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糖
下學期開學的第一天,齊雅娟沒來學校報到。 課間休息時間,龔雨找到莊青楠,放下如影隨形的傲氣,臉上寫滿焦急:“聽說她爸媽嫌她成績不好,考不上什么好大學,準備給她辦退學。你晚自習請個假,我們?nèi)ニ铱纯窗???/br> 莊青楠緊皺細眉,點了點頭。 黃昏時分,兩個女孩子憂心忡忡地來到齊雅娟家,看到她爸媽把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送出門,有說有笑,滿臉喜色。 莊青楠和龔雨對視一眼,上前打招呼:“叔叔阿姨好,我們是齊雅娟的同學,過來找她玩。” “噢……”中年女人瞇著眼睛打量了莊青楠一會兒,竟然認出她,“你就是那個年級第一吧?阿娟經(jīng)常跟我們提起你。快進來,快進來!” 她給她們抓了把廉價又甜膩的冬瓜糖,又翻出一袋瓜子,一邊招待一邊抱怨:“你們心里肯定覺得我和她爸心狠,可我們有什么辦法?都是莊稼人,靠天吃飯,一年賺不了幾個錢,哪有能力供她讀書?她要是像你成績這么好也就算了,上學期期末考試連班級前十都沒進,可見根本不是讀書這塊料!” 莊青楠覺得這話有些刺耳,接過熱水,不軟不硬地回答:“阿姨,我們現(xiàn)在才高一,正是打基礎(chǔ)的時候,名次高低說明不了什么。齊雅娟學習很努力,每回放學都是最后一個走,我相信,只要您給她時間,她早晚會追上來的?!?/br> “對啊?!饼徲旮鴰颓唬鞍⒁?,如果您覺得經(jīng)濟上有困難,可以跟學校提申請,號召老師和同學們捐款,我們都愿意幫助她!” “這個……”女人的表情變得尷尬,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付她們。 這時,齊雅娟從里屋迎出來,紅著眼圈說:“媽,您去忙吧,我跟她們說會兒話?!?/br> 女人一離開,急性子的龔雨就拽住她的胳膊,劈頭蓋臉問道:“齊雅娟,你真不想繼續(xù)讀書了嗎?” “成績不好只是借口吧?”莊青楠指指她的眼睛,又看向桌子上擺著的大紅色禮盒,說話一針見血,“剛才從你家出去的那個男人是誰?” 齊雅娟眼睛四周的紅暈迅速擴散到整張臉,怔怔地看著龔雨,說:“我……我還以為你討厭我……” 她的腦袋幾乎低到胸口,窘迫地回答莊青楠的問題:“也不全是借口,我媽說的沒錯,我確實不是讀書的料子,再讀下去也是浪費錢。那個男的是我爸媽給我介紹的相親對象,他們想讓我早點嫁人,給我哥換彩禮……” 龔雨跳起來,高聲說:“他們瘋了嗎?你才十六歲!” “龔雨,你別嚷……”齊雅娟被她嚇了一跳,連忙擺擺手,一副已經(jīng)接受現(xiàn)實的樣子,“我虛歲也十七了,不讀書只能早點兒嫁人,咱們鎮(zhèn)子上的女生不都這樣嗎?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再說……我爸媽一直對我不錯,我哥也很照顧我,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打一輩子光棍吧?” 龔雨被齊雅娟氣得眼前發(fā)黑,一時又想不到合適的話語反駁她,只能尋求外援:“莊青楠,你來跟她說!我怕我再跟她說話會被氣死!” 然而,由于有著相似的家庭,莊青楠比龔雨更能理解齊雅娟的處境。 她定定地看著齊雅娟,沉默了好一會兒,沒有質(zhì)問,也沒有指責,而是用難過的語氣問:“齊雅娟,你不是長大想當服裝設(shè)計師嗎?不是說好了還要給我免費定做衣服嗎?就這么放棄了嗎?” 齊雅娟并不擅長偽裝,聞言立刻蹲在地上,小聲哭了起來。 “我沒辦法……莊青楠,龔雨,我沒辦法……”她蒙住面孔,肩膀不停顫抖,“我爸媽也不容易,這是我唯一能幫他們做的事……你們別再勸我了,越勸我,我心里越難受,又什么都改變不了……” 龔雨張了張嘴,又跺了跺腳,一聲不吭地拉著莊青楠往外走。 她走出很遠,才抬手恨恨地抹了把眼角的淚,說出難聽的話:“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她自己選的路,她自己負責!” 她沒聽到回應(yīng),奇怪地扭過頭,看到莊青楠和自己一樣,臉上全是眼淚。 齊雅娟輟學之后,莊青楠有很長一段時間緩不過來。 她常在放學回家的時候,拐到林昭家的葡萄園里,趁著夜深人靜,抱抱旺財,摸摸小狗,急匆匆地來,急匆匆地走。 林昭摸出規(guī)律,開始頻頻制造“偶遇”。 他見她情緒低落,也不敢多說話,等她離開之后,才摟著旺財猛吸,貪婪地捕捉殘留的清冷香氣。 莊青楠有一本日記。 區(qū)別于需要上交給老師的、跟寫作文一樣規(guī)矩板正的日記,這本日記更像隨筆,用簡潔的詞匯和圖案,記錄著她的心事。 里面有她平靜外表下的痛苦與不甘、她苦澀的淚水、她少得可憐的快樂。 當然還有抱負與野心。 她不想向命運妥協(xié),走上齊雅娟的道路。 所以,考上大學只算人生旅程的階段性目標,她要在弟弟長大成人之前,逃到莊保榮和林素華找不到的地方,徹底擺脫他們的控制。 她要去一個自由開放、沒有任何人認識自己的國度,開始真正的人生。 莊青楠寫完日記,把外表普通的記事本藏在箱子最底下,輕呼一口氣,開始心無旁騖地預(yù)習功課。 這個學期過得很快。 莊青楠的成績始終遙遙領(lǐng)先,在沉琳的安排下參加了三次市級競賽,全都拿到不錯的名次,為銅山高中爭得榮譽。 為了和莊青楠在同一所高中讀書,增加見面機會,林昭收起玩心,鉚著勁兒突擊,竟然在期中考試中擠進班級中上游,令林鴻文和鄭佩英嘖嘖稱奇。 日子像溪水緩緩流淌,平靜得有些不正常。 這天中午,莊青楠正趴在桌子上午休,忽然被沉琳叫醒。 沉琳滿臉憂色,低聲說:“青楠,你家里出事了,快回去看看!” 原來,莊保榮給大老板當司機期間,依然沉迷賭錢,后來越賭越大,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貸,被逼急了眼,竟然打起老板的主意。 他撬不開防盜功能一流的保險柜,反而被抓了個現(xiàn)行。 老板還算念舊情,沒有報警,讓保鏢們把他趕出去。 他灰頭土臉地離開老板家,落到債主手里,被他們折磨了好幾天,吐出全部積蓄,還搭進去兩條腿,這才勉強撿回一條命。 莊青楠趕到家門口,擠開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莊保榮有氣無力地靠坐在墻腳的長凳上,雙腿軟綿綿地耷拉在地,腳后跟的傷口已經(jīng)發(fā)炎流膿,散發(fā)出腐爛的氣味。 饒是如此,他還在強撐著咒罵眾人:“看你媽看!都來看老子的笑話是吧?cao,等老子把腿養(yǎng)好,挨個跟你們算賬!” 見狀,莊青楠如墜冰窟,一顆心直直地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