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十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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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美娘以為自己會死。 可是沒有。 擊穿神魂的苦樂之后,她被好好地安頓起來,神志回籠后發(fā)現(xiàn)自己換過一身干爽里衣,躺在床上,衣襟里頭散發(fā)出淡淡藥氣,身邊偎著一襲狐絨,毛色柔軟,得益于屋內(nèi)堅冰泌出冷氣,并不覺熱,只是骨頭縫里還是酸疼,強睜幾瞬之后眼皮再度合上。 她做了個漫長的夢。 夢到玉清宮天子峰后小竹林。 雙眼受傷之后,她一直獨身一人住在竹林中,因廣云子生前布下的禁制,沒有人能進到竹林深處打攪她。 從前她來過這里,為采集天水。 從沒想過自己再到此地,會是如此狼狽模樣。 昆侖一役里只有她活了下來。 劍骨受損,雙目失明,但也是劍骨保住了她的命,好一段時日,清心咒對她來說一點用都沒有,日日夜夜,耳朵里總是縈繞同門臨死之前在烈焰里的慘叫。 毛骨悚然。 后來,竹林里來了一個人。 不,應該說是只妖。 自稱徐星朗。 她雖眼瞎,可心不盲,竹林禁制是師父廣云子布下的,整個玉清宮,除了她與玄貞師叔以外,沒有第三人能解。 果然,他說:“師妹,是我,奉玄貞師叔之命前來為你療傷?!?/br> “有勞師兄?!?/br> 她說。 前路不明,她按下所有心緒,如常與他對話,如常待之。她在心中端詳他,而他用眼睛,時常能察覺到一股視線在身后來回,小心探究,謹慎怯弱。 有幾分像阿珩。 鼎中修為已滿,九九消寒圖還沒點滿,王珩得知昆侖劇變,悄悄混進玄貞師叔派去搜救的弟子隊伍中,昆侖妖氣沖天,她凡胎rou身根本無法承受這等極端惡境。 阿珩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許是這道目光太像阿珩,她選擇縱容這份窺探。 兩月后的一個月圓夜,焰毒爆發(fā),疼痛欲死。窒息前一刻,“徐星朗”及時發(fā)現(xiàn),深夜抱著她在幽深竹林中快步奔馳,直到浸入林中瀑布,常年吸納天地清華的流水可以很好鎮(zhèn)住體內(nèi)陽焰,不至于五內(nèi)如焚。 那夜水很涼,透骨如刀,二人就這么浸在里頭。 “徐星朗”一直拉著她說話,不讓她睡著。 “師妹,撐住?!?/br> “今夜月色很美,你摸摸看。” 他說著,從身后抱住她,握住她腕子去觸水中月。 這段日子相處,“徐星朗”得了無論什么景致都要說給她聽的毛病,她看不見,只能用手摸,身下流水柔得像一匹潤澤無絕的緞子,比緞子還柔的,是他聲線。 他說了好多話。 她混混沌沌聽著,沒有力氣回應。 說到最后,他在打顫,齒關咯咯咯直響,說出的話也斷斷續(xù)續(xù),時常伴隨冷嘶呼氣聲。 瀑布水冷,她毒發(fā)急需降熱,更需有人撐著,不至于沉入水底。 他沒中毒,這冷水于他,滋味并不好受。 后半夜,她甚至聽到霜雪凝到他眼睫時細微的聲音,裹在水流聲中,不容易被察覺,但她捕到了。 “師……師妹……別睡……千萬別……” 千萬別什么? 他冷得快凍結(jié)的唇哆嗦好一陣,才吐出最后一個字。 這妖為了博取她的信任,竟然用命。 “你究竟是誰?!?/br> 待她恢復五層,轉(zhuǎn)身詢問,身后只聽見一聲冷脆,碎冰一般,有什么在她伸手前一刻滑落,冷水濺起,她迅速出手,憑著耳力去捉,撈到那片搖搖欲墜落葉時,他渾身衣裳凍得又冷又硬,人已昏迷,似乎并沒聽到她的話。 林中傳出山鳥啁啾,空氣里水霧漸散,天亮了。 你說你是徐星朗。 可你不是。 你究竟是誰? “十一郎,為何還不動手?莫非念及舊情?” 一片闃靜,沒有回應。 那道聲音喟嘆:“糊涂啊你,兩百年前受她那一劍,還沒讓你醒悟過來嗎?!若是當初你肯聽我的,直取王獻容劍骨獻給你爹,他必然正眼看你,又哪會生出之后種種事端來,你爹是天龍一脈,你的身上流有幾分神族血液,人族尚且知道修煉成仙,脫離rou身困頓,你怎么就是想不明白!” 對方仍舊無話。 “我知道你的盤算,前世她對你無意,更對你恨之入骨,重活一世做了傻子,便能一切從頭開始了是嗎?天真!劍骨非同一般,她如今十七,再過幾年,骨植成熟,那股靈力未必不能催她想起前事,到那時候,為時已晚。別忘了當日,得知李玄貞一門師徒與咱們?yōu)槲椋抵邢莺V云子,她可是一人一劍,屠得玉清宮血流成河,想她不計前事,只怕比登天還難。去,即刻就去,聽翁翁的話,殺了她?。?!” 嘶吼鉆進蘇美娘耳中。 眼里一片朦朧,但她清楚這是逐鹿臺某個老管事的聲音。 這回,屋外沒有沉寂太久。 一道淡漠嗓音響起。 譬如朝露,每一個字眼都如懸在葉尖的露水,沉甸甸,易碎。 “并非不想殺她?!?/br> “為何不動手?”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 “我替你說,只是你貪圖情愛,割舍不下她!你是妖,你是妖!為何像人族一般怯弱無能,耽于情愛不能自拔!兩百年來銜恨度日,一見到她,你就把殺身剖心之仇通通拋到腦后了嗎?!十一郎,清醒點吧!徐星朗不過是當初接近她的一層皮,一個身份而已,為何仍舊套著這個名字不肯舍棄,你是妖,妖的姓名沒有意義,也不該有人的感情!剝她的皮,吞她的骨,長好你的心,殺了小皇帝,御宇天下,這才是你該做的事!” 徐星朗啞然。 院外再度陷入死寂。 萬籟寂滅,似乎連風聲都沒有了。 哦,她想起來了。 蘇美娘猛地睜開眼睛。 窗外殘陽如血,日薄西山,倒映著一高一低兩道身影。 她凝看那抹墨竹似的身姿。 隔世年歲仿佛壓縮成短短幾日光陰。 從前和現(xiàn)在在她腦中重迭。 一直只有聲音沒有模樣的記憶,在這刻,與那道身姿堆迭在一起。 真正的徐星朗早就死在親叔叔李玄貞手下,進入竹林,和她朝夕相對的男子,只是經(jīng)由李玄貞矯飾的狐妖。 這狐妖是yin龍與白狐所生,平常氣息淺淡,幾乎沒有妖氣。 偶爾幾次被她嗅著,妖就是妖,sao氣難平。 蘇美娘呼吸著,身體漸漸跟著醒過來,xiaoxue深深深處積滿的精水也伴隨蘇醒rou身被層層軟rou擠出來,腿間潮濕不堪,帶出意識里如夢似幻的畫面。 ——破損畫像前,巨獸翻著前爪,將渾身赤裸,小腹抽搐的她安放在rou墊間,五根尖銳細長的血紅尖爪組成牢獄,肥厚滿刺的舌尖舔舐著她汗?jié)耦~發(fā),刺是軟的,rou嘟嘟,濕津津,順著額頭往下,到鼻端,到胸乳,到小腹,到牝戶。 逐一,輕柔地舔過她全身。 巨獸將她的汗與液都舔凈。 絨毛深處盤龍似的根子漸漸蘇醒。 但它沒有再折磨她,只是長時間將她置在掌心,看著渺如一葉小舟,微如一顆菩提的她,落在掌心里。 呼吸著。 漫長情事過后,睡得安靜。 天地之間,仿佛只留下一妖一人,除此之外,任何一切都是虛空。 她降落了。 降落在它掌心間。 她只是一個翻身而已,褪去血色,冰棱般潔凈的爪迫不及待攏起,卻又不敢扣得太緊,最終只是虛虛攏著。 一滴瑩潤從獸目里游了出來。 起初是尾透明魚,靈活無比,而后變成一縷霧,自在輕盈,等到墜地,有了實質(zhì)成為珍珠,大珠小珠相繼滾落,只有最初一響,剩余的都被毛茸茸狐尾接住,不再發(fā)出聲音,打擾掌中人好夢。 “睡吧,容兒?!?/br> 它輕說。 一雙獸眼居然流露出眷戀人間的模樣。 * 同年十月,京城大疫,小天子不幸染疫,一命嗚呼,徐相國主持喪儀,天下諸侯入京哭祭。 連日血月當月。 十五那天,逐鹿臺大火,火光沖天,與血月互相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