑了兩聲,對著這汪奔騰不息的江水嘶吼,“不見就不見,以后老死不相往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