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性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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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慬在景翼婚禮前兩天才去劉梅家。她走過三個街區(qū),來到了穿越小區(qū)的主街。她停下腳步,視線越過緞子般又濕又滑的柏油路面,凝望著鐵門前的梧桐樹。景澈永遠不會從里面出來了。大一放寒假的時候她來了一趟劉梅家,為的是能見他一面,但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不在了。她賭氣似的,既然他不告訴她自己離開了,那么她也不會主動找他了。 她深呼吸,敲了敲了劉梅家的門。 進屋子后她看見了劉英和李冬雪坐在沙發(fā)上,笑眼盈盈地看著她,她們兩個人的問候像炮彈一樣穿入大腦。李冬雪更老了一些,頭發(fā)已經(jīng)出現(xiàn)白線,臉上的皺紋也跟多了。吳慬感覺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接著被他們推搡著上桌吃飯,給她空出臥室留她過夜,而她無法張口拒絕。 因為是李冬雪說的話。她遠離李冬雪時她可以比誰都心狠,當(dāng)那張與自己相處了十幾年的人站在自己面前時,她又比誰都脆弱。對她而言,有的人是一群食腐動物——爭先恐后的鬣狗、聞到rou味的豺狼、隨意捕食的猛禽,或是叮著尸體不放的蒼蠅。但李冬雪不是。吳慬不愿意這樣想她。哪怕有人經(jīng)常和她強調(diào),劉英過得很辛苦。在她三歲時,將她放入李冬雪家寄養(yǎng),是迫不得已。劉英也經(jīng)常向她表露愛意,試著接近她,哪怕她一直冷漠應(yīng)對,劉英也當(dāng)作無事發(fā)生。 劉英最大的本領(lǐng)就是漠視痛苦,她大概也沒想到,正是這種本領(lǐng),在她與吳慬之間劃出了更深的裂縫。 我想見新娘。吳慬對李冬雪說。她不知道新娘會不會恨她。 她現(xiàn)在和你哥在一塊,小倆口感情太好了,一會都不愿意分開。 她......在哪? 在你哥的新買的房子里。 他在H市買房? 是啊,你哥讓你媽住進去,他也給你留了間臥室。 他們關(guān)系居然這么好……她沒有再多說,并不想見到景翼,她只想見她這位新嫂嫂。 第二天她們帶吳慬去布置新房,她進客廳時并沒有看見新娘。三居室的房子不算很大,但是地段位于市中心,小區(qū)也是新建成的。她沒和景翼說話,他也沒和她說話。吳慬看見他拿著車鑰匙出去了。 吳慬覺得很難熬,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在這里,心不在焉地聽著李冬雪的指令,猩紅的裝飾品掛在白色的墻上,格外地刺眼。她們的交談聲在提醒她,這是個充滿幸福的日子。她感覺自己像個被人提在手里的小木偶。 吳慬還年輕,她們以為她干什么都隨心所欲。 做事沒有常性,虛度光陰。 她們終于對她下了審判書。 吳慬本認(rèn)為可以任意丟棄東西,也丟棄人——把他們一古腦兒拋在身后。但她還不諳世故,不知道他們還會回來。 她的童年似乎已離她遠去了——遙遠的往事漸漸淡化,苦樂參半,仿佛干枯的花朵。 這房子是他自己買的?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厭倦情緒。 她得到的回答是肯定,她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 晚上回來后,她找了個借口去超市,沒有和劉梅她們一起上樓。 她站在貨架前,盯著度數(shù)更高的烈性酒。 聽說它們能夠快速麻醉神經(jīng)。她想。 她已經(jīng)不會像從前那般焦慮了——害怕自己表現(xiàn)不好被趕出去,隨時要流落街頭。她推開超市的玻璃門,走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昨天晚上她罕見地失眠了,她只是盯著天花板,腦袋有些昏沉沉。她們大概率也意識到,吳慬現(xiàn)在不是以前需要借住的吳慬了。實際上她得到了當(dāng)年想要的待遇。就像自己為了躲避父親的質(zhì)問和擁抱,被扇了兩巴掌;第二天父親問她是不是很疼,流露出心疼的神情,好像吳慬才是該愧疚的一方。那個畫面一定會有李冬雪,她在笑,她支持吳慬被教訓(xùn)一頓。而現(xiàn)在的李冬雪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刺傷自己了,陰晴不定的趙春再也不會追著她打了,吳建東再也不會一直和她訴苦了,面對年紀(jì)更小的表弟表妹們,她也不羨慕他們有著比自己正常多的家庭了。 她知道自己過于冷靜。過于厭煩。但還是有些不對勁。她還是覺得自己在被什么東西禁錮著。 她開始拼湊起事情的原貌:吳翼為了錢,回到母親身邊做孝子了。毫無疑問,劉英把吳慬給的錢,加上自己的錢,都送給吳翼了。 她坐在梧桐樹下,慢慢撬開瓶蓋,回顧著過往。平淡的日子一小時又一小時、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流逝著,然后悲劇突然之間發(fā)生了:哥哥的猥褻、表叔的暴力、父親的去世、我的心臟病、母親的背叛。 盡管她閉上眼睛就可以想起悲傷的事,如同一只被鎖在地窖中哀號的小狗一般,但要讓她回憶起全部的細(xì)節(jié)卻是很費勁的。她張開嘴往里灌冰冷酸澀的液體。有一輛車停在了不遠處的空地上,吳慬沒有注意到車。 難道是自己在期待什么嗎?她倒并不特別想上去和李冬雪一起待著,只是她感到孤單。喉嚨火辣辣的。她以為李冬雪會回家,得知她不會,她松了口氣。由孤單而感到被忽視;由被忽視而感到失敗。 因為過強的刺激,她眼角溢出淚水。 似乎我被遺棄了;似乎我的心碎了。她想。 塑料袋被她丟到一旁的垃圾桶,拖著雙腳走向電梯,大門剛被她關(guān)上不久便又被打開。電梯門開后她疲軟地倚靠在一旁,合上眼慢慢呼吸。這是混沌和清醒之間慢吞吞的賽跑,但她想先到達目的地,劉梅家的門,然后躺在床上昏睡過去。 手機從她手里滑了出去。砰的一聲。她努力睜開眼,電梯里的鏡面不再是鏡面,在她眼中變成了玻璃,又幻化成了水,池中水光粼粼,她和身旁的男人都變成了聚焦在一起的色團。 她以為是電梯到了,沒注意到手機掉了。她的意識里只有門和床。 電梯門打開后她便抬腳往外走。 “吳慬,拿好你的手機。”她被溫暖的手握住,“你又喝醉了?!彼掷锉蝗M了一個冰冷的物體。這個聲音幾乎是讓她僵住身子。 她開始擔(dān)心她的心臟,并且有點頭暈氣喘,好像被什么淹沒了。是什么呢?不是水;是比水更稠的東西。那是時光:昔日的時光、昔日的悲傷,仿佛沉淀在池塘里的層層淤泥。她多么想再回到從前那些平淡的下午時光——無聊而又漫無目的,只有他們倆。 他沒有松手,反而走進了一步。他汲取著她的氣味,幾乎要貼上她的背。他可以輕松把她攬進懷里,就像他在夢里做的那樣。 “你還好嗎?”他攥緊她的手腕,放緩清冷的聲音。更像是在乞求她別走。 她的雙腳像石頭一樣冰冷,無法邁出一步,牙齒咯咯地打顫,渾身發(fā)抖。 她在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