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蕭緩失魂落魄地走在巷子里,意氣用事的后果很狼狽,她既沒有帶手機也沒有拿錢包,腳上穿的還是居家拖鞋。 走出冷清的小巷,喧鬧的市聲和沸騰的氣息撲面而來。早晨的街市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小吃店、早點攤鱗次櫛比,汽車的喇叭聲、孩童的嬉鬧聲、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然而身處熱鬧人群中的蕭緩,依舊感到孤獨,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你有沒有長耳朵?都說了不要放姜蒜醋,你自己看看這是啥?!?/br> 她抬眼,只見前方不遠處的小面攤上,一位氣勢洶洶的顧客將手里的湯面懟到攤主眼前。 “你是不是嘴里含了鋼針?說話怎么這么刺耳!不要蒜,我給你挑出來不就完了嘛。”攤主伸出手欲接過顧客手里的碗。 他卻側(cè)身避開,出言不遜道,“你以為挑出來就沒事兒了?沒聽說過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攤主忍無可忍,摔了手里的搟面杖,“那你想怎樣?” “賠錢!” “啥?”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句,吵得不可開交,引來許多人圍觀。 蕭緩揚起一絲苦笑,為什么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引發(fā)爭吵?也許壓死駱駝的并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稻草。就像讓成年人崩潰的往往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而是日常小事的積累、負面情緒的迭加。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此刻的蕭緩只覺得他們好吵,周圍的一切都好吵,她想遠離是非之地,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靜靜的待一會兒就好…… 一大清早,李春雷便去寄宿學校把豆豆接了出來。一路上,他正聚精會神地開著車。突然,坐在安全座椅上的豆豆神情嚴肅的喊道,“舅舅!” “嗯?” “上個周末為什么不來接我?” 李春雷瞟了他一眼,只見他的小臉蛋繃得緊緊的,正奶兇奶兇地瞪著自己。他揉了揉他的頭發(fā),真誠地道歉:“抱歉!那兩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處理?!?/br> 豆豆雙手抱胸,撅起嘴巴,“比我還重要?” 他一噎,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作答,車內(nèi)陷入沉默。 小男孩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了一圈,透著一股機靈氣兒,“是不是跟緩緩姨在一起?” 他想了想,勉為其難的點點頭。 “那我原諒你了!”豆豆抿嘴一笑,嘴角浮出一對深深的小酒窩。 他微微揚唇,眼底滿是寵溺,“小屁孩兒!” “舅舅,我也想緩緩姨了,可不可以借你的手機給她打個電話?”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可憐巴巴的望著他,期待著他的回應(yīng)。 李春雷掃了一眼中控屏,顯示8:13,她現(xiàn)在大概還在睡覺吧?!艾F(xiàn)在不行,晚一點!” 吃過早飯,逛完公園,不知不覺便到了十一點。在豆豆的軟磨硬泡下,他終于撥通了蕭緩的電話。 “喂!” “是雷子嘛,我是珍梅嬸呀!”電話里傳來一道陌生的略顯局促的聲音。 李春雷愣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牽起一抹疏離的笑,“嬸兒,我是春雷,好久不見!” 李珍梅從喉嚨里擠出一句干啞的話,“這么多年了,沒想到你跟緩緩還保持著聯(lián)系!她…現(xiàn)在跟你在一起嗎?” “緩緩沒有和我在一起。嬸兒,出什么事了?”他漆黑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異色。 她不再惺惺作態(tài),對著十幾年不曾見過的晚輩倒苦水,“唉…養(yǎng)兒不易,養(yǎng)女更不容易!我不過是罵了她幾句,就給我甩臉色一走了之,衣裳、鞋子都沒換,錢和手機也沒拿。眼看著都快到中午了,我在這附近找了一圈也不見人影。真是越長大越不聽話,自己生自己養(yǎng)的,難道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 李春雷臉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一切發(fā)生得過于突然和意外,好似晴天霹靂,又好像被人從頭到腳潑了一盆冷水,全身麻木。 他揉了揉額角,聲音沉穩(wěn)如山,帶著一股撫慰人心的力量,“嬸兒,您別急,我這就去把她找回來!” 結(jié)束了李珍梅的通話后,他又撥通了黃毛的電話。 “舅舅,怎么啦?” 李春雷蹲下來,認真地看著他,一字一句道,“豆豆,舅舅現(xiàn)在要去把緩緩姨接過來,在此之前,你可以跟黃叔叔待在一起嗎?他會一直陪著你,直到我回來!” 似乎覺察到他的不安,小男孩乖巧的點了點頭,“舅舅,你去吧,我會聽黃叔叔的話,等著你們回來!” 他閉了閉眼,把小小的他抱進懷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傍晚的太陽像含情脈脈的戀人,依依不舍的撫摸著大地,不忍離去。在這片溫柔的暮色中,李春雷終于找到了蕭緩。 樹上的葉子開始泛黃,在微風中搖曳著,發(fā)出輕微的嘩嘩聲。她靜靜地蜷縮在外公的墓碑旁,雙手抱膝,把頭埋進膝蓋里。 李春雷慢慢地走向她,踩在落葉上,沙沙作響。她像一只受驚的兔子猛然抬起頭,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眼眶開始泛紅。 他嘆了口氣,把她攬入懷里,感受到她單薄的肩膀在不停地顫抖,頸間暈開的濕潤,一下子沁入他的心里,又苦又澀。他抬起手,輕輕地摩挲著她的左臉,那里紅腫而又冰涼,“疼嗎?” 她搖搖頭,將紅腫的臉頰深深地藏進他的脖子里,聲音聽起來虛弱無力,“李春雷,我餓了!” 他默默轉(zhuǎn)身,“上來,我背你回去!” 夕陽一點一點的沉入地平線,她趴在他的背上,熟悉的味道、寬厚的肩膀讓她瞬間安心。兩人仿佛融入了自然的呼吸,一切都變得平靜安寧。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他不知道她在這里,只不過是漫無目的的翻遍了縣城里的酒吧和網(wǎng)吧,跑去了她的公司,打過方小英的電話,都尋不見她的蹤影。此刻,他無法用言語表達自己是在怎樣焦躁的心境下懷著一絲僥幸心理尋到這里。 半晌,他嘴唇一挑,聲音略帶戲謔,“不過是掐指一算!” 她順著他的梯子往上爬,“那你還挺厲害的,下次給我算算姻緣吧!” 他無聲的笑。 她湊近他的耳邊,低聲問:“你來找我,豆豆怎么辦?” “交給黃毛了?!?/br> “他…你的同事就叫黃毛?”她歪頭,露出微微意外而迷茫的神色。 他轉(zhuǎn)過頭去,探究的目光對上她的眼睛,“不奇怪吧,他爸姓黃,他媽姓毛。” “呵呵,這名字取得還挺形象。”她轉(zhuǎn)而一想,似笑非笑道,“你叫李春雷,該不會是在出生的時候打雷了吧?” 他不置可否,沉默地往前傾了傾身子,嘴角噙著一抹讓人看不分明的笑意。 她“嘖”了聲,頗為遺憾的說道,“你生在春天,外面打著雷,取名李春雷。我生在秋天,外面下著雨,卻不叫蕭秋雨?!?/br> “叫做蕭緩也挺好!” 她神色黯淡,“聽我爸說,生我的時候,我媽痛了三天兩夜才把我生下來。也許是嫌我出來得太慢吧,才取名緩緩。” 仿若未曾意料到,他的眉尾一揚,問道,“那為何不叫蕭慢?” 不待她發(fā)作,繼而意味深長地解釋:“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你有一個令人滿心歡喜、相思入骨的好名字!”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聲音卻發(fā)苦,“是么?想必這歡喜與相思也只系于我爸一人。聽說,我媽懷著我的時候,孕相不好,吃啥吐啥,臨到生產(chǎn)仍是面黃肌瘦,營養(yǎng)不良,三天兩夜的陣痛更是折磨得她死去活來。然而,懷小石的時候,她便養(yǎng)的白白胖胖,就連生產(chǎn)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像我媽所說,首胎是來找她報仇的,二胎則是找她報恩……你看,我從出生就不招她喜歡。” 他默了一瞬,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不要胡思亂想,哪有什么恩仇之說,一切都是有科學依據(jù)的?!?/br> “但是人們只愿意相信他們所相信的?!笔捑彽哪樕细‖F(xiàn)出哀戚之色,眼底染上一抹自嘲,了然開口:“小時候我就知道,我媽更疼愛小石,在她眼里我是多余的。她嫌棄我爸,也嫌棄我,總是看我不順眼。在學校,我受了委屈,她不理解,得了表揚,她也不在乎。慢慢地,我對她沒有了任何期待和依賴,開心或者難過也不再與她分享?!?/br> 李春雷將她的身體往上托了托,臉上似水一般平靜,絲毫看不出內(nèi)心的波瀾,好似無悲無喜。 她將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脖子上,仿佛是在從他的身上汲取力量?!昂髞?,她帶著小石跟別人組建了新的家庭,我便成了可有可無的存在。有一段時間,我認為她是愛我的,天下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于是,我努力地修復與她的關(guān)系,時常給她打電話,融入她的新家庭,也試圖替她排憂解難…只想做一個孝順懂事的女兒。然而,話不投機半句多,在她一次次的否定中,累積的失望讓我感到窒息。就算回到那個家里,她也只是把我當作客人般好生招待,而非自己的女兒?!?/br> 大概是因為難受,蕭緩的嗓音里帶著一絲顫抖。 他的聲音透過夜色傳來,涼涼的略帶寒意。“凡事不必過于勉強,維持現(xiàn)在不遠不近的關(guān)系模式,也不是不可以?!?/br> 她仰起頭,望著黑沉沉的天空,心里仿佛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叭缃裰慌率歉y維持,一見面,要么無話可說,要么大吵一架。我就是一個壞透了的孩子,不念養(yǎng)育之恩,只有滿腹委屈與怨恨?!?/br>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他停頓了一下,聲音里好像壓抑著許多她難以辯識的洶涌情緒。“那一年,看畢淑敏的散文《孝心無價》,讀到這一句的時候并沒有什么感觸。那時,我爸和我媽都在,我還有一個家。而現(xiàn)在……” 李春雷低著頭,看著路燈下匍匐前進的影子,依稀間,仿佛看到了隱藏在靈魂深處的那個自己,傷痕累累,腐敗不堪,孤獨而又無助地承受著一切,卻無處聲張。 “李春雷!” 他恍然抬頭,只見五光十色的街道上,大大小小的攤鋪挨挨擠擠地擺成兩排,仿佛入夜的燈廊。這里融合了琳瑯滿目的小吃、震耳欲聾的音樂和喜笑顏開的年輕人,讓人暫忘煩惱,獲得片刻的愉悅和放松。 蕭緩從李春雷的背上跳下來,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小攤位,“我們?nèi)コ阅莻€吧!”《愛情麻辣燙》的紅色招牌在夜色中尤為顯眼。 蕭緩挑揀了十來串菜品,有青菜、魚丸、豆棍、海帶、豆芽、毛肚、粉絲……滿滿一大筐。 “微辣?” 老板娘動作嫻熟地往沸騰的湯鍋里下菜。 她輕言淺笑道:“加辣吧,特辣!” “不行,微辣!”旁邊的男人皺起眉頭,出聲反對。 老板娘抬眉,視線在兩個人臉上轉(zhuǎn)了一圈,眼神里帶著一絲玩味。 李春雷看著她正色道:“空腹吃辣會胃疼,甚至會引起急性胃炎、急性腸炎、胃潰瘍、12指腸潰瘍等病變?!?/br> 她悚然一驚,急忙改口:“老板娘,聽他的,微辣!再配兩碗米飯!” “好嘞!” 兩人撿了一張空桌落座,不一會兒,一大盆香氣騰騰的麻辣燙被端上桌,兩個饑腸轆轆的人不再左顧右盼,十分默契的拿起碗筷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飯。 吃飽喝足之后,蕭緩一臉殄足的看著李春雷,“你知道麻辣燙吃多了臉上會出現(xiàn)什么嗎?” “痤瘡?!?/br> 她縮了下拳,朝他揚起下巴,“怎么會?你看我臉上有痘痘嗎?再想想?!?/br> 他端詳了一下她的臉,認真地回答,“油漬?!?/br> 蕭緩的臉唰得紅了,她窘迫的抽出紙巾胡亂擦拭臉上的臟污,然后對他露出一個大大的假笑,“是笑容,笑容!這個世界除了詩和遠方,還有理想與麻辣燙!” 他忍俊不禁,隨口道:“那你一定要去新秀鎮(zhèn)嘗嘗最地道的麻辣燙?!?/br> “新秀鎮(zhèn)?那是哪里?” 他一頓,好似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有口無心說了什么,緩緩答道:“C市的一個偏遠小鎮(zhèn)?!?/br> “好像在哪里聽說過,你去過嗎?” 他低下頭,默了片刻,輕聲低語:“我在新秀鎮(zhèn)生活過一段時間,那里…是豆豆的故鄉(xiāng)?!?/br> 蕭緩心頭一緊,不再繼續(xù)提問。 他卻揚起一抹淡淡的笑,抬頭注視著她,“那天,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你還想聽嗎?” 她愣了下,隨即笑著點點頭,一副遷就縱容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