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正式住進這間「藍色大樓」，開始有生以來第一次的同居生活。

    同居有甚么意義呢？除了每天晚上都能抱著她睡覺之外？

    兩個人各自住在不同的地方，即使約會得再頻繁，終究要回到屬于自己的「基地」。人的生活都是從這個基地向外延伸的，也許與他人的延伸產(chǎn)生交錯，也許延伸到別人的基地，或者自己的基地被外人入侵，但無論如何總能界定清楚──你是你、我是我。就好像距離很近的兩棵樹，上面的枝葉如何纏結(jié)交錯分不清哪片葉子是誰的，但樹根必然各自獨立，再怎么昏聵瘋狂的戀愛也不會把兩棵樹錯當(dāng)成一棵樹。

    同居就不一樣了，兩人分享同一株樹根，共享養(yǎng)分與水源，共享生活的全部。也許不是全部，有時候延伸出去的枝葉朝向不同方向捕捉陽光，但總要在太陽下山之后將這一天的收穫都帶回到根部，滋養(yǎng)著彼此。

    對我來說，和姜珮同居就是如此美好的事！

    不只是共享生活。如果只是共享生活，那么同居的目的是甚么？結(jié)婚嗎？這個社會要容忍兩個女人結(jié)婚恐怕還需要一百年吧。對別人而言，對那些所謂「正?！沟漠愋詰僬邅碚f，同居的意義或許只是享受無負擔(dān)的戀愛，或者是結(jié)婚前的「演習(xí)」，或者是另一場婚姻的逃離，總之都是階段與過程。然而兩個女人的同居本身就是終點。

    我企圖向姜珮證明這個意義，我的證明方式是送她一枚戒指，戴在她左手的無名指上。傳說左手的無名指有一條靜脈直通心臟，戴上戒指就能將讓愛情直達心坎里。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帶她去巴西找個同性戀神父為我們主持婚禮，但現(xiàn)在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一切趨近于完美。

    趨近于，并不等于。姜珮的過去始終是個隱憂，那些過去的幽魂隨時可能追上來撕毀我們小小的幸福，我擔(dān)心著。于是我開始找房子。

    「小海，你是不是不喜歡這里？」

    「這房子很好啊，你知道的，我只是擔(dān)心那些債主上門來踢館………」

    「我明白你擔(dān)心的事，我也贊成找地方搬家，如果能讓你安心的話。撇開那個問題，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介意這間屋子的過去？」

    「介意什么？」

    「介意有別人住過，以前的男朋友。」

    「你是指黎少白？哈哈，我才不會那么小心眼呢！如果我可以決定的話當(dāng)然希望你這輩子只跟我一個人在一起，可過去就是過去，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就算上帝也不能改變。去在意不可改變的事一點意義也沒有。再說呢，房子就是房子，誰住過都沒差，你搬來之前搞不好有奇怪的人住過呢！在意的話就沒完沒了了?！?/br>
    「不介意就好。有些人就是會對物品產(chǎn)生奇怪的聯(lián)想。」

    「例如看到哭墻會聯(lián)想到索羅門王與示巴女王的愛情？」

    「呵，好怪異的例子?！?/br>
    「是有點怪異。不過這房子的歷史還沒悠久到可以產(chǎn)生怪異的聯(lián)想嘞?！?/br>
    「對了，最近有看到合適的房子嗎？」

    「看了好幾間還沒有覺得適合我們的。喔，有一間還不錯，可是地點太偏僻了；還有一間挺好但沒有陽臺，我知道你喜歡有陽臺的房子。其他幾間不是太大就是太小……」

    「不用太講究啦！就算小一點也無所謂?！?/br>
    「得塞得下你這么多收藏品才行啊?？墒侨孟碌姆孔幼饨鹩痔F了，必須租個博物館。」

    「房租不是問題?！?/br>
    「不成啊，我至少要出一半，所以……太貴的就沒辦法了?！?/br>
    「你不必出錢，只要搬家時多出點力氣就行了?！?/br>
    「可是………」

    「我們之間還需要計較錢嗎？之前很少跟你說這方面的事，是因為不想提起那些錢的來歷，現(xiàn)在你既然已經(jīng)知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我也不再隱瞞甚么。不妨這么說，我手上的錢足夠買下這樣的房子──乘以二，所以你完全不必顧慮錢的問題?！?/br>
    「原來你這么有錢?！?/br>
    「小海你聽我說，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彼此『分享』──不但要分享自己的，也要接受對方的分享，這樣才是共同生活嘛！有些男人會有無聊的虛榮心，覺得花女人的錢很沒尊嚴，會損傷男子氣概甚么的。小海，你不是男人，我們女人不需要那種笨蛋式的男子氣概，懂嗎？管他誰的錢，有錢不花才是笨蛋。你就盡量去找合適的房子，把我們的小窩弄得舒舒服服，別再說甚么出一半了?！?/br>
    「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就不客氣囉！」

    「只要你開心就行。最好找大一點的房子，到時候你可以把宿舍里的東西全部都搬進去，你應(yīng)該有很多書吧？」

    想到宿舍里的書還真是頭疼，說多也不多，兩百多本移動起來也夠把人累死。乾脆全部賣給學(xué)妹算了。

    這天上課時我對芬達提起這個主意。

    「全都不要了嗎？你確定？留著說不定以后還有用?！?/br>
    「幾本正在讀的書我已經(jīng)帶走了，其馀那些參考書讀過就沒價值了還留著干嘛？」

    「你聰明，過目不忘。」

    「也不能說過目不忘，大概記得重點就夠了。你要的話我可以打?qū)φ圪u給你?！?/br>
    「謝謝，不過我自己的書都快讀不完。既然要賣書，乾脆在宿舍辦一場舊書拍賣會怎么樣？桑蕓學(xué)姊也快搬家了，我去問她要不要一起賣書?！?/br>
    「可是標價很麻煩耶！」

    「嗯。全新的就打八折，半新半舊的打五折，破破爛爛的就打一折。破破爛爛而且上面還有你的涂鴉………」

    「本人的涂鴉可是無價之寶，必須照原價三倍出售?！?/br>
    「最好是啦！」

    「現(xiàn)在你覺得是涂鴉，兩百年后它叫偉人真跡。你猜牛頓大學(xué)時代的涂鴉現(xiàn)在可以賣多少錢？」

    「可惜拍賣會不能等你死掉以后才辦。待會兒下課要去宿舍嗎？」

    「去宿舍干嘛？」

    「整理東西啊，你不是還有些衣服沒帶走？」

    「你還真清楚?！?/br>
    「最近我常去你房間找桑蕓聊天，她也快搬走了。你們都走了，就剩我一個……」

    說著說著忽然就傷感起來，真是小女生的體質(zhì)。

    「我又不是要圓寂了，只不過搬家而已你在感嘆甚么啊？哪，不管我住在哪里我們都是好朋友。」

    我摸摸她的頭。

    「別說了，我明白的。這陣子桑蕓跟我聊了很多感情方面的事，我也知道有些事勉強不來的，不是我的就算放在身邊再久也不是，再捨不得也要放手?！?/br>
    「抱歉?！?/br>
    「干嘛道歉，你又沒對我做甚么。說起來是很氣，也好像有點受傷的感覺，不過感情這種事就是這樣的，有人幸福就有人受傷，不見得必須是誰的錯。就好像入射角與反射角都是θ，x光繞射距離的差值等于2dsinθ，"d"就是你我的距離。當(dāng)2dsinθ恰好等于x光波長的整數(shù)倍時才會產(chǎn)生強點，因為兩個波形完全一致，波峰對著波峰，波谷對著波谷，很美妙不是？但不都那么恰巧是整數(shù)倍，所以有些人的波長就是不一樣。就像我和你?！?/br>
    「第一次聽人用布拉格定律講這種事。這也是桑蕓說的嗎？」

    「嗯?！?/br>
    「我以為她只會講甚么愛因斯坦膨脹了，勞倫茲就收縮了?！?/br>
    「那方面她也有講啦，但……我不是很懂?！?/br>
    「那種事只有她才懂吧?！?/br>
    下課后，我和芬達回到宿舍整理房間。說整理，其實我只是把生活用品和衣服收進大背包，至于書籍都是芬達和桑蕓幫忙歸類。兩人瓜分了比較有趣的書，其他的就按照新舊和完整度區(qū)分為四種等級，看她們煞有介事地討論這本書算不算破爛、那本書上的筆記會不會誤導(dǎo)讀者、這本是不是絕版了，還挺有趣的。她們還不忘問我的意見，我回答乾脆論斤賣最簡單。

    「小海，你看這個！」

    芬達翻著一本厚厚的書，是二年級去旁聽天文物理課時用的參考書，上面有許多鬼畫符都是我邊聽課邊胡亂寫下的註記。

    「記得嗎？」芬達指著圖問。

    「這是甚么鬼東西？我又沒學(xué)過符號學(xué)?！?/br>
    「自己畫的都忘了，笨蛋！你為了向我解釋蟲洞的重力過大以至于暗物質(zhì)不可能通過，畫了這個圖、這一堆拉丁文記號、還發(fā)明這個變換方程式。你說這個記號是宇宙常數(shù)，永遠也不會變的，在蟲洞兩側(cè)都一樣?！?/br>
    「對耶！我想起來了。你后來在電磁學(xué)的報告里好像修改了這個方程式，我還記得那時候……」

    「那時候我們很開心………」

    忽然一滴水落在書頁上，立刻滲入纖維粗糙的紙面，變成一枚小小的圓形暗影。是芬達的眼淚。

    「對不起，學(xué)姊，只掉一滴而已?！狗疫_低著頭說。

    桑蕓嘆了口氣說：「這本書別賣了，也不要留著，送給我吧！」說著就伸手拿書，但芬達緊抓著不放?！肝蚁肓糁?/br>
    「留著干嘛呢？都跟你說了，不是你的留著也沒用。」

    「我喜歡………」

    不知道該說甚么，這種事我向來不會處理。不是不瞭解，只是無能為力。我很想解釋自己和姜珮之間那條看不見的綑綁，從身體到靈魂朝向漩渦深處不可逆地陷落，那不是我可以選擇的。而事實上能選擇的又有多少呢？如果姜珮沒有出現(xiàn)，此刻的我很可能依然不停泡妞，不斷提供芬達期盼的來源。那是一種松弛的羈絆，只要不交出真心，就彷彿真心仍鎖在某個神秘的保險箱，看不見卻可以斷言它的存在，沒有開鎖卻知道鑰匙就放在那兒。這難道不是一種折磨嗎？也許芬達會說那是甜蜜的折磨，一起上課、一起去圖書館的路上、一起回到宿舍坐在床沿聊天，每天每天這樣磨阿磨的，磨出所謂的永遠，或永遠的瞬間。

    然而我終究交出了真心，像個虔誠的教徒皈依了「姜珮」這個宗教。皈依，是單向的直線，是不可逆的轉(zhuǎn)換，意味著離開這里到了那里，也意味著重生，而重生又意味著死掉些甚么。如果這個皈依的儀式要獻上祭品，或許芬達就是那犧牲品，即使非我所愿。

    書頁上小小的圓形暗影一直留在心坎，勝過千夫所指；又彷彿某種詛咒印記似的，在不確定會產(chǎn)生甚么效用之前留下不安的預(yù)感。

    那天下午來到了「土城」──臺北縣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距離臺北市不算太遠，倒也不是喝個下午茶會跑的地方。

    考慮「逃亡」這件事，應(yīng)該是能跑多遠就跑多遠。但能跑多遠呢？那些人都從美國繞過半個地球來了，再怎么跑臺灣也只是個巴掌大的小島，土城還是屏東差不了多少。目前需要顧慮的是那個「趙盛」，怕他洩漏姜珮的住處。

    姜珮說，她和趙盛認識有段時間了，是在柏青哥店認識的，就是他和黎少白初次相遇的那家店。她和趙盛之間并沒有男女關(guān)係，只是曾經(jīng)合伙做過一點「生意」。她沒有多談細節(jié)我也能猜到應(yīng)該不是甚么正經(jīng)生意。無論過去她是怎樣的人都無所謂，我在乎的是現(xiàn)在這個姜珮，溫柔的、纖細的、聰慧的、和我的靈魂互相感應(yīng)的姜珮。

    我計算著來回土城所花的時間，與學(xué)校的距離，有點遠又不會太遠。雖然不如臺北熱鬧繁華，但想在這兒要找份打工應(yīng)該不算難吧？臺北縣的路不熟一直擔(dān)心會迷路，直到「連城路」的標示出現(xiàn)在眼前我才確定自己沒搞錯方向。

    和房屋仲介約好的時間還有十分鐘，目的地的公寓門口已經(jīng)站著一個穿灰西裝的矮胖男人，脇下夾一公事包，一看就是仲介的模樣。停好了摩托車我向他打招呼，對方露出非常典型的業(yè)務(wù)笑容，就是那種一年笑個四五千次練習(xí)出來的面孔。

    「午安！是康小姐嗎？」

    「是。你是詹經(jīng)理？」

    「是是，我們昨天通過電話。沒想到康小姐這么……這么年輕?。€子真是高窕健美，哈哈！現(xiàn)在的年輕人營養(yǎng)真好。這是敝人的名片，請多指教。」

    名片上印著仲介公司的大大的商標和頭銜，背面的內(nèi)容一樣，卻是英文。這人全身透著土氣，莫非還能接待外國客戶？我將名片收進口袋沒有多問。

    「康小姐，這邊請?！?/br>
    這是一棟位于安靜巷弄中的五層樓公寓，附近全是類似的住家，不時聽見狗兒吠和小孩的嬉鬧聲。我跟著仲介屁股后面爬樓梯，目標的單位在四樓。仲介邊走邊介紹：

    「這房子相當(dāng)不錯?。‰m然不算很新，不過建商當(dāng)年蓋得非常扎實，完全沒有偷工減料，就是遇上大地震也不怕?？敌〗氵€是學(xué)生吧？讀書的時候最怕附近有噪音了，正所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這里啊，純住宅區(qū)，離大馬路有段距離，五音來不了。你聽，是不是很安靜？至于交通嘛！要走點路才有公車站，不過你騎摩托車就無所謂了。說起來，女孩子騎那種重型機車很少見哪！」

    「那個不是重型機車，125c.c.而已?！?/br>
    「看起來很大臺耶！」

    「因為是越野車，車架比較高一點?！?/br>
    仲介發(fā)出佩服似的喉音。

    到了四樓，稍嫌狹窄的樓梯間讓我忽然發(fā)覺這位詹經(jīng)理的體型很「寬」，特別占空間。這人乍看起來是個矮胖子，但近距離才發(fā)現(xiàn)其實體格相當(dāng)壯碩，脖子、手臂、大腿，身體每個部分都很粗。粗短的手指費勁地挑出成串鑰匙中的一支，然后開門進入屋內(nèi)。

    之前就聽說有陽臺了，進屋后才知道陽臺挺寬敞的，放得下兩張?zhí)梢巍Ｕg屋子都清空完畢，打掃得一塵不染，因為我在電話里就要求空屋，不需要附帶家具?？蛷d鋪的是實心木頭地板，臥房則是地毯，我心里打算著墻壁要粉刷呢還是貼壁紙。珮應(yīng)該比較喜歡壁紙吧？

    「三房兩廳，兩套衛(wèi)浴，大約四十來坪。對了，你們有多少人要住？」

    「就兩個?！?/br>
    「兩個呀？那可寬敞了。這間可以當(dāng)主臥室，那間當(dāng)書房，門口那間就當(dāng)客房。瞧這採光多好，坐北朝南，不西曬，冬暖夏涼。我?guī)闳ズ竺媲魄啤?/br>
    「這是廚房，雖然你說過要空屋，不過這套廚具很不錯唷！德國進口的，還很新……」

    四下看過之后我覺得挺滿意，估計這空間要塞進姜珮那堆大型物件也不成問題。

    「康小姐，你覺得如何，還中意？」

    「挺好的?！?/br>
    「那么房租方面……」

    「不急，還要帶人來看過才能決定?！?/br>
    「是男朋友嗎？剛才你說兩個人要住，是男朋友吧？年紀這么輕應(yīng)該還沒結(jié)婚?！?/br>
    正想說關(guān)你屁事，就覺得大腿被人碰了一下。我急忙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這人的嘴臉變了，變得相當(dāng)輕浮。他笑嘻嘻地走到窗邊，關(guān)上窗，又關(guān)上陽臺的玻璃門。

    「雖然剛才我夸口說這兒是住宅區(qū)很安靜，不過，你知道，鄰居總會有些阿貓阿狗，小鬼哭鬧阿、打麻將阿、樓上樓下站在陽臺聊天之類的。所以房東特別安裝了隔音氣密窗，只要關(guān)上門窗，你聽，是不是超級安靜？哈哈！不但聽不到外面的雜音，屋里頭怎么喊外面也聽不見，你可以盡情把嗓子喊破?！?/br>
    「奇怪了，我為甚么要把嗓子喊破？」

    「因為爽??！跟男朋友zuoai太爽快了，不用力喊怎么行？如果你不相信的話我陪你做一次試試？看你身材這么好我愿意免費教你幾招?！?/br>
    真是倒楣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間滿意的房子卻遇到色狼?？催@人的樣子大概不是嘴巴吃吃豆腐就可以了事。我捏緊了拳頭擺出戰(zhàn)斗姿勢，準備隨時給對方一個飛踢。強壯的男人似乎有恃無恐，沒把我的戰(zhàn)斗姿勢放在眼里。

    「可惜沒有床，只能在地板上玩了?！顾麖墓掳锬贸鲆话讶珠L的尖刀，整張臉都興奮地扭曲起來。

    「你到底想怎樣？」

    「當(dāng)然是想跟你打一炮阿，介紹房子需要動刀嗎？」

    「我已經(jīng)知道你的名字也知道你的公司在哪兒，不怕被抓去槍斃？」

    「強姦女人用不著槍斃。你們這些娘們總是這樣，事前總是威脅、討?zhàn)?、討價還價的，等到爽完了個個都閉上嘴，比我還怕被人知道哪！不是這樣嗎？你想讓男朋友知道你被別人干過了？」

    「原來如此，你做這種事不是第一回了?！?/br>
    「正因為經(jīng)驗豐富我才能好好教育你。別說廢話了，脫褲子吧！」

    「你有沒有被人打爆頭的豐富經(jīng)驗？敢亂來就試試看?！?/br>
    我算好腳尖與刀子的距離，只要他一有動作就先踢飛他手里的刀，然后一拳頭砸在他的鼻子上，等他蹲下或倒下再用力踩破他腦袋。

    「噯唷，這么兇？不求饒嗎？不過求饒也沒用。你只有兩個選擇，第一是乖乖脫褲子被我干，第二是被這把刀刺穿肚皮。我猜你不會選第二個。」這人邊說邊搖晃刀刃，讓刀刃閃耀著光芒，以為這樣就能令我害怕。

    「詹經(jīng)理，你誤會了，實際上是你有兩個選擇。第一是放我出去，第二是跟我打一架。無論選第一還是第二你今天都注定干不到女人。如果你聰明的話就放我走，因為選擇打架的結(jié)果只有兩種情形：一是你被我打到顱內(nèi)顱外都出血，送醫(yī)不治；二是我打輸了被你殺死，你犯了殺人罪被抓去槍斃。無論哪種結(jié)果你都不會喜歡的?！?/br>
    色狼瞪視著我似乎不甘心就這樣放手，我也不甘示弱回瞪他，期望他能從眼神中看清楚自己的命運。

    「想清楚喔色胚，這次不成下次還可以找別人，沒必要把事情搞得這么血腥吧？」

    這時門口忽然出現(xiàn)一個男人，倚著門框微笑。

    「說這么多干嘛？我一直等著看你怎么揍這個混帳東西呢！」

    又是陳煥民。這人總是莫名其妙、無聲無息地冒出來，好像鬼似的。我正想問他怎么會冒出來，色狼就搶先開口：「你是誰？你怎么進來的！」

    「真是抱歉沒有先按電鈴，我是自己開鎖進來的?！拐f著搖一搖手上兩根粗鐵絲。

    「馬的你是小偷阿？」

    「嘿嘿！只準你強姦女人，不許我偷東西？康海倫你先走吧！讓我來幫這位色狼先生爽一下?！?/br>
    「那就……交給你了，掰掰！」

    我立刻拔腿就跑。色狼舉起刀似乎想攔我，卻遲疑了，趁這空檔我一口氣跑出房門衝下四樓，跨上摩托車發(fā)動引擎。直到這一刻緊繃的神經(jīng)才稍微松弛些，才感覺到自己原來心跳得這樣猛烈，幾乎喘不過氣了。

    塞一根香菸到嘴里，點菸時發(fā)現(xiàn)手指微微顫抖，應(yīng)該是腎上腺素的殘馀作用。從色狼亮出尖刀起我的身體就開始害怕了，只是腦子沒有意識到身體的害怕，腦子里住著一位打死不屈服的惡漢。

    不知道樓上發(fā)生甚么事。詹經(jīng)理沒吹牛，那隔音氣密窗果然要得！一點聲音都沒外洩。第二根菸點著后不久就看見陳煥民悠哉地踏出公寓門口，手里捏著一團面紙。

    他見我盯著濕漉漉的面紙，解釋道：「剛才在樓上洗了手，浴室沒有手巾。」

    「襯衫上還有一點………」

    陳煥民低頭看著白襯衫上的血跡，相當(dāng)驚訝的樣子：「真糟糕！居然噴到身上了?！?/br>
    「為甚么你要一直跟蹤我？黎少白不是已經(jīng)回來了嗎？」

    「抱歉，因為還有些事情需要調(diào)查清楚。那個a小姐──就是那天與趙盛交易兩百萬的那位，我已經(jīng)查到她的名字，也知道你目前和她住在一起?！?/br>
    「那又怎樣？我跟誰住在一起你管得著嗎？」

    「這我沒意見，但你們似乎打算搬家是吧？最近你經(jīng)常去看房子，今天來土城也是這個目的。我必須知道你們搬去哪里?！?/br>
    「為甚么？」

    「不是你的問題，是姜珮。這個人可能與黎家有點關(guān)係，我想調(diào)查的是她?！?/br>
    「她跟黎少白以前交往過，在一起兩個星期，就這樣而已，還有甚么好調(diào)查的？」

    「看樣子你甚么都不知道。我的直覺也告訴我，你跟她不是一伙的?！?/br>
    「到底是怎樣？甚么一伙不一伙的，你究竟知道些甚么？」

    難道姜珮的秘密已經(jīng)洩漏出去了？他是不是想把姜珮交給那些美國人領(lǐng)賞？我頓時警戒起來。這個比趙盛還可怕的男人，一旦姜珮落在他手里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

    又或許，陳煥民就是姜珮說的那位「暗中的保護者」？

    不可能，那天跟蹤時他還不知道「a小姐」是誰呢！況且姜珮曾經(jīng)說過那個保護者二十年前救過她mama一命，二十年前陳煥民才十多歲，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他。我的直覺也告訴我，陳煥民對姜珮是有敵意的。

    腦子里拼命思索自己能做些甚么，要不要帶著姜珮連夜?jié)撎樱靠磥硭坪踹€沒打算對姜珮動手。他在等甚么呢？是不是還在跟美國人交涉？考慮要把姜珮賣多少錢一斤？然而陳煥民下一句話卻徹底打斷我的思緒。

    「其實少白跟那位姜小姐還有來往，是在夫人葬禮之后開始的。」

    「你騙人！」我瞬間睜大了眼。

    「是真的，我不是只跟蹤你而已。你知道她今天下午去哪兒嗎？」

    「她說去美術(shù)館看展覽，晚上和朋友喝酒。」

    「去美術(shù)館是真的，今晚和朋友約在酒吧見面也是真的，那個『朋友』就是黎少白?！?/br>
    「我不相信你！你這人太可疑了，老是神出鬼沒的，還隨身攜帶槍械。你的話可信度太低。」

    「不信我?guī)闳タ?，讓你的眼睛親自告訴你吧！」

    那天，在藍色琉璃瓦的小屋里少白這么對我說過───

    「如果我說，請你把姜珮還給我，你會答應(yīng)嗎？」

    那天是黎mama的葬禮，在那樣的日子無論他提出甚么要求我都不會拒絕的。我以為他只是想取笑我為難起來的慌張樣，而且他隨即就用「只是假設(shè)性的問題」輕輕帶過，沒想到竟然是來真的。這個認識了一輩子的朋友真的會這樣對我嗎？

    陳煥民的車停在離酒吧二十公尺遠的路邊，我坐在副駕駛座，兩人再次一同進行監(jiān)視活動，而且兩次跟監(jiān)的對象都是姜珮。外行人會說這是命運的捉弄，但我知道是誰在cao弄。盯著黑底黃字的招牌，大塊的絲巾下隱約見到único字樣。

    「único………跟unique有關(guān)嗎？」我問。

    「好像是西班牙文吧！」

    「確定他們約在這里見面？」

    「嗯?！?/br>
    「怎么知道？」

    「我自有我的手段?！?/br>
    我發(fā)誓，如果最后出來的不是姜珮與黎少白，我一定當(dāng)場打死這個眼鏡仔！我不耐煩地點了根菸，陳煥民立刻降下車窗還搖手揮散面前的煙霧。原來他怕菸味，終于找到這傢伙的弱點了！不過這弱點似乎也沒啥用。

    「就這樣乾等要等到民國幾年啊！煩。不如直接走進酒吧瞧瞧？」

    「監(jiān)視本來就很乏味，跟釣魚一樣都是培養(yǎng)耐性的運動?！?/br>
    「我可不是你那種職業(yè)跟蹤狂，不需要培養(yǎng)耐性。再等十分鐘沒人出來我就不等了。」

    「不會等太久的。他們每次見面都不會超過三小時。」

    「每次？他們究竟約會過幾次？」

    「今天是第四次?！?/br>
    忽然一陣心痛，好像在心臟插把刀阻斷了全身血液的對流，讓人手腳冰冷臉色發(fā)白。是傷心嗎？還是震驚？抑或是憤怒？各種情緒彷彿把十幾種醬料全都倒進一鍋，攪拌出怪得令人想吐的味道。雖然拼命告訴自己陳煥民的情報一定是錯的，一定是騙人的──這傢伙因為上次被我爸跟蹤了，以至于心理不平衡想拿我出氣，所以編了個謊言故意氣我。然而心里卻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經(jīng)過逐漸相信，心臟插著的那把刀也一寸一寸地深入，痛得我?guī)缀蹩煲鳒I了。

    姜珮說過的那些話，我們之間又深又濃的愛情，那美麗的愛情，竟全都是謊言？怎么可能呢？人是會騙人的，可是兩個靈魂直接刺探到彼此的核心，在那樣深沉的合為一體的理解中對話，要如何說謊？人只能用表象，用語言欺騙對方，如果可以穿透表象和語言觸碰真心，就不可能有所欺騙。

    一直相信自己碰觸著她的真心，直到此刻才終于開始動搖了。我捧住自己的臉，彷彿不好好捧著隨時都可能碎裂、崩潰、沸騰、一路撒著淚水衝進酒吧里要她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哭出來比較好，憋著不健康?！龟悷裾f：「還有抽菸也不健康。」

    「閉嘴！」

    「姜珮這個女人是復(fù)雜的，不，是格外復(fù)雜。總是有些人喜歡賭博，另一些人比較喜歡自己能掌握的事，你是哪種人？愛上那樣的女人就是賭博，你不一定會輸，但無論輸贏都不是你能決定的，只能碰碰運氣。因為你不是莊家……」

    「馬的叫你閉嘴你是聽不懂嗎！是不是欠揍！」我猛然轉(zhuǎn)身揪住陳煥民的領(lǐng)子，提起拳頭。

    「噓========」

    他指著前方馬路邊，一對男女剛走出酒吧，似乎在等計程車。兩人的身體沒接觸，沒牽手，也沒有親吻，只是站得很近。

    那高大挺拔的身形，那玲瓏嬌美的體態(tài)……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百分之九十五、九十八點四………確認度快速提升；我彷彿被美杜莎的邪眼瞪了，一隻手持續(xù)揪住陳煥民的領(lǐng)子，一隻手握拳，以這個蠢姿勢凝固著。

    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循環(huán)。

    那女的上計程車前，回身抱住男的，我的眼淚終于墜落了。

    那天夜里我們異常熱烈需索彼此的rou體。我執(zhí)著地彷彿撕咬般地吻著她的頸子、肩膀、背、腰、臀，鑽進她早已濕濡的山谷深處。激情被誘發(fā)的完美女人，慾望的能量一峰攀過一峰，停在那最高峰上盤旋、震盪。

    她那白似牛奶的雙腿夾住我的頭頸，愈擠壓愈濕潤，像無止盡的泉，要我不斷向深處探索，挖掘出更豐沛的愛欲。我抬起頭望著她，在兩座山峰間凝望那張暢快愉悅的面孔──多么美麗的面孔??！她的美麗瞬間撕扯我的心，將我撕裂為兩個人，一個康海倫，兩隻野獸。

    停下的舔舐讓深谷空虛，她急切拉我的手要我擁抱她，但我不。以康海倫為形體的野獸翻弄她的身體像虎爪下的小白羊，一手將她強壓在床上，另一隻手以手指深深地插入她的內(nèi)部。

    「啊………啊啊啊………嗯…………呼呼……啊啊啊啊啊啊………」

    「叫??！大聲點………」我在她耳邊低吼著。

    「……啊啊……受不了了……小?！憬裉旌闷婀帧?/br>
    「盡情地叫吧！把嗓子喊破也沒關(guān)係??！我免費教你幾招！」

    「你怎么了？為甚么說這種話？」

    「喜歡嗎？你終究是喜歡被人插入吧？我的手指如何，是不是太細了？」

    「別這樣………」

    我翻身跳下床，坐進床邊的沙發(fā)里，開始哭泣。我知道自己藏不住事，我知道自己沒出息，可是我的心好痛。好痛。

    「對不起，小海?！?/br>
    她沒有多做解釋，只是蹲在沙發(fā)前握著我的腳。從腳尖傳來她無名指上的戒指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