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么我有一種感覺，總覺得你的故事聽起來不太像真的?！?/br>
    我歪著頭打量面前這位胖子。依舊是全套白西裝、桃紅色領(lǐng)帶、右前方的口袋像吐舌頭一般露出一小截手帕，也是桃紅色的，比領(lǐng)帶的桃紅淺一些，接近粉紅。白西裝雖然作工挺好，但穿在這人身上只有擴(kuò)大他肥胖的效果──也許是故意追求這種效果，就像河豚把身體鼓脹成球形以便嚇走敵人。

    「我說的，都?是?事?實(shí)?！顾桃饧又卣Z尾音，彷彿以這句話為姜珮的故事畫下句號。說完故事的趙盛，臉上恢復(fù)了黑幫角頭固有的沉著神氣，肚子前凸。他似乎沒有理由說謊，但我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你有看新聞吧？應(yīng)該記得去年的綁架案?！顾f。

    「嗯，當(dāng)時新聞天天在報(bào)，走到哪兒都聽人談?wù)撝?，我那時也猜想rou票很可能被殺掉了。不過，如果那件案子真的是你們干的，你怎么可能輕易說出來？」

    「在道上混，有些事是含糊不得的，非說清楚不可。與其被阿公誤會我背叛他，綁票勒索殺一兩個人根本算不得甚么大事?？傊@個案子、我和那小妞的關(guān)係，從頭到尾都與你們黎家毫不相干，我不明白你們到底在懷疑甚么？」

    的確是我逼他說出和姜珮的關(guān)係，如果不相信他的話一開始就沒必要問了。繞了一大圈，我想解明的疑惑仍沒能得到答案，卻聽到意外的事實(shí)。想不到姜珮竟然惡劣到這種程度，把她推給康海倫果然是犯了大錯。

    「不怕我報(bào)警抓你們？」我說。

    「你好歹是姓黎的，不至于干出報(bào)警這么沒出息的事吧？再說報(bào)警也沒用，證據(jù)早就清理乾凈了。要是擔(dān)心被抓我也不會這樣逍遙度日了。倒是最近常覺得有人在我背后盯梢，是阿公派人盯我嗎？」

    「該知道的時候就會知道?！?/br>
    看樣子再問也問不出甚么名堂了。直覺告訴我，趙盛一定還有些事沒說，不過他連綁架殺人的事都說出來，再逼他也沒甚么意思。

    爸爸曾經(jīng)說過，流氓的生命是很強(qiáng)韌的，「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就是這種動物的本質(zhì)，所以永遠(yuǎn)不能相信流氓。所謂的忠誠、友誼、道義、江湖規(guī)矩，在流氓的世界都只是可用的工具罷了，一旦不可用就必須立刻拋棄，唯有利益才是不變的真理。所謂「盜亦有道」只是一種錯覺。曾經(jīng)有個流氓為了偽裝自己得了胃癌，咬破舌頭假裝吐血；還有人為了從敵人的綁縛中逃脫，不惜將自己的手掌切下來。連自己的身體都能這樣果斷地加以利用，何況是利用他人，說幾句謊話就像喝白開水連一秒鐘都不必遲疑。

    所以絕不能相信流氓。

    如果趙盛說的故事是真，那么姜珮也有一副流氓的靈魂，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壞，是壞透了的那種流氓。假使她真的是爸爸與姜鳳儀的女兒，那就難怪她體內(nèi)也有流氓的血液了。然而趙盛的話本身又不可信，姜珮究竟是不是姜鳳儀的女兒也存疑，結(jié)果一切依然繼續(xù)曖昧不明。趙盛的故事不但沒有釐清我心中的疑問，反而令姜珮面前的霧更濃。

    正要離開的時候，趙盛忽然想到似的叫住我：「她到底做了甚么危害黎家的事？難道……難道是跟夫人有關(guān)？」

    我沒回答，將這個問題淹沒在柏青哥店里喧鬧的電子音樂中。

    那天夜里做了一個怪夢。夢中的我有個戀人，是個嬌小可愛的女孩。我們的關(guān)係好親密，彼此分享心事與感動，深深的互相依戀著。這份感情就像完全真實(shí)、理所當(dāng)然的，像一把尺上鄰接的兩個刻度，女孩的存在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有些夢境會讓人在作夢的當(dāng)下就發(fā)現(xiàn)是夢，但這個夢太真實(shí)了，充滿了日常的踏實(shí)感，絲毫沒有虛幻的氛圍可供懷疑。在夢中，mama活得充滿生命力，像每個普通家庭里忙碌的mama，而爸爸是個慈祥又帶點(diǎn)囉嗦的好男人，全家人擠在小小的舊公寓……而我對于這些一點(diǎn)也不感到奇怪，彷彿有史以來就是這個樣子，爸媽、我和那女孩，四個人共度和諧美滿的生活，每一天都充滿了愛，像一幅清淡的水彩畫那樣舒服的風(fēng)景………

    然后在毫無預(yù)警的情況下忽然醒來。

    夢與現(xiàn)實(shí)的分界還有些模糊，依然殘留著夢的氣味，意識與感官暫時無法合一。我繼續(xù)躺著，好像失落了甚么重要的東西，心情轉(zhuǎn)而鬱悶起來。明明不曾擁有，一旦意識到那只不過是個夢罷了卻又充滿了失落感，那失落感以既真實(shí)又不正當(dāng)?shù)男螤羁ㄔ谛厍?，十分不痛快?/br>
    有人說，凡是產(chǎn)生了xx感就證明那個xx是假的，例如真正有成就的人不會常有成就感、看著立體的物件不會想到甚么立體感、對于明明沒有責(zé)任的事卻有強(qiáng)烈的責(zé)任感、在不幸的情況下努力營造幸福感、察覺了不需要察覺的事叫作敏感………

    虛假的夢，產(chǎn)生虛假的記憶與虛假的失落感，卻不能立刻隨著夢的消逝而消逝。最不痛快的是，我失去夢中那女孩的「臉」，無論再怎么努力回想都想不起那女孩長甚么樣子。要是整個夢境的記憶全部消失就好了，最討厭明明記得每個細(xì)節(jié)卻丟失了最重要的部分。

    在百貨公司的電扶梯上「偶然」遇見姜珮。我上樓，她下樓，在兩部電扶梯交叉處同時發(fā)現(xiàn)對方。她在整整一秒鐘之內(nèi)顯露出驚訝的表情，就像洗澡時忘記關(guān)窗忽然發(fā)現(xiàn)被人偷窺似的，連我自己都覺得好像看見甚么不該看的東西。

    其實(shí)這不是偶然的巧遇，我已經(jīng)連續(xù)跟蹤她三天了。

    關(guān)于mama的死，警方以「自殺」結(jié)案。至于自殺的原因……多明白啊！就像和尚會唸經(jīng)、老虎會咬人一樣，精神病患的自殺完全沒有多加解釋的必要。老虎咬了人，會有人去追問老虎為甚么要咬人嗎？然而我非這么一問不可；我不問，這世上就沒人問了。

    公祭結(jié)束后，mama的死徹底結(jié)束了，從現(xiàn)實(shí)事件轉(zhuǎn)變?yōu)橐粋€歷史紀(jì)錄，成為檔案架上的一個編號、日記里的一頁、圖書館里的過期雜志、繳納完畢的交通罰單。對大多數(shù)的人來說死亡就是如此，活人只能將死人擱在原地，繼續(xù)向前走。但我暫時還不想將mama擱下。

    查訪了療養(yǎng)院、探詢了相關(guān)的人事物、仔細(xì)追查mama死亡前后姜珮的行蹤，此外還能做甚么呢？目前得到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線索，卻拼湊不出事實(shí)，彷彿缺了百分之九十的零片的拼圖，硬要加以拼湊只會在情緒上增添更多懷疑，而心中的假設(shè)依然無法證實(shí)，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正朝向證實(shí)的方向。我不斷提醒自己不能太相信直覺，經(jīng)常盤點(diǎn)著手上擁有多少「事實(shí)」，然而事實(shí)卻少得可憐。如果爸爸知道的話肯定會嘲笑我的徒勞。

    根據(jù)「奧坎剃刀原則」，我決定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尋求解答───直接在姜珮身上找真相。電扶梯上那一秒的窺見，讓我明白這個女人并不是牢不可破的堡壘，再怎么邪惡深沉畢竟只是二十一歲的年輕女孩。也許接觸的面積增加能夠窺探到更多訊息。

    「嗨，好久不見?！?/br>
    再次追上她是在一樓大廳，她慢條斯理逛著化妝品專柜，似乎預(yù)料到我會追來。她的神情已經(jīng)充分整理過了。

    「最近好嗎？」

    「抱歉，沒去參加葬禮?！?/br>
    「那種沒意義的儀式誰都不需要參加，連我媽自己都沒參加。」

    「我好像應(yīng)該對你說句『節(jié)哀順變』?！?/br>
    「別說了。對了，你和康海倫相處的怎么樣？」

    「挺好。我們現(xiàn)在住在一起，可能過些日子就要搬家了?！?/br>
    「為甚么想搬家？」

    「新生活需要新的房子，只有我和她兩人的回憶的新房子?！?/br>
    「真教人羨慕?！?/br>
    「羨慕甚么啊！你不也有很多女朋友嗎？」

    「沒，打從和你分手后就沒再交女朋友了?！?/br>
    「騙人的吧？」

    「是真的?！?/br>
    「不會是因?yàn)槲野桑俊?/br>
    「就是因?yàn)槟?。不知道為甚么，忘不了你。?/br>
    姜珮的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我，以一種不容狡辯的姿態(tài)直射出無聲的質(zhì)疑。在這么唐突的注視下我不能有一絲猶豫。

    「不信嗎？」我向前一步牽她的手，以最溫柔的角度。她沒有抗拒，卻將眼神移開，話題也移開。

    「你是來逛街？還是打算買甚么？」

    「想買些秋冬的衣服，最近天涼了。你呢？有買東西嗎？」

    「還沒看到喜歡的。」

    「走吧，陪我吃頓飯?！?/br>
    離開百貨公司，我和她步行到附近一家日本料理店。她點(diǎn)了壽司，我也點(diǎn)了壽司，還要了一壺冰鎮(zhèn)清酒。這家店不算高級，倒也不是那種會衝著客人像神經(jīng)病似的高分貝嚷嚷「いらっしゃいませ！」的爛店。我考慮過帶她去高級餐廳，但那樣似乎有點(diǎn)太造作，暫時像現(xiàn)在這樣就好了。

    直到清酒送上桌，我才松開她的手。姜珮的臉上始終淡淡的，淡淡的粧、淡淡的愉快。

    「前些日子我去了美國一趟?！刮艺f。

    「嗯，聽小海提過。」

    「去探望一個老人家，我爸的老朋友。他告訴我很多當(dāng)年的故事，就是他們那一代的恩怨，充滿張力的情節(jié)好像電影似的?！?/br>
    「哦？有趣嗎？」

    「也沒甚么?？傊褪怯行┤藗?，有些人死了，還有一些以為死了其實(shí)還沒死的人?！?/br>
    「聽起來真有點(diǎn)像電影橋段?！?/br>
    「是啊，也不知是真是假，說不定只是老頭子哄小孩?！?/br>
    「哄你可不容易?！?/br>
    聽到美國的事她依然不動聲色，那一秒鐘開的窗被封閉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我想再這樣試探下去只會讓她更加防備。

    「如果你愿意，會知道我這個小孩多容易哄。」

    她又看了我一眼。我趁著斟酒避開她的目光。

    「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沒哄過你，現(xiàn)在更不會。」她接過酒來一口喝了，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甚至不知道她的話有幾分認(rèn)真。

    「我知道你這人總是很有效率的，甚么天涼了來買衣服，好巧唷就遇到了我，你是專程來找我的吧？」

    「這個嘛………」我故作尷尬狀。被她識破是好的，我原要她知道我的故意。

    「你又何必找我呢？我都已經(jīng)跟小海在一起了，是你要我們在一起的。后悔了嗎？」

    「嗯。」

    「可惜，晚了。」

    「真的愛上了？」

    她沒回答我，伸手接下廚師端來的涼拌牡蠣，低著頭逕自吃起來。店里客人不多，有一對男女低聲交談好像有點(diǎn)嚴(yán)肅的話題，還有個穿西裝貌似上班族的男人邊吃生魚片邊閱讀報(bào)紙。女服務(wù)生專注地觀賞水族箱里的黑鯛，用手指戳著魚缸玻璃卻完全無法引起魚兒注意。等我將目光重回姜珮身上，她已經(jīng)吃完那碟牡蠣了。

    「真的愛上了？」我又問一遍。

    她用紙巾擦擦嘴，以彷彿評論菜餚的口吻說：「怎么說呢……三年前來臺灣的時候，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會遇上你，遇上小海。人生好像偶爾就會這樣，某個時刻突然來到，突然就不一樣了。還記得那天嗎？三個人一起去海邊玩，就是那樣的時刻。在那之前與在那之后相當(dāng)明確的分為兩個階段，沒有過渡期，沒有緩衝，沒有重疊………也許有吧，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就好像中山北路往南走，忽然就變成中山南路了，那么兩條路交接的那個十字路口究竟算中山南路還是中山北路呢？明明是一條又寬又平坦的馬路，每天幾萬輛車子經(jīng)過，卻說不清楚它的路名是不是很奇怪？如果你今天經(jīng)過那兒，你只會說我經(jīng)過了中山南路和中山北路，完全不提那個路口，彷彿它不存在似的。如果兩條路是緊密連接而沒有任何過渡的階段，那么交界線又該畫在哪里呢？很大的十字路口耶！」

    「不奇怪啊，那條路不是沒有名稱，它就叫『中山南北路交叉路口』。如果你在十字路口中央被警察開了罰單，罰單上寫的違規(guī)地點(diǎn)應(yīng)該也是這個……大概吧。」

    「所以它的名字就是它存在的狀態(tài)？好比我的名字不叫姜珮，叫『黎少白的前女友』？而你的名字叫作『姜珮的前男友』，然后我又變成『姜珮的前男友的前女友』……」

    「照你這么說是有點(diǎn)奇怪?！?/br>
    還是不太明白她想說甚么。或許她想說的不在于「說甚么」，而是「我們正在像一般人那樣吃飯聊天」這件事？

    「正因?yàn)槠婀郑耘幻靼?。然而即使不明白也不要緊，只要你越過那個路口就來到中山南路了，不會因?yàn)椴幻靼走@件事就搞不清楚自己正走在中山南路上，大部分的情況都是很明確的??！」

    「就像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很明確是『康海倫的現(xiàn)任女友』？」

    「很明確。」

    「不能帶你走往另一個路口？」

    「不是不能，是不要?！?/br>
    我握住她的手，從她的掌心傳來微微一震。再一次窺見些甚么。

    打算用熬不住百般思念、突然感情潰堤式的動人告白，對她說：「離開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愛上你了，無法停止，再也無法壓抑………」卻好像身體里某個機(jī)件卡住似的，沒辦法流暢地說出口。

    我忽然想起「夏曉天」這個名字，背脊發(fā)涼。

    「還能再見面嗎？」

    擠了半天才擠出這句，但姜珮沒有回答。

    在那之后我們又見了三次面，每次時間都很短，都是她主動表示該回去了。我問她是不是擔(dān)心小海起疑，她的回答并不是「有甚么好懷疑，我們又沒干嘛」，而是直接承認(rèn)自己擔(dān)心。

    「絕不能讓她知道我們見面的事，答應(yīng)我。」她鄭重交代。

    這是不是間接表示她對我仍有情意？暗示「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只是不想傷害小?！埂Ｃ看我娒娴臅r間雖然不長，但總有幾次偶然觸動戀愛話題，或者說「戀愛式的話題」。我小心翼翼的栽培那種子，期待看見開出怎樣的果實(shí)。

    會是怎樣的果實(shí)呢？這個冷酷的女人會不會真的愛上了我，在愛情沖昏頭腦的情況下不小心說出我想知道的事？又或者她故意讓我以為愛上了，正在一步步引我跌入某個陷阱中？我的下場會不會像夏曉天那樣？

    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冒險(xiǎn)試一試。

    第四次見面，我和她約在「único」。四個多月前和她初識的那晚，我在這兒喝到爛醉被她帶回家。想起在一起那兩週的時光，我的確是快樂的，幾乎以為自己深深墜入情網(wǎng)，當(dāng)時的強(qiáng)烈情感一直留在記憶的庫房中，被貼上相當(dāng)特別的標(biāo)籤，偶爾經(jīng)過打開門瞧瞧總是一再感到心緒顫抖。

    當(dāng)時為何忽然抽身離開？為何感到莫名的強(qiáng)烈的不安？也許可以歸功于我發(fā)達(dá)的第六感，在無意中窺探到姜珮的邪惡本質(zhì)因此落荒而逃？又或者我的離開只是單純出于對愛情的恐懼，潛意識排斥讓自己沉入幸福的牢籠，那樣的話，我等于被自己的頹廢拯救了，就好比身體太差而被免除兵役卻因?yàn)椴槐厣蠎?zhàn)場而保住一命，那些身體好的反而被自己的健康害死。

    這些想法是不能說的，說出口的是「分手讓我不斷悔恨，整顆心被思念給淹沒，幾乎滅頂，直到再見到你才又開始有了呼吸……」我總能把這類rou麻的語言說得很動聽，聽起來就像三歲孩子似的真誠。長期培養(yǎng)的誘惑女人的招數(shù)，沒想到居然有拿來報(bào)仇的一天。

    「我一直沒問你為甚么要把我讓給小海，現(xiàn)在也不會問。無論理由是甚么都沒意義，重要的是結(jié)果?！?/br>
    「結(jié)果？我沒看見甚么結(jié)果，只是目前你和她在一起罷了，情況隨時都可能改變。唯一的問題是你的心，我怎樣都看不穿你的心意。這是最大的挫折?！?/br>
    「你不明白，我和她的緣分很深。要是沒遇見她就好了，就甚么事都沒有，一旦遇上了就萬萬不能分開，一生一世都要對她好?！?/br>
    único和平常一樣，從晚上九點(diǎn)多就開始高朋滿座，氣氛熱絡(luò)，一扇門區(qū)分里外兩個世界。室內(nèi)幾乎沒有燈光，每張桌子都點(diǎn)著蠟燭，較大的桌子用大燭臺點(diǎn)上七八支，墻壁上、走廊和房柱也是，整家店里上百支蠟燭烘托出既光明又隱幽的矛盾情調(diào)，在光明與闇影交錯之間，每個人的面孔都變得扭曲，或者在扭曲中呈現(xiàn)出另一種真實(shí)。

    隔壁桌是一群變裝癖的聚會，有幾個看不出是男是女、皮膚白皙的年輕人，打扮不合時宜卻十分融入這種光影搖曳的氛圍；另外幾個很明顯是男扮女裝的中年人，厚厚的粉掩蓋不住鬍渣，笑起來露出男人才有的大顆牙齒。他們興高采烈討論著出國參加游行的事，游行的主題不明確，似乎更關(guān)心活動過程怎樣弄得更精彩。

    我們的輕聲細(xì)語一度被隔壁桌的笑鬧聲遮蔽，聽不見彼此聲音，于是我將椅子拉近她，手腕環(huán)繞她的椅背，以兩公分的距離在她耳邊低語。她吃吃地笑了，在談笑的搖晃間她的臉頰有意無意碰觸我的嘴唇。心中那塊神秘領(lǐng)域又開始顫抖了起來。

    想吻她，卻又不想。我稍微拉開距離，只用手指輕輕撩撥她亞麻色的發(fā)絲。

    「好掙扎唷………」她忽然這么說。

    我以為自己的掙扎被她瞧出來了，沒想到她說：「好想被你抱著，好想………可是一抱就完了………」

    她抬起頭望著我的眼，黑漆漆的大眼睛，整個靈魂洞開。不需要再窺視了，所有不該看見的東西都看得一清二楚。這個女孩，原來如此………

    再次從交織的目光中抽離，才發(fā)覺周遭不知何時變得沉默。隔壁桌的變裝癖們彷彿享受著某種盡在不言中的交流，互相面露呆滯的微笑，噴了一桌子香菸。凝重的煙霧在燭光映照下結(jié)成塊狀云，好像泛著紅色光澤的果凍；偶爾有人嘆息，玻璃杯的輕輕碰撞，戀人們十指交握。處心積慮的語言被丟棄在桌腳下，隱匿在燭光照不到的暗地里。

    取代語言的是香頌女神愛迪?琵雅芙的《lesamantsd`unjour》，意思是「一天的戀人」。深情的獨(dú)特的香頌唱腔帶些哀愁，老唱片夾著雜音的旋律讓人有一種置身錯誤時空的錯覺。也是在這樣離現(xiàn)實(shí)的岸邊很遠(yuǎn)的海面上，我不知不覺放下了許多東西，牽起她的手。

    一天的戀人，一天就夠了。

    離開único，夜幕低垂，微涼的清爽空氣把我?guī)Щ氐厍虮砻?。正要送她上?jì)程車時發(fā)現(xiàn)她哭了，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想拉住她說幾句話，她忽然轉(zhuǎn)身撲在我懷里，緊緊貼住我的胸膛。

    「不要再見面了，我不要！」

    那一瞬間，我好想說出心中所有的疑問；我也知道，只要這一刻牢牢抓住她，就能得到一切解答。但我甚么都沒說，就這樣放手讓她上車離去。

    失敗了。

    我的心被失敗擄獲，舔拭著失敗的羽毛，被流放到充滿失敗的頹廢地界。還能怎么辦呢？算了吧，做甚么總是徒然。

    失敗者最好的去處，就是回家。

    家里不似以前那么熱鬧了，異常地冷清。本想直接回房睡覺，卻改變主意去和爸爸打聲招呼。記得公祭那天他有點(diǎn)感冒，一直咳個不停，也不知道痊癒了沒。我直接進(jìn)到后院那間藍(lán)色琉璃瓦的屋子找他，卻不在，找人問了才知道他待在mama的房間里。家里人說他這幾天經(jīng)常待在那兒，有時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他們都擔(dān)心得很。

    上了二樓走廊，見到有個穿西裝、戴黑色膠框眼鏡的男人，坐在mama房間門口。那人向我點(diǎn)點(diǎn)頭。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和姜珮在日本料理店，有個西裝男的背影，之后在不同的場合也有幾次，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人叫陳煥民，是爸爸的秘書，專門幫他處理既重要又必須保密的事。難道爸爸叫他跟蹤我？

    從向我點(diǎn)頭后，直到我走近mama房間門口陳煥民都沒再看我一眼，也沒說話，像個泥菩薩似的端坐著，讓人懷疑剛才的點(diǎn)頭是不是錯覺。

    我猶豫著舉起敲門的手，又放下。就讓爸爸一個人窩在房里享受思念的折磨吧！這是他欠她的，而且是還不了的債。很難不這么想：如果他對mama好些，她也不至于病得那么重；不必去住療養(yǎng)院也就不會讓人有可趁之機(jī)。然而捫心自問，我自己對mama又好到哪兒去？曾經(jīng)花多少時間陪伴她、關(guān)心她？我花在泡妞的時間遠(yuǎn)不止這些，有甚么資格責(zé)怪這個喪偶的男人？我們父子的罪是一樣的，我們都是害死m(xù)ama的共犯。

    「回來啦？」房里忽然發(fā)出聲音。沒想到六十歲老頭的聽力居然這么好。

    我推開門叫了聲「阿爹」。

    「進(jìn)來，陪我聊兩句。葬禮那天沒甚么時間說話。」

    我挪了把椅子坐在書架前。書架上一塵不染，整整齊齊按照mama特有的方式排列。mama說，每本書都有她自己聯(lián)想的「風(fēng)景」，有些是葡萄園、有些是火車、有些是高禮帽、有些是小蜜蜂。她將風(fēng)景近似的書放在一起，例如麥田與稻田的書就放在一起，蜜蜂與玫瑰花放在一起。不明白的人完全看不出規(guī)律，像蜜蜂代表的是《伊甸園之東》，玫瑰花則是《牧神的午后》。我也不是很懂她的想像，比方《牧神的午后》只讓我想到羊。

    爸爸的眼神呆滯，嘴角下垂，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感冒好了嗎？」

    「嗯，沒甚么咳嗽，就是晚上頭疼……睡不著?！?/br>
    「你最好多穿點(diǎn)，最近夜晚開始變涼了。」

    「死不了……你怕我死左你就變成孤兒啦？」

    「我看起來像怕當(dāng)孤兒的樣子嗎？倒是媽走了以后，你比較像孤兒?！?/br>
    「嗯……貌似這樣呢！」

    看他那副憔悴相，高大的身軀彷彿崩壞的土墻般堆在搖椅上，不禁感到憐憫。爸爸畢竟老了，無論年輕時多強(qiáng)多霸氣，終有能源枯竭的時候，每個人的老態(tài)看上去都差不多。我正想說句軟和的話安慰他，突然捕捉到一道隱約的犀利的目光。

    「你最好不要搞太多花樣?！顾齑轿樱蛦≈曇粽f道。

    「甚么花樣？」

    「到處問東問西，調(diào)查這調(diào)查那，學(xué)人家當(dāng)偵探。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去臺東的事？還有趙胖子、賴林、荷蘭餃子那邊你都去過了。你到底想查甚么？」

    「查些你沒興趣的事?！?/br>
    「我有沒有興趣你甭管，再搞下去小心惹禍上身。不過我的話你大概聽不進(jìn)去吧！你從小是個就不聽話的衰仔，大學(xué)也不念，公司的事也不想管，成天就知道跟女人鬼混，現(xiàn)在混出毛病了是不是？早晚冚家栽在女人手里?！?/br>
    「像你一樣嗎？」

    「收聲！不知死活的衰仔。有個叫姜珮的女人，你離她遠(yuǎn)點(diǎn)！」

    「你是不是知道甚么？」

    爸爸一拍扶手，嗓門忽然上揚(yáng)：「我才想問你到底知道些甚么！大老遠(yuǎn)跑去美國，聽一個垂死的老頭講鬼故事，有趣嗎？係啊，你係聽了一些說法，回來印證一下發(fā)現(xiàn)甘巧嘅！其中必然有詐。好睿智！好醒目！好叻！除了你之外其他人都是蠢貨。哼！你沒見過的厲害腳色多了去！像趙盛那種古惑仔一先令都不值。不必驚訝，你小子有幾根毛我數(shù)得清清楚楚，叫你不要碰的人你就給我走遠(yuǎn)點(diǎn)，否則我打斷你腿！聽見沒！」

    他激動地站了起來。我以為他要揍我，卻是轉(zhuǎn)身走到五斗柜前拿起一封信。

    「我以前就同你講過，流氓是不可信的。你以為葛老大是甚么人物？他蹲在牢里灌臘腸就能控制整個美國東岸！卻無聊到花一個月跟你個小囝仔講故事？係，我都係流氓，我的話你也不必盡信，但你總知道我不會害你的。不要再搞了，兒子，安分點(diǎn)沒壞處的?！?/br>
    我琢磨著他的話，心想他一定知道些甚么，再也忍不住了。

    「告訴我，姜珮就是j的女兒，對吧？當(dāng)年葛老大下令殺死j，派去殺人的康有為卻留了j一條命，是你的意思吧？因?yàn)閖當(dāng)時已經(jīng)懷了你的孩子，你命令康有為留下她母女倆的命，將現(xiàn)場偽裝成火災(zāi)，然后叫她們隱姓埋名躲起來。可你沒把她們照顧好，她們一直過著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一直在貧困的邊緣掙扎。為甚么呢？難道葛老大知道j沒死所以繼續(xù)派人追殺她？你為甚么不乾脆把她們接來臺灣？是不是你和葛老大之間有甚么妥協(xié)，還是因?yàn)榕c葛進(jìn)武生意上的合作、利益交換？所以姜珮恨你、恨葛然、恨世上所有人。然而她無法對抗你和葛然，你們太強(qiáng)了，她只能挑一個精神病院里衰弱的女子下手，裝神弄鬼把她嚇?biāo)?。或許她還想綁架我也說不定，把我扔進(jìn)古井里活活淹死！要報(bào)復(fù)你，有甚么比弄死你的老婆兒子更痛快呢？阿爹你說?。∈遣皇沁@樣？

    「當(dāng)然這些都是我的想像，但我沒辦法不去想，如果不是mama這樣不明不白死掉我根本懶得管你們那些破事！而今，最大的疑問是，到底姜珮是不是來找我們報(bào)仇？媽是不是被她害死的？你要還算個男人就必須給個說法！」

    爸爸一度高漲的氣勢在我的追問下潰散，土墻再度崩壞，垮進(jìn)了搖椅中。縮在搖椅中的老頭就像個普通的缺乏鈣質(zhì)的老頭，疲憊的神情委靡不振。

    我怕再逼問下去會當(dāng)場把他逼死，于是沉默從我的話音斷落處降臨，父子之間彷彿有張拉緊的弓，弓弦緊捏在我的手心。良久，爸才開口：

    「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黎泰就像上帝是吧？嘿嘿……」他的嘴角露出苦笑，苦多于笑，「是嗎？你也這么覺得？小子，你從我這兒是得不到答案的?；蛘吣阋詾檫h(yuǎn)在美國的葛老大能給你答案，可惜了………」

    他將手上的信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信封上寫著我的名字，尚未拆封，郵戳是前天收到的。寄件者內(nèi)詳，地址是美國威斯康辛州白河郡。原來是葛老大的信，我急忙拆開看。

    少白如晤：

    速來見我，有關(guān)蜜雪兒身故一事另有隱情，我將親口相告。

    我視蜜雪兒如己出，亦視你如親骨rou，痛心疾首唯有你我二人與共！

    勿同你父多言，他不是好人。

    葛然字

    短短幾句話，那張老淚縱橫的臉、躺在病榻上的肥胖身軀油然在目，我甚至聞到信紙上散發(fā)的淡淡的雪茄菸味。忽然想到這封信既然寄到家里來，爸爸會不會已經(jīng)看過了？雖然信封不像被拆過。葛老大也是因?yàn)榕滤悼?，所以不肯直接在信上寫出所謂的「隱情」吧？

    爸爸察覺我的視線，也猜到我的疑慮。

    「我沒偷看。第一，沒必要干這種低三下四的事；第二，偷看也沒意義。葛老大既然敢把信寄到家里就料到我會偷看，所以信上一定不會寫出甚么重要的事。我說對了嗎？他是不是叫你不要相信我？嘿嘿，果然是我的好老大，給你的教導(dǎo)如出一轍?！?/br>
    他是指「不可相信流氓」這一教導(dǎo)。這點(diǎn)我很清楚，無論是趙盛、葛然還是爸爸，他們這些人都是不可盡信的。這世上還有誰值得相信呢？那個我最相信的人已經(jīng)死在臺東的海邊，靈魂大概早已飄回蒙地歐小鎮(zhèn)了吧？

    那么，小海呢？手牽手一起長大的同伴，信得過嗎？會不會在姜珮的迷惑下，也像那個趙寶家一般出賣朋友？她畢竟那么深愛著姜珮，愛到不惜將自己潔白無瑕的靈魂丟進(jìn)泥濘里……

    不會的，我相信小海，如果連她都不信我也不必活下去了。所以無論如何都必須把姜珮從她身邊拉開，即使以看似背叛她的方式進(jìn)行，即使那句「不要再見面了」依然縈繞在心。

    「我要去一趟美國?！刮覍Π职种闭f：「葛老大要我去見他，說有事情必須當(dāng)面告訴我?！?/br>
    「你沒有聽清楚我的話。」

    「我聽得很清楚，就算打斷我的腿我也要去！」

    「我剛才說『可惜了』。為甚么可惜呢？也是命運(yùn)使然??！這封信是前天收到的，你當(dāng)時要是在家，立刻搭飛機(jī)前往美國還能聽葛老大講講故事?？上О?，今天早上我接到越洋電話，說葛老大病危，已經(jīng)陷入深度昏迷了，恐怕捱不了幾天。兩張機(jī)票我已經(jīng)買好了，明天一早的飛機(jī)?！?/br>
    「兩張？」

    「本來打算讓煥民同我去，還是帶著你好了。運(yùn)氣好的話也許還能見葛老大最后一面。不管他怎么看我，畢竟兄弟一場，原本之前就想去探望他，因?yàn)槟銒尦鍪虏诺R下來，沒想到………」

    心下頓時一片茫然?？吹礁鹄洗蟮膩硇旁詾槭虑榻K于有了曙光，結(jié)果依然是無解。爸說的沒錯，就像命運(yùn)的擺佈一般，只要早兩天回家結(jié)果可能完全不同。又或者和姜珮順利進(jìn)展，忙著談戀愛也不會有回家的心情，爸爸更不會主動叫我回來拿信。他大概會悄悄往返美國一趟，過了很久以后才輕描淡寫告訴我葛老大的死訊。

    「叫喚民進(jìn)來?！?/br>
    我還沒站起來，陳煥民就自己開門進(jìn)來了。依然是毫無表情的一張臉，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fā)沒有一絲凌亂。以前從來沒仔細(xì)留意這人，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看似消瘦的身板其實(shí)充滿力量，站在爸爸身邊就像根鐵柱似的。

    「繼續(xù)盯住那女孩，別讓人動她，也別讓她搞花樣。至于趙胖子……你看著辦吧！他知道太多事了。明考斯基的下落查清楚沒？」

    「還沒查到?！?/br>
    「繼續(xù)查。如果在我還沒回來前就查到了，你就自己動手吧！」

    「是?！?/br>
    我很想確定所謂「看著辦」、「動手」是甚么意思，但我知道他是不會讓我過問的，就像人們常說「有些事情不知道比較好」。爸爸指揮若定的神態(tài)，人命關(guān)天的事就這么隨koujiao代幾句，或許他不像看上去那樣老朽吧。想起趙盛那一身白西裝，心里不禁有些遺憾。

    第二天一早，我和爸爸兩人搭飛機(jī)前往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