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靈魂里開滿了黑色的花
涼薄的月光鋪在殘舊的青石板路上,靜謐,深沉。 蕭緩睜開眼睛,睡眼惺忪,臉上帶著倦容。她緩緩地坐起來,揉了揉睡得僵硬的脖頸。透過車窗,她看到張小胖倚在巷口的路燈下默默的抽著煙,半逆著光的臉上,神情疏淡。 他轉頭,目光恰與她對視,忡怔了一瞬,他揉了把臉,露出她熟悉的笑容,將指尖的煙丟到地上,抬腳蹍滅,朝她走了過來。 “睡得好嗎?”車內沒有開燈,他的聲音在靜夜中聽著像涓涓流淌而過的溪水。 蕭緩扭了扭頭,輕聲抱怨,“一點也不好,頭疼,脖子也疼?!?/br> 他點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睡在車上委屈你了,要不下次我直接把你抱去賓館?” “你直接把我送回家不就好了?”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你對我倒是挺放心,就不怕引狼入室?”男人故意扯了下領口,湊近她。 她身體往后靠了靠,聲音干巴巴的,“你是人民警察,我很放心!” 張小胖皺了皺眉,恢復漫不經(jīng)心的腔調?!熬煲彩侨耍灿衅咔榱??!?/br> 蕭緩彎眼一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了解了解,下次我讓我媽也給你介紹對象總行了吧?” “不必這么麻煩,你看你也單著,我也單著,咱倆又知根知底,湊合著過不行嗎?”兩人離得很近,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低低的,聽起來竟帶著些無奈和誘哄。 她神色有些僵,語氣訕訕,“又胡說八道,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有人。” 他看著她,語氣硬邦邦的,“上次不還犟嘴不承認么?” 蕭緩耳根有些紅,裝作若無其事,“那…那是我負氣說的話,不算數(shù)!” 張小胖斜睨了她一眼,輕哼一聲,“女人可真善變?!?/br> 她忍著吐槽的沖動,平靜道,“駁回,我的心就從來沒有變過。” “緩緩?!?/br> “嗯?” 他嗓音中透著不似尋常的苦澀,“我覺得你應該找春雷哥好好談談,他好像對咱倆有誤會?!?/br> “咱倆?我跟你能有什么誤會?”她轉念一想,張小胖總喜歡拿單身跟自己開玩笑,臉色驟然大變,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你…你是不是趁我喝醉了,對他說了不該說的話?李春雷呢?” 他眼神一黯,沉聲道,“我反正問心無愧,至于他,你自己去問吧。” 蕭緩從包里摸出手機,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了,現(xiàn)在打電話明顯不合適,還是明天直接去店里找他吧。 第二天早晨,她抖擻精神,帶著豐富的早餐,搭乘公交車來到李春雷的店里??上цF閘門緊閉,顯然還沒有開門。她也不氣餒,找了店門附近的一塊路牙子,坐下等他。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一位黃毛青年騎著電動車緩緩而來。蕭緩連忙站起來,理了理衣裳,快步走到黃毛身邊。 “你好!” 黃毛的臉上閃過一絲迷惑,“…你好,請問你是要洗車,修車還是保養(yǎng)?” “不是,我是來找你們老板李春雷的?!?/br> 他停好車,蹲下身準備拉起閘門,隨口問道,“你是誰呀?” “我是蕭緩,上個星期我和朋友來你們店洗車,你還給我端來一盆西瓜,記得么?” 黃毛站起來,一臉恍然大悟,他笑著撓撓后腦勺,“姐,原來是你呀!看著跟上次不太一樣啊,一時沒能認出來?!?/br> 蕭緩羞愧的理了理鬢角,認不出來也是正常,上次濃妝艷抹的她純純是為了去酒吧尋歡作樂,跟平日里舉止內斂素面朝天的她,確實不能相提并論。 “雷子哥今天不來店里,他要陪豆豆!” “原來是這樣…那你知道他家在哪里嗎?” “姐,要是有急事,你可以給他打電話呀。” 蕭緩便掏出手機,當著他的面撥打李春雷的電話,“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她攤攤手,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在過去的兩個小時里,她曾試著打過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 黃毛露出詫異的表情,從牛仔褲側兜里摸出自己的手機,同樣打不通。 他匪夷所思的晃了晃腦袋,“不可能啊,豆豆平日住在寄宿學校,雷子哥怕錯過老師打來的任何一個電話,從來不會關機的。” 蕭緩略有所思,主動坐到他的電動車后座,眼角眉梢染上一絲慌亂,“走,帶我上他家里看看?!?/br> 黃毛騎著電動車,載著蕭緩,向西行了二十公里,眼前的風景與小城鎮(zhèn)截然不同。李春雷的家在郊野,四面環(huán)山,只有一棟兩層式的小樓房孤零零的立在高魯山的山腳下。 蔥郁的山林和鏡子般的湖面,形成了一道隔離喧囂的天然屏障。房屋構造簡潔,沒有屋檐、瓦片和窗楞,質樸的紅磚呈現(xiàn)出主人淳樸敦厚的品性,像一個赤誠相待的孩子。 “厲害吧,這套房子可是雷子哥親自設計、親自搭建起來的!” 黃毛引著蕭緩穿過偌大的庭院,來到大門口。他敲了敲門,無人回應,又揚聲高喊了幾聲“雷子哥”,山野中蕩漾開他那像公雞打鳴的回音,再無其他聲響。 他略顯尷尬的搓了搓手,“咱們是不是多慮了?沒準雷子哥正帶豆豆在外面玩呢?” 蕭緩心緒不寧,唇角抿成一條直線,沉悶好半天才輕聲問道,“你有備用鑰匙嗎?” 黃毛搖搖頭。 蕭緩抬頭看了看這棟房子,然后圍著墻角繞了一圈,發(fā)現(xiàn)南墻有一面近兩米寬的落地窗,拉著厚重的窗簾。 她心下一緊,和黃毛翻過墻根種的一排忍冬,雙雙趴在玻璃窗上,一點一點的仔細查看。 “姐,你瞧那是不是雷子哥?” 順著黃毛指的地方,蕭緩攏起雙手貼在玻璃上,從兩片窗簾之間的縫隙,隱約看到昏暗而又空蕩的房間里,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趴臥在地上。 她全身血液凝滯,腦袋里嗡嗡作響。 “快,快撥打消防電話和急救電話!” 她朝黃毛說完這句話,舌頭好像被凍住,再也吐不出半個字,只是發(fā)了狂似的拼命拍打著落地窗,然而地上的人卻一動不動。 當消防人員破門而入時,李春雷已陷入昏迷狀態(tài),當即被送往縣醫(yī)院進行搶救。 手術室的門緊閉著,黃毛不安的徘徊著,不停地看著手表。蕭緩呆愣著雙眼,縮在墻角一動不動,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周圍的一切仿佛要把她吞噬掉。 過了漫長的一個小時,護士終于把李春雷從手術室里推了出來。 “姐,雷子哥出來了!” 黃毛干澀的聲音將她從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喚醒。 蕭緩騰的站起來,腿腳發(fā)麻,眼前發(fā)黑,她瞇了瞇眼,踉踉蹌蹌地跑到他的身邊。只見他閉著眼睛,臉色蒼白,仿佛失去了一切生命的活力。 這種似曾相識的場景讓她感到莫名的恐慌,她吸了口氣,沙啞的嗓音帶著輕顫,“請問,他怎么樣了?” 護士安撫性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別擔心,患者已經(jīng)進行了洗胃治療,暫無生命危險。接下來需禁食二十四小時,在此期間不能喝水,也不能進食任何食物?!?/br> 她嗚咽一聲,眼淚奪眶而出,卻是哭中帶笑,“謝謝!謝謝!” 李春雷陷入了一場沒有盡頭的噩夢。 夢里有一座山清水秀的小鎮(zhèn),人們過著簡單寧靜的生活。 忽而天昏地暗,大地開始震動,山巒開始怒吼,空中如巨雷轟鳴,地上如萬馬奔騰。一棟棟房屋頃刻間崩塌,一棵棵樹木被連根拔起,陰霾密布,煙塵漫天。數(shù)不盡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哭著、跑著、叫著,驚惶失措的四下逃竄,卻在地動山搖的咆哮聲中,被四分五裂的大地無情吞噬,被從天而降的巨石和瓦礫掩埋。 時間定格在這一瞬間,他看到一個形容枯槁的男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躺在廢墟中。那人雙腿被碾壓得血rou模糊,臉上、身上滿是泥水和血水,看不清楚是何人。一雙充滿絕望的眼睛流下兩行血淚,眼神卻無比堅定,正死死地瞪著他。一張一合的嘴像一個無底黑洞,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現(xiàn)出小半截殘缺不全的猩紅的斷舌。 他如墜冰窖,呼吸困難,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雙腿有些不聽使喚,跌跌撞撞的奔向那個男人,即將靠近的一瞬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開,重重地落在地上,摔得頭破血流。他哆哆嗦嗦的爬起來,跑過去,又被彈開,一次又一次……近乎發(fā)狂地嘶吼著,“不要,不要……” 崩潰之際,一道孩童的哭聲清晰的傳進他的腦海里。那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卻如同巨石般擊打在他的心上。他翛然把頭轉向一邊,只見一個三四歲的小孩,渾身血淋淋的站在殘垣斷壁之中,他的身后,橫尸遍野。 小孩腳步凌亂的跑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腿,仰起一張慘白的小臉,眼神空洞無光,聲音嘶啞稚嫩,“我要爸爸,我要mama!” 李春雷像刺猬似的縮成一團,肩膀微微顫抖。他緩緩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開口,聲音像是梗在喉嚨里,苦澀又難聽,“你的爸爸mama呢?” 小男孩抬起細痩的胳膊,指向他的身后。 他回頭,只見一對年輕男女相擁著跪在地上,一截小兒手臂般粗的鋼管刺穿了他們的身體,仿佛惡魔之手穿膛而過。 鮮血從他們的身體里汨汨地流淌下來,漸漸的染紅了整片土地,也染紅了他的雙眼。刺鼻的血腥味浮蕩在空氣中,像瘴氣一樣迷惑了他的心。 只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抬起一張皮開rou綻的臉,笑著喚他,“阿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