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比賽這天，天氣意外地冷，冷到讓班上一堆女生都嚷著說不想下水，大概是因為下雨吧，真是個動不動就下雨的秋季。

    「你呢，下水不下水？」當(dāng)我們?nèi)Y(jié)義趴在欄桿上望著毛毛細(xì)雨時，棠轉(zhuǎn)頭問夏皮。

    「問身體是不要，問心是一定要啦?！瓜钠ず呛切Φ卣f：「大家都這樣咩，冷是冷，要比賽的時候就都不會抱怨了，練了這么久，大家都想贏?！?/br>
    練了這么久啊……一個身影很自然地浮現(xiàn)在腦海，我悄悄嘆氣。

    「你怎么了，嘆什么氣？」夏皮睜大眼瞪著我，好像我是她最討厭的蟑螂。

    「女子傷春男子悲秋，他在悲秋啦。」棠將雙手一攤。

    真感謝他夠面子，沒說我在思春。

    我們班的接力賽在下午三點(diǎn)多，因為三四節(jié)剛好碰上導(dǎo)師的課，他體諒下午要比賽便提前放人，讓我們早早吃午飯早早休息。這天的午休時間異常吵鬧，應(yīng)該也沒人有心思午休吧，勇伯還不到一點(diǎn)就喊我們起床，整理好隊伍帶到游泳池去。

    來得早，池邊還顯得很空曠，我到更衣室換上泳褲，因為懶得再穿運(yùn)動褲，就只將班服t恤套上便到場卡位，準(zhǔn)備看一點(diǎn)半開始的單人賽。

    芷鳶也是等等要比賽吧？不會有問題的，她練了這么久耶。邊想，我邊四處張望著，照她的個性，肯定會比別人都早來等比賽吧。

    「找你阿娜答喔？她在那邊啦，女生的更衣室前面?！挂黄鸩⑴抛奶挠眉绨蜃参?，下巴則點(diǎn)點(diǎn)左方。

    果然來了，真佩服自己神準(zhǔn)的推測。懶得對棠糾正阿娜答是用在男生身上，我直接轉(zhuǎn)移目光。

    芷鳶將隨身的袋子放入置物柜中，手腕上還掛著蛙鏡，關(guān)上置物柜的門后，她朝門里頭喊了幾聲，我正疑惑，就有個燙著捲發(fā)的可愛女生從更衣室里衝出來；不曉得芷鳶說了什么驚嚇?biāo)?，捲發(fā)女生夸張地喘口大氣，啪啪打了芷鳶手臂兩下，芷鳶則露出無辜的神情笑著。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她身邊有別人，應(yīng)該是說，除了紫紅毛以外的別人。捲發(fā)女生看起來很活潑、很孩子氣，這種性情應(yīng)該很容易受身邊的人所喜愛吧，再加上人又可愛，真會讓人的好感度一路飆升。

    「哇塞！超萌的妹耶，透過你夢中情人幫我要個電話行不行？」棠一臉色老頭樣地看著那可愛女生，連動漫用語都蹦出來了，他之前還真有臉說我色狼。

    然后「碰」地一聲悶響，棠的表情也在同時扭曲得不像樣。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揍人的夏皮還意猶未盡扳著手指，臉色陰森地對我露出恐怖微笑。

    「……不行?！箛擦藝部谒m然不知道夏皮在陰沉什么，但我正色拒絕。

    愈靠近一點(diǎn)半，人也逐漸多了起來，連看臺上都坐了一排人。起點(diǎn)有負(fù)責(zé)的老師拿著擴(kuò)音器唱名，第一批單人賽選手已經(jīng)在起點(diǎn)集合。芷鳶站在比較中間的位置，推算起來是第二批吧，她舉手對著看臺上揮動，我偷瞄一眼，發(fā)現(xiàn)是剛才那個可愛的女生。

    有人加油，芷鳶會游得更好吧。我揚(yáng)起笑容。

    「嗶──」很快地，捷泳男子組第一組在高亢的哨音下出發(fā)了。

    「哇咧……也太快，這些怪物該不會都要參加接力賽？」棠呆呆地看著眼前噴得老高的激烈水花，這組人馬游過去，我們坐前排的也溼了一半。

    我倒是很悠間，「那不錯啊，等一下壓力不用太大，反正贏不了那些頂尖的，放輕松去游就對了?！?/br>
    「說的比唱的還簡單！」坐在同一列的同學(xué)笑著反駁。

    「安啦！」我說。我們班雖然沒有特別快的，卻也沒有特別慢的，再加上幾週下來的勤練，勝負(fù)很難說。

    「早知道別坐那么近，雖然視野好……好、好冷！」夏皮搓了搓手臂，說話的時候牙齒還會打顫。

    「奇怪，學(xué)校不是說今天放溫水？是溫到哪里去了？」我聽到身后有人抱怨。

    這種鬼話哪能聽？就跟老師不在乎成績而是只重品行一樣可笑。我聳聳肩。

    「話說那學(xué)妹剛有暖身嗎？今天的水溫比平常低，容易抽筋。」棠問道。

    「有，我有看到她暖身。」我點(diǎn)頭。

    「??！視線還片刻不離，陶恆遠(yuǎn)現(xiàn)在整個浸在愛河里了啦！」夏皮消遣地說。

    「囉嗦！」

    收回白眼望向水道時，芷鳶前方的最后一組人也正好結(jié)束比賽。

    當(dāng)她走上前，下了泳池那一刻，我全身的神筋突然緊繃起來，眼皮還沒來由地抽動一下。呃，喜、怒……哀？我數(shù)了數(shù)順序，然后惱怒地用力閉眼。

    「沒事沒事沒事沒事──」管它不祥的預(yù)兆，反正沒一次準(zhǔn)過。

    我專注地盯著芷鳶，她的表情看起來不太緊張，也沒有往兩旁打量其他選手，只是凝視著前方，那二十五公尺遠(yuǎn)的終點(diǎn)。

    「預(yù)備──」全場迅速安靜下來。

    接著嗶一聲，所有選手動作一致地出發(fā)了。這一批女生也全使用蹬墻的出發(fā)方式……不曉得芷鳶會不會跳水？學(xué)校對出發(fā)方式?jīng)]有限制，但女子組到目前為止還沒人使用跳水，每個人的起點(diǎn)算是都一樣，不像剛剛男子組幾個會跳水又游得快，在技巧方面占了相當(dāng)大的優(yōu)勢，比起來差距就很明顯。

    我始終鎖定著芷鳶所在的第三水道，她今天狀況非常好，打一開始就領(lǐng)先，越過中線時速度也沒有慢下來，甚至沒有換過氣，可能有作閉氣的訓(xùn)練吧。女子組的水花也不輸男子組的，我實在不知道把水花踢這么高做什么，又不會游得比較快，像芷鳶的水花那么漂亮又游得順才是王道??！

    方才跳眼皮的不安感消去了一些，幸好我的第六感一直都不靈。照這情況看來，就跟勇伯說的一樣，冠軍芷鳶是拿定了……

    等等！第三水道怎么沒有水花了？

    「奇怪，她好像停下來了?！固恼f。

    所以，不是我的錯覺！我倏地站起身。真的……停下來了，芷鳶停下來了。

    為什么？我愣住。

    隨即，芷鳶的上半身從水里冒出來，她用左手將泳鏡往上拉，我很清楚看見她緊緊蹙起的眉頭和抿得發(fā)白的嘴唇。接著她將手高舉過頭，那是賽前主持老師盯過的求助手勢，場邊立刻有工作人員跳下水協(xié)助，攙扶著芷鳶將她帶到岸邊；雙腿打直坐在地上，她一直按著自己的右腳，小巧精緻的五官都皺在一塊，我彷彿感同身受般，連自己的右腳都跟著隱隱作痛。

    「抽筋了吧?！固穆冻隹上У谋砬?。

    「為什么？她明明有暖身??！」我有些生氣。

    「沒有人說暖身過就不會抽筋，更何況今天真的比較冷。」棠拉了我一把，示意我坐下，安撫地道：「她速度那么快，等等的團(tuán)體接力賽應(yīng)該還會游的。」

    但她為這次單人賽練了那么久，沒給她一個好名次也就算了，居然還只能棄權(quán)，我實在很討厭這種「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的感覺，尤其發(fā)生在比別人多付出好幾倍的人身上時，不僅不公平，還很糟糕地不知該怪誰。

    「你乾脆去看她呀，反正我們還要過一個小時才會游?！瓜钠ξ覕D眉弄眼，「在對岸看到我們要準(zhǔn)備了再回來就好啦。」

    「我怕被勇伯踹進(jìn)游泳池?！刮覔]手兼搖頭。其實，我是不懂該如何面對喪氣的芷鳶，雖說她會不會感到挫折，這點(diǎn)我也不敢確定。

    「我為什么要把你踹進(jìn)游泳池？」忽然，勇伯的聲音在我頭上響起，我差點(diǎn)驚嚇過度跳進(jìn)水里。

    可不可以拜託他別每次都語出驚人，還有神不知鬼不覺出聲？

    「勇伯，他要去安慰他妻辣啦，通融一下甘a賽？」棠國臺語交雜地對勇伯說：「就之前的學(xué)妹啊，中午練習(xí)都會碰到那個，剛剛因為腳抽筋棄權(quán)?！?/br>
    「喔，那一個啊，我有看到?！褂虏€是跟平常一樣面無表情，害我感應(yīng)不到他有無怒氣。沉吟半晌，他說道：「她今天游得很好……沒關(guān)係，你去看看吧?！?/br>
    真的假的？我還以為他會說快比賽了，私事等比完再說咧。

    心里遲疑著，但身體卻毫不猶豫行動了。我繞過一群群觀賽的人潮，往泳池對岸走過去，透過人墻的縫隙，我望見芷鳶被安置在更衣室旁的椅子上；有了確定方向，我更加快腳步往人群里頭鑽，真慶幸自己的竹竿身材，只有這種時候能派上用場。

    走到不遠(yuǎn)處，我才發(fā)現(xiàn)芷鳶前方竟站著紫紅毛跟方才那個可愛的女生。

    「……等一下別下水了，我找人代替你?！棺霞t毛遞給芷鳶一條毛巾，語氣中透著擔(dān)心。

    「不用，我已經(jīng)沒問題了！」神色有些慌張，芷鳶說話的音量較平常大了些。

    「如果又抽筋怎么辦？」紫紅毛反問，「接力賽過程中，腳碰到池底會加總秒數(shù)三秒、三秒耶！那樣就差很多了，你要因為這原因拖累班上嗎？」

    「可是……」

    「林芷鳶！不要每次都這么逞強(qiáng)可不可以！」紫紅毛突然大聲吼她。芷鳶低下頭身子一縮，雙手緊緊掐著手中的毛巾。

    「不要對她這么兇！」可愛女生見狀，攔下紫紅毛瞪他一眼，接著伸出手似乎想安慰芷鳶，「芷鳶，你不要哭哇，我叫他跟你道歉好不好？芷……」

    「別那樣叫我！」沒想到，芷鳶卻將那女生的手揮開，讓她往后踉蹌幾步，差些摔倒；穩(wěn)住身體后，她眼里透出不敢置信的情緒。

    視線從落在地上的毛巾回到芷鳶臉上，我感到很訝然。雖然被責(zé)備，也因為衝動做錯了事，但她并沒有哭，眼里滿滿的不是眼淚而是怒意，還摻雜些許哀傷。

    怎么不哭出來？我看得出來她其實想哭的啊，眼眶跟鼻子都泛紅了。

    走向前幾步，紫紅毛撿起地上的毛巾，「林芷鳶，你要是再這么任性，自己好自為之！走了，小柔，別理她！」

    他跩著可愛女生的手腕將她拉走，也不管她嘴里可是個不停，就這么留下芷鳶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椅子上，被一層陰鬱所籠罩，那陰鬱甚至變成一道結(jié)界，將四周的喧騰聲都區(qū)隔開來。我以為她該哭了，然而，她只是望著腳指頭前方的地板發(fā)怔，沒有出聲也沒動作，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