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進入到假期,路起棋過了好一陣作息紊亂的日子。 因為自制力偏低,以前似乎也總有這樣的時刻,爸媽會先斬后奏地安排家庭旅行,游學夏令營,加上見縫插針的演出展覽,盡可能讓她別爛在家里。 吃睡看番劇打游戲,偶爾也學習,無規(guī)律地銜接穿插,有時候記憶會有短暫的斷片。 當然她自知這種生活方式并不可取,但似乎惰性一旦腐蝕起意志,就毫不留情。 根源在于睡眠,她總是在該睡的時間清醒。 也試過各種各樣的入眠手段,如果運氣好奏效,她就會在夜深人靜時無預兆醒來,腦中像在翻飛地演奏巴赫,又像被一顆種子寄生,總以她珍貴的睡意為食,無窮無盡地生出闊葉枝椏。 路老太太覺得她沒個度,和阿姨抱怨年輕人總是三餐不定,不懂這是白白作踐自己的身體,等老了就知道后悔。 阿姨一邊聽她抱怨,轉(zhuǎn)身端了一碗銀耳蓮子羹,停在餐桌邊,輕聲細語寬慰:“小孩子都這樣,平時學習壓力大,放長假就松懈,等開學就好了?!?/br> 路老太太不置可否,低頭嘗了一口羹湯。 期末考成績下來了,路起棋穩(wěn)定在班級前五,各科目優(yōu)良有余,沒有明顯的短板,還是挺讓她滿意的。 和景安這種精英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天之驕子沒法比,但看過路起棋轉(zhuǎn)學之前的過往成績,這種進步速度足夠讓人喜出望外了。 “倒是少往外跑了,估摸是和那個小男生感情出問題了?!?/br> “我之前就讓您別太憂心,上次就聽說那小男生家境不好,兩個人出去玩,吃吃喝喝消費水平難免有落差,看著就是長久不了,小棋心里有數(shù)的,不好騙?!?/br> 阿姨自家有個正在上大學的兒子,講起這些頗有心得經(jīng)驗。 “是比她媽當年強不少,” 路老太太松開匙柄,沉底敲在精美瓷白的碗盞,提到路彤,似是有一大堆怨氣要慪, “那死丫頭上次還借她二姨的口給我遞話,讓我好好管教小孩子,看她自己干的什么事?那小棋才幾歲,腦子不清醒要給她定什么婚約,怪不得把人氣得一聲不響從首都飛回來,這次過年也不提回去了——姓景的也是,安安當初的婚約就沒過問我的意見?!?/br> 她頓了頓,又繼續(xù)開口道:“還好意思說婚事合該聽父母的,不想想自個兒兩次結(jié)婚都是怎么鬧的笑話。現(xiàn)在么更癲了,安安和小棋都這么大了,還搞出個孩子給人添堵。上次被老頭子在電話里多說了幾句,問我倆多一個外孫怎么還不高興,我看是見不得家里安寧!” “好了好了…” 老太太一開始還只是語帶諷刺,說到后面愈發(fā)激動,胸口起伏明顯,阿姨連忙上前安撫,一下下幫順氣,轉(zhuǎn)移話題, “不聊這些不高興的,我看小棋今天難得起得早,等下去超市問她要不要去?!?/br> 這是路起棋近期唯一一次出門,因為她突然迫切地想喝一款西瓜味汽水,想得不住地吞口水,從舌頭到喉嚨都刺癢,不喝不行,就爬起來穿衣服。 結(jié)賬后她一連喝掉三瓶,超市一瓶,路上一瓶,回到家又一瓶。 喝得肚皮rou眼可見地鼓脹,里里外外被糖分碳酸腌透,躺在床上時幻想自己是一只大腹便便的青蛙,四肢著地地蹲起來,再跳來跳去。 廖希這段時間在首都。 其實去的前幾天還在問自己,想不想去哪里玩。 路起棋本想搖頭,又感覺他下一秒會提議馬爾代夫夏威夷這種定式答案,思考過后,說鄰市有家很出名的農(nóng)家樂,哪天天氣好的話可以去。 廖希的本意確實是選在年前找個氣候適宜的度假地,帶她去散心,連機酒行程都已經(jīng)安排得差不多,被路起棋一個農(nóng)家樂全面駁回。 同樣的,路起棋也感到自己這個回答未免太特別太不做作了。 于是從手邊的盒子里拆出廖希從港城給她帶回的禮物,是成套的鉆石項鏈和手鏈,她全全戴上,珠光寶氣地說不要以為我是很看輕物質(zhì)的人,我真是不喜歡出遠門。 廖希點頭說好,在家見面。又認真看了一下她的脖子和手腕。 當下還穿著睡衣套裝的路起棋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手鏈不顯眼,頸上的項鏈確實是大又閃,墜在胸前,稍有不慎就襯得人像偷戴mama飾品的小女孩。 “頭上有點空,我記得店里還有一個皇冠,” 廖希比劃了一下尺寸, “下次給你帶回來吧?!?/br> 路起棋聽懂了,他好想把她打扮成魔仙女王。 后續(xù)路起棋倒是慶幸自己沒一時心軟,畢竟鄰市一日游和海外旅行,兩者要做的生理心理的準備工作不是一個量級。 這時候提出邀請的一方再說臨時有事,對感情的傷害就不只一點。 像這次,她的表態(tài)只是無視拒接幾個電話,最終也在孜孜不倦的呼叫中,忍無可忍地接起。 廖希說罵我可以,打我也行,就別冷暴力。 “少在這里許愿?!?/br> 路起棋想想都覺得浪費力氣,又問他呆幾天。 “還要些日子,” 廖??粗鴮γ娴乃?,被屏幕照得面色雪白,雙顴收到下巴,是割手的一條線,巴掌大一張臉,長相清麗,表情漠然而萎頓。 “你聽話一點,困了就睡覺,三餐準時吃?!?/br> 很正常關(guān)心人的內(nèi)容,路起棋沒跟廖希說自己睡不好,卻挑起這句話的茬,不知道自己哪里不聽話,失約的人管得倒多。 路起棋率先掛了這通電話,到后面失眠時,又想起這遭,陷入糾結(jié),搞不懂自己當時刻薄的念頭由哪兒來。 房間里,只有手機屏幕亮著熒熒的光,還有窗外鬼哭狼嚎的風聲。 她打了一個西瓜香精味的氣嗝,寫下一句道歉,本來把前因標明了,又刪去,只留了一句抱歉對不起假的你先不守信用的不想談就滾去死。 后面是因為太冷手指有點不受控制了。 為什么非得去首都。為什么非得去。 路起棋沒有發(fā)出這條消息,打開軟件看起機票來,最早一班是七點,現(xiàn)在是一點半,保險一些,三個小時后出發(fā),去機場的路上應該還能看到日出。 好久沒看過日出。 她在支付頁面停留許久,訂單最終因超時關(guān)閉。 剛那陣妖風識趣地停歇下來了,草木不再撲簌,是入眠的好時機。 要早睡才能杜絕胡思亂想,路起棋勸導自己,熄滅屏幕,平和地閉上眼睛。 三點過一刻,空氣的味道清冷而單一,入目的行人車輛說不清是早出還是晚歸。 整個小區(qū)沉浸在一種似曾相識的安靜。 平日因為占地大住戶稀,物業(yè)嚴格管理,一般不見吵鬧,但這會兒是更靜,少了人聲鳥叫,站定時,耳朵甚至靈敏地能捕捉到路燈運作的細響。 好在小區(qū)選址不是太偏僻,路起棋進到便利店坐了一會兒,就打到仍在運營的網(wǎng)約車。 凌晨的馬路平坦而空曠,車輛疾馳,一路暢通無阻地抵達目的地,用時還比平時生生縮短了一半。 她想象中的日出是沒得看,下車時天色堪比焦煤,星星都顯得暗淡。 穿過狹隘逼仄的樓道,路起棋進門時連燈都未開,直直向臥室走,身體部位在黑暗里經(jīng)幾次碰撞,拖帶起的椅子在地板上發(fā)出刺耳的移位聲。 太陽xue一跳一跳的,她四肢沉沉,倒向打理得整潔清爽的床鋪。 想睡覺。 因外力作用短時引起的疼痛,鈍鈍融化在云朵一般柔軟的被褥,溶于血rou,等到天亮,可能看到破皮還是淤瘢,但現(xiàn)在不疼。 不如說連五感都退化了。 路起棋覺得疲憊,意識流散再收縮,從肢端開始萎縮變小,沒有盡頭似的,到大腦,最后只剩種子,一動不動地注視她。 一聲不知哪來的雞鳴猝地掀開眼瞼,氣勢洶洶,神氣十足的尾音穿透墻壁和鼓膜。 隱隱透白的天光,藏在窗簾沒有覆蓋到的邊角,路起棋尚未清醒,無意識地發(fā)出難捱的嗚咽。 在打架。后腦勺牽動著頸部,連帶著椎骨經(jīng)過的地方,骨頭在疼筋rou也在疼,疼得仿佛一夜間對彼此水土不服,生吃絞碎般仇視容納二者的這具身體。 動一動。 擺動焚燒的關(guān)節(jié),那里正因缺少潤滑而銹跡斑斑,她急迫艱難地動彈,在過于舒適的床間,像擱淺的海魚,想獲得外界刺激來脫離這般疼痛。 咚—— 重物墜地的聲音。 膝蓋額頭和臉頰都冰冰的,一陣清明的刺痛漾開,她結(jié)結(jié)實實貼在木板,是面朝地板從床上滾下來的。 不知道干不干凈。 路起棋頭偏向一邊,眼皮闔著只留窄窄的縫隙,很陌生的視角,目所能及的家具都變大了不止一點,兩三米開外,正自空中落下絲縷白色的棉絮。 她又回到讓人安心的黑暗里。 有人進門落鎖,啪嗒啪嗒的腳步聲經(jīng)地板貫徹耳朵,好在她睡得很沉。 口鼻間飄起陰魂不散的西瓜氣味,但又有所不同,天然而非人工,好似被人塞了一嘴鮮紅多汁的瓤rou,久置發(fā)酵過的甜餿味兒。 想吐。 感到自己在夢中飛起來,被抱起來,溫柔地安放回曾經(jīng)困陷過她的地方。 ——做噩夢了嗎。 ——那來我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