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蹄花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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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膛火光彤彤。 柴禾不時噼啪兩聲,鐵鍋里的黃豆蹄花湯熬到湯水奶白,大有脫骨的架勢,光看就知道足夠軟爛,鮮香飄了滿屋。 饞得人直流口水。 “對了,事情辦得可還順利?” 小九聽到立刻沒了饞樣,苦著臉對翠寶搖頭。 “不順利,一點都不順利。明明說好的,銀子都收了,臨了又變卦,不肯死后把尸身給咱們。” “常有的事,生人忌諱死無全尸,何況又在死后被人取要害,哪怕能縫,到底不安。罷了,實在難辦,我多騸些豬來練手就是?!?/br> “師姐……” 他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其實還有別的法子?!?/br> “打住吧,買死尸掘新墳這樣的事師父從不許做,何況是對亡者大大的不敬。” 翠寶用燒火棍隔了隔火。 為這鍋湯,忙了一個時辰,熱出一層細汗。 聽她聲調(diào)鄭重,小九搔搔腦袋,看她汗?jié)竦哪?,大聲道:“什么都瞞不過師姐,師姐不喜歡,我從此再也不提了!” 灶膛里火星亂舞。 耳邊咕嚕咕嘟,全是rou湯在滾。 加了碗咸片火腿,兩顆油煎雞子,滿屋都是咸鮮rou香。 小九眼看翠寶忙碌。 心想師姐真是夠累的,喝湯的人要不下點奶來,都算對不起這鍋好湯。 “師姐,從前你說有權(quán)有勢的人就像灶邊的手,咱們小老百姓就是灶里的柴……” 他咽咽口水,把拇指往后一翻,“那位呢?” 翠寶知道他指的是高獻芝。 “聽說他是相公老爺家的公子,那他算灶邊的手,還是灶里的柴?” 聞言,翠寶眨了眨眼。 從前做人上人時算是灶邊手。 而今,他也在灶膛里,和我們一樣在里頭燒著,可能還不如我們。 時候一到,殺雞取卵。 堂堂公子,成了人下人。 這些話,她不忍,沒對小九說。 “他爹真是閣臣相公嗎?到底是個多大的官兒???” 小九是師叔唯一的弟子,跟著她東奔西走兩年,累了兩年,人小但機靈,一直不問閑話,大概知道應(yīng)天府是他們輾轉(zhuǎn)的最后一站,想在死前問個明白。 思及至此,翠寶松了口。 “他父親是從前的戶部尚書,管著整個朝廷的錢袋子,以文淵閣大學(xué)士身份入閣,是國朝定鼎以來二品入閣的第一人。一旦入閣做了閣臣,就可以參與機務(wù),票擬批答,也有資格爭一爭首輔的位置。行刑前,高大人身為次相,離首輔只有半步之遙。他兄長名叫高勁,禮部左侍郎,三十年紀已經(jīng)是三品大員,本來前途無量?!?/br> “那他自個呢?” “侍講學(xué)士,不過陛下身邊多得是內(nèi)書堂的小公公們講書解悶,用不著他?!?/br> 雖然不知道師姐為什么懂這么多,小九不想錯失良機,忙問:“首輔聽著很威風(fēng),師姐,要是做了首輔,還能再往上升一升嗎?” “能?!贝鋵毜?。 小九立刻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再往上,是謀反?!?/br> “???!” 小九呆了呆。 翠寶噗嗤一笑,伸手揉他腦袋。 小九紅了臉,隨她揉,心想首輔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做官能做到離首輔差半步,那也是天大的官了。 要不是高家站錯腳,得罪九千歲馮公公,一大家子通通吃掛落兒,前頭那位怕是貴不可言的公子,像他這樣的小老百姓見一見都難。 平地跌跤沒什么。 怕就怕從云端跌進泥坑。 真是受罪。 小九又想起一件事,臉拉得老長。 “師姐,有樁要事險些忘了說?!?/br> 翠寶揚揚眉,示意他說。 “鄭師兄,有人在街上瞧見鄭師兄了,他正拿著畫像,四處打聽師姐你的下落,說話間似乎知道師姐就在應(yīng)天府?!?/br> “他怎么又跟來了!” 翠寶一聽,從馬扎上躥起來。 一個腦袋腫成兩個大。 常言道平地跌死馬,淺水淹死人。 越簡單有時可能越難對付。 從順天到揚州,從揚州到蘇州,從蘇州到鳳陽,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進了應(yīng)天府,為了找她尋仇,大師兄始終不肯松一口氣,又又又又找來了。 他會武功,她可不會。 硬說起來,只把師父給的那本所謂秘籍看了幾遍,手法還不嫻熟,對付一個在武當(dāng)山學(xué)了十多年功夫的男人,怕是夠嗆。 況且如今她“拖家?guī)Э凇辈环奖恪?/br> 凡事要以旁人為先,顧好他那根千貴萬貴的rou靈芝。 萬一大師兄氣狠了,先她一步閹了高獻芝,真就什么都完了,師父也白死了! 師父啊師父。 你可坑苦了我。 師兄也不像你說的那樣笨。 翠寶揭開水缸缸蓋,用木瓢舀了勺口水喝,冷冷涼涼兩口下肚,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主意。她招手,示意小九附耳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串話,小九不住點頭,末了小聲詢問。 “這是劇毒,真沒大礙嗎?” “照我說的辦。”翠寶笑了笑,解下半滿的青布錢袋,整個囫圇塞到小九手中,“買好之后余下的給你買糖吃,別忘了把肚子填飽?!?/br> 小九到底還小,一聽買糖吃歡天喜地。 翠寶熄了灶火,順手往膛灰里丟了兩個山芋來煨。 蘸水要現(xiàn)做,料子早就切碎放進碗里了,只等用菜油燒熱一澆。 她偏好胡荽,高獻芝則喜愛番椒,比起她嗜辣如命的師父不遑多讓,一個從小在順天府高門里長大的公子竟也這么能吃辣。 后來她倒是想明白了。 一個能在錦衣衛(wèi)詔獄嘗遍刑訊,吃遍苦頭的人,還怕番椒那點辣嗎? 悶葫蘆就算被辣著,也斷不會吭聲。 熱油一澆,欻的一聲,徹底把料子的香氣激了出來。 翠寶不能吃辣,一淋番椒那碗立時被辣氣熏著喉嚨,抿著嘴悶咳個不停,眼圈都咳濕了。 看得小九直撇嘴。 “師姐何必,他也不是從前的公子爺了。日日好飯好菜伺候,自己累得夠嗆,他前陰那一根rou物怎就那么寶貴。高獻芝,高獻芝,獻他那條rou物靈芝,名字真沒起錯?!?/br> “嘀嘀咕咕說什么呢?!?/br> 翠寶揩去淚,向他投了一眼。 小九立時閉嘴,圍著翠寶,看她裝湯裝飯。 “師姐手藝真好,我也想喝湯!” “好啊,只要你肯把前陰底下二兩rou割了給義父使,我也給你燉蹄花湯?!?/br> 翠寶擦擦手,答得輕快。 小九一聽,下肢莫名發(fā)痛,兩手緊忙捂住褲襠,把腰一弓,縮成了個蝦米不斷后撤。 “師姐別嚇我,我是說笑的!” “這湯花的是閹人的銀子,我不喝,喝了也變個閹人王八!” 說罷三步擰成一步,道了聲給師姐辦事去,一出廚房立刻上樹,踩著院子里那株老病柏,兩三下里翻身跳出了院墻。 樹枝還在晃,人已經(jīng)不見影子。 真有骨氣,翠寶哈的一笑。 等她走到前院,枇杷樹邊石桌上已經(jīng)整齊擺了兩副碗筷。 她的那份高獻芝向來會用一張干凈的方巾迭好,才把筷子壓在上頭。說他這人有些精潔的癖好吧,但從不給自己那份迭一張方巾,說他沒有吧,灑掃收拾又比誰都勤快。 哪怕身份不成了。 骨子里還是高家公子爺。 見不得臟。 “吃飯了!今日吃蹄花湯、香糟茄子、還有一碟毛豆腐!” “好,就來?!?/br> 高獻芝的聲音從她書房里傳了出來。 隔著花窗,溫溫潤潤,好比檀板輕敲。 光聽聲調(diào)便知這人定然生得不賴。 翠寶是喜歡聽他說話的,但這悶葫蘆平日里不肯多說。 “你在里頭做什么,快出來。湯要是冷了發(fā)rou腥,熬了個把時辰,加了兩個油煎雞子,還有番椒蘸水,都是你喜歡的!” “嗯,就來?!?/br> 人不見來,話接得倒快,都沒落地。 翠寶實在坐不住了,起身要去揪他,屁股才離凳,就見高獻芝長腿一邁,跨了門檻出來。 他正低頭,專注別衣袖。 金風(fēng)穿廊,將他額前碎發(fā)吹落了一縷,輕輕伏在眉弓,唇不點就紅,眉不描便翠,仿佛什么好看他就長什么。 一樣是女媧造人,他怎么長這樣啊? 翠寶快酸死了。 高獻芝今個兒穿的是身翠色褡護,月白貼里,洗了個半舊不新,腰間一條俗氣絳環(huán),玉質(zhì)下乘。 全是從前在揚州時她隨手買的,花不了幾個錢,俗是俗了點,好歹這張臉能搭救。 自從知道這點,她下手更為大膽,什么粉的紫的鸚哥綠老媼灰都敢給他買來。 這位公子爺并不挑,給什么穿什么。 “你……在看我?” 高獻芝抬起頭,正見她明亮的眼眸。 “是啊,你好看?!贝鋵氉嘶厝?,想也知道,他又給她收拾畫去了,點點桌緣道,“坐,吃飯。” 他站在廊上,眼神躲閃不敢看她,面如火著,兀自解釋。 “我看房門開著,今日風(fēng)大,把你的畫吹落了,這才進去?!?/br> “只要你不怕就成。” 翠寶并不在意。 想著自己和高獻芝同吃同住快兩年了,瞞是不瞞不住的,早就不遮掩。屋里掛的全是一些人骨筋脈,肯綮關(guān)節(jié)的畫,是她手筆,自從知道要閹他,更是將豬羊牛馬種種陽物,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通通畫了數(shù)回。 胭脂色紅,可以用來畫血,色澤逼真,只是她遠不如師父畫得好。 就這樣,小九進了一回嚇得臉比金紙還白。 他不發(fā)怵,收拾起來還很有一手,分門別類十分細致,翠寶樂得他來幫忙。 “我不怕?!?/br> 高獻芝見她沒有不悅,暗自抿了笑意,大步走來在她對面落座,碗上已經(jīng)蓋了一個吸飽湯水的油煎雞子,邊緣焦脆,正冒出淺淺熱氣。 飯蔬都是熱的,天風(fēng)晴朗。 人心如何能不暢快? 才要動筷,響起了叩叩兩記敲門聲。 “你吃,我去?!?/br> 翠寶把人按住,自己去應(yīng)門。 門扇吱呀一開,就見一張黎黑呆楞的臉。 “怎么是你、劉、劉、劉、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