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帶艾尼亞參加那次聚會就好了，直哉事后無數(shù)次后悔，是不是這樣就可以讓時間停留在艾尼亞還愿意待在自己的懷抱里安眠，哪怕說自己是個笨蛋也沒有關(guān)系了。

    *****

    直哉這一去就是好幾天，陪著家主完成了新年大大小小的祭祀以外，還要參加各種家族活動，端著的架子差點焊在他的身上，徹底摘不下來了。

    想艾尼亞嗎？

    自然是想的，在家主處處透著威嚴的院子里呆久了就連對甚爾也多了幾份思念。哪怕是冷淡的諷刺，也比看父親的側(cè)室們帶著他們的孩子不是含沙射影就是搖尾乞憐要強吧？

    艾尼亞那個小壞蛋，自己一走好幾天，卻連一句問候都沒有送過來，肯定是和甚爾玩得把自己拋在了腦后。

    直哉跪坐在墨綠織金的坐墊上，精致如一尊人偶，大袖下的手指要掐進手心才不會在族老們一波又一波的冗長無聊的贊詞中睡過去。雙腿倒是已經(jīng)壓得毫無知覺，但一會站起來肯定又酸麻得如萬只螞蟻在咬。

    一想到自己院子里的人卻可以趁自己不在自由自在的玩耍，直哉的心里越來越別扭，怎么就一點都不牽掛自己呢？連個口信都不送過來，虧自己還巴巴地把慶典專供的果子給那個小壞蛋送了過去……

    但其實艾尼亞在直哉第二天還沒有回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抱怨起來。

    “直哉怎么還沒有回來啊…”

    窗外一大兩小的三個雪人傻乎乎地站在庭院里，艾尼亞第一次動手堆雪人，把自己放在了中間，雪人胖乎乎的兩個小爪子牽著兩側(cè)一大一小的兩個雪人。

    為了體現(xiàn)這是雪人艾尼亞，小姑娘還很珍惜地把自己從獵人帶過來的一個粉藍色蝴蝶結(jié)綁在了雪人的頭上，而雪人直哉脖子上掛了一條鵝黃色的圍巾。

    “再不回來，雪人都要化了……”

    大過年的，體術(shù)課咒術(shù)課都停了，就剩下文學(xué)課還留了一堆作業(yè)，艾尼亞寫一會字帖就要往窗外看一眼。

    甚爾也沒閑著，畢竟干臟活可不能挑日子，叛逃的詛咒師們難道還會窩在一起慶祝新年到來嗎？所以這一天甚爾就又被臨時抽調(diào)前去抓捕犯事的詛咒師了?？帐幨幍脑郝淅镏挥腥齻€雪人并上艾尼亞和葵，艾尼亞在讀書寫字，葵就做著刺繡活在旁邊陪著。

    “小姐，要么我再去主屋那邊問一下？這幾日直哉少爺應(yīng)該沒有那么忙了，回來看一下可能是可以的?！?/br>
    漂亮的小臉蛋上笑容明顯少了許多，伙伴們都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忙碌，艾尼亞也不是不講道理非要纏著別人陪自己的性格，但突如其來的冷清還是讓小姑娘想起了家。

    去年，不對，是前年了，前年的新年還是全家人一起圍坐在餐桌前吃大餐呢，就連一直在外面「閑逛」的三叔都趕回來了，還給自己帶了禮物?？涩F(xiàn)在呢……

    艾尼亞放下毛筆，深吸口氣搖搖頭：“算了，沒必要讓你又去吃排頭?！?/br>
    在雪人剛剛堆起來的時候，艾尼亞就興高采烈地拉著葵想去直哉喊回來看。兩個人興致勃勃地趕到家主所在的院子里，要求守門的人通報給美都把直哉喊出來。但最后連直哉的面都沒有見到，還被趕來的管家斥責了一通。

    臉上帶著深刻皺紋的老頭拖著京都人慣用的拉長腔調(diào)，狀似禮貌地沖艾尼亞點點頭后，面帶微笑地說著：“想來直哉少爺參加新年祭典還是比這些童趣小事要緊，若是誤了時辰，家主那里可不好交代啊，艾尼亞小姐應(yīng)該可以理解的吧？”

    轉(zhuǎn)過頭還冷冷地看了葵一眼，少女臉上的笑容看到管家出現(xiàn)的那一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眼看過來更是渾身發(fā)冷。

    “禪院家機關(guān)眾多，艾尼亞小姐沒有咒力的話還是不要亂走為好，萬一傷到了，還要讓直哉少爺分心?！?/br>
    這樣隱晦的不友好還是第一次遇到，艾尼亞愣了有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管家是不希望自己去打擾直哉，最好安安靜靜地呆在院子里哪里也不要去。這也是艾尼亞第一次和直哉院子外的人正面打交道，就被擋了一鼻子灰，徹底打消了艾尼亞探索禪院家地圖的好奇心。

    什么嘛，都是千篇一律的低矮院落，有什么可看的，完全比不上自己家把整座死火山都挖空的氣派，要不是回不去，要不是……回不去……

    來到直哉的院子里一直被捧著寵著的小姑娘難得感受到了郁憤，管家眼里把自己當成個直哉養(yǎng)在院子里的寵物的淡漠就和，就和父親看夏野一樣，甚至還不如父親看夏野呢。

    越想越氣的艾尼亞很想去找直哉告狀，倒也不是不能悄悄溜進去找人，但人家的長輩都把態(tài)度擺得這么明確了，已經(jīng)被母親狠狠教育過不能隨便做白工的艾尼亞放棄了把這一整個院子的人都清理掉的念頭，垂頭喪氣地被葵牽著回到了冷冷清清的院落。

    那個時候甚爾還沒有出去做任務(wù)，看到怏怏不樂的艾尼亞一點也不意外，把小姑娘招呼到自己身邊，捂上被風吹得冰涼的小臉。

    “沒見到？”

    “嗯……”

    “呵?！鄙倌昀渚G的眸子想起了什么似地，和外面的風雪化為一體，但還是不忍心見艾尼亞如此失落，“再過幾日祭典就結(jié)束了，你很快就會見到直哉了。”

    甚爾確實說的沒錯，正當艾尼亞抱怨直哉怎么還沒有回來的時候，門外傳來美都的聲音。

    “艾尼亞小姐，請您更衣，直哉少爺請您過去參加家宴?！?/br>
    “誒，直哉要我過去嗎？”

    在兩個侍女四只手的服侍下，艾尼亞很快就換上了為了新年新添的小袖付下，一層層的綢緞將女孩包裹成只能小步挪動的玩偶，平日里的活潑可愛也被勒在緊緊的腰腹下，看起來總算有了幾分淑女之意。

    這么聽起來艾尼亞平日里好像過得和個野孩子似的其實也不準確。小姑娘的儀態(tài)由基裘奶奶親自教導(dǎo)，在大場合下很是拿得出手，但奈何一家子都對艾尼亞或多或少有幾分溺愛，私底下有些懶散的模樣只覺得可愛，誰也狠不下心來板正。

    到了直哉這里就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兩個小朋友樂得沒人看管，在榻上歪歪斜斜地滾作一團更是常有的事，男孩自己就很討厭那副規(guī)矩模樣，有個人跟他一起沒骨頭就更開心了。

    但家宴這樣半正式的場合，若沒個正形只會被人看笑話，當艾尼亞作為一個不能再標準的仕女出現(xiàn)在直哉視野中時，男孩隱隱揪起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直哉！你都走了好幾天了，什么時候回來呀？”

    作為睡覺擺弄自己都不會驚醒的人，在一年多的相處里直哉總算在艾尼亞的心里掛上了號。小碎步地奔向站在家主旁邊已經(jīng)有略具青松之姿的直哉，艾尼亞笑彎了眼睛，還不忘先向挺拔威嚴的直毘人行禮。

    “叔叔新年快樂～祝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小女孩蜜糖似的嗓音讓嚴肅的直毘人都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難得伸出手撫摸了一把艾尼亞整齊挽在腦后的發(fā)髻。

    “小艾尼亞好久不見，在禪院家住得還開心嗎？”

    過了一年，小女孩比直毘人剛見到她的時候又長開了些，綺麗大方的五官仍帶著孩童特有的圓潤，上挑的貓眼里浮動著細碎的光點，每次笑意盈盈地眨眼時，漆黑的瞳孔都像被清泉水包裹著微微顫動，讓人忍不住想要湊近一點再看個仔細。

    自己的兒子眼光不錯，這一年來直哉院子里的消息源源不斷地往直毘人的耳朵里傳。這位不怎么出門，一心修煉體術(shù)和學(xué)習(xí)的小女孩讓直哉也多了幾分積極向上的心，作為家長直毘人還是挺滿意的，也就沒太干涉兩個人的相處。

    如今再見到這位可愛又有禮貌的小姑娘，直毘人都有些遺憾為什么艾尼亞不會咒術(shù)，否則長大后的風姿便是娶作正室也無妨，以禪院家的地位，難道還非要從那些附庸的小家族里挑人不成？

    可惜了，對咒術(shù)毫無天分，最多也就只能養(yǎng)作側(cè)室。

    不動聲色地已經(jīng)在心里給艾尼亞蓋上了評價，直毘人溫聲對兩位小朋友說：“直哉帶著艾尼亞先去歇著吧?！?/br>
    但留給兩小只獨處的時間并不多，艾尼亞只抱怨了一番自己的無聊，都還沒來得及告訴直哉再不回去，自己精心堆的雪人都要融化了，家宴就已經(jīng)開始了。

    和其他禪院家的女眷待遇一樣，艾尼亞跪坐在直哉的身后以示恭敬，小小的條案上擺放著各色中看不中吃的佳肴，眼花繚亂中竟只有那碗味增湯是熱的。不管來了多久，霓虹的傳統(tǒng)食物艾尼亞還是吃不慣，但小孩子餓得快，在饑餓的驅(qū)使下還是不情不愿地吃了不少。

    但其他女眷們卻仿佛是輝月姬下凡，只喝露水一樣，條案上的食物幾乎都沒怎么動，看著認真吃飯的艾尼亞，女孩左右都投來驚訝又鄙夷的目光。

    「看，哪里來的鄉(xiāng)巴佬！」

    過分可愛的容貌，和家住繼承人的親密關(guān)系，以及家主的認可，讓艾尼亞在一露面就收獲了全場的注意力。直哉的本家姐妹們更是挑剔地將女孩從頭到腳全部打量了個遍，但從外表沒能挑出來的毛病，在「貪吃」上總算讓她們抓到了把柄。

    “真是能吃啊，胃像無底洞一樣?！?/br>
    “照這么吃以后不得胖成豬？”

    “也不知道直哉弟弟看上她哪一點了，這么粗魯?！?/br>
    ……

    細細碎碎的交頭接耳像一張細密的網(wǎng)，在京都女孩們輕輕柔柔的嗓音里和隱晦鄙夷的目光中，緩慢地向艾尼亞纏繞過來。

    小姑娘看這些弱雞一樣，伸出根食指就能把她們的太陽xue戳穿的女孩們完全像看另一個物種，是她從來沒有相處過的同齡人，奇怪得連去搭話的興致都沒有。本以為美都就已經(jīng)很奇怪了，沒想到奇怪的人在整個禪院家的還有不少。即使是不會因為別人的言語而心煩意亂的艾尼亞，被一直不停的碎語弄得都有些頭疼。

    這孩子真是遺傳了她媽，聽不得噪音。

    坐在前面的直哉也能將這些尖酸刻薄的小聲議論聽個大概，本是想要邀請艾尼亞來感受一下禪院家的氛圍，卻被這些不懂得尊重的家眷們毀了個徹底，心中一時又心疼又氣憤，但還有一絲隱秘的快意。

    「看吧，如果沒有我的庇護，你在這個家里將寸步難行，這都是甚爾給不了你的，只有我，只有禪院家的繼承人才能讓她們閉嘴，讓她們奉承你，敬仰你。」

    即便已經(jīng)是早熟得過分的孩童，在別的同齡人還在哭著鬧著不想去上學(xué)的時候，直哉就已經(jīng)知道成為家主是自己唯一要走的路，甚至與男女關(guān)系也早早萌生出了一些微妙的超前遐想。

    但無論如何還是個沒有出過遠門的孩子，直哉的世界就是禪院家圈起來走上一天也走不完的土地，稚嫩的觸角還未生出探索外部世界的念頭。如何在這個等級森嚴，但他過得如魚得水的家族里更好的生活下去就已經(jīng)是直哉對這個世界的全部認知了。

    習(xí)慣性地推論，艾尼亞如果想要在這個家族里好好的生活下去，終有一天要學(xué)會向他低頭。而今天的家宴，只是直哉無意識舉動下向艾尼亞展示自己家族地位的一次嘗試。

    「再等一下，讓艾尼亞更深刻地感受到來自族人們的惡意，她就會知道只有自己的臂彎才是她的避風港。」

    可當直哉總算醞釀好，打算轉(zhuǎn)過頭矜持地指責身后女孩們不得體的言行時，男孩驚訝地發(fā)現(xiàn)，艾尼亞的位子上已經(jīng)空空如也。

    作者有話說：

    直哉現(xiàn)在的很多行為都是無意識地探索，只是直覺認為這么做對自己更有利，就這么做了，還遠沒有到步步為營的地步。想念艾尼亞所以邀請她來是真的，但想要借家宴讓艾尼亞向自己尋求幫助也是真的，人果然是復(fù)雜的生物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