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我們
猜測是外頭的時間已進入深夜,本就陰暗的洞窟幾乎快伸手不見五指,只能勉強看清一些輪廓;比起視覺,紫翊對聽覺和觸覺的感受就更為敏銳,心也完全沉淀了下來,不那么一驚一乍和浮躁。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古裝劇──衰老的英明帝王在臨終前,思及自己年輕時為了坐上天下最尊貴的位置,不惜毒殺胞兄、設(shè)局陷害胞弟,登上大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處死知曉背后祕密的摯友和忠臣,就連一路默默陪伴的正妻也因看不過去勸說,被他打入冷宮后鬱鬱而終。 然而,天下人皆稱頌這位治績良好的賢明君主,甚至為他的病重而惋惜哀泣,所有因他直接或間接死去的人都被謠言和竄改過的記錄污名化。 身為國君,他或許沒有對不起自己的身分,但身為人,他的錯誤無可饒恕。 彌留之際,他的身邊未能留下半個知己人,只有表情冷漠的奴僕和看似忠心腦中卻充滿算計的重臣,至于他的子女……在外頭為了繼承權(quán)正殺得你死我活,沒有一位肯來探望。 紫翊的印象很深,那位帝王的最后一句臺詞,便是「我悔了」。 不是「孤」,而是「我」,我悔了。 溫道爾大概也是如此吧,雖說為了封印犧牲時尚值壯年,但正如醒醉所言,他身為人的內(nèi)心必定是后悔的,才會想抓住在年少時殘存的一些什么,而以蝶翼木為煙霧彈建造了崇輝圣園,將回憶中的那棵大樹圈圍在正中央。 紫翊輕輕閉上眼。如果莫道爾知道這件事情,那就表示他應(yīng)該能猜到溫道爾的心思,可惜光有悔意并不足以讓他原諒一切,那樣的原諒太過廉價,緹亞的死畢竟是深可見骨的一道傷,無法痊癒。 多年來,莫道爾依然在發(fā)洩怒氣,在排解未曾消散的恨意。 「必須阻止他?!怪烩艖嵑?,將自己曾經(jīng)最喜愛的法術(shù)和魔藥作為破壞手段的莫道爾,和空殼又有什么兩樣? 怪不得緹亞拉會求她拯救莫道爾。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洞窟內(nèi)總算又逐漸轉(zhuǎn)亮,但水深也上達了紫翊的大腿高度。天亮后,前往崇輝圣園附近探勘的醒醉一行人才傳來新消息,由于時間問題接觸不到管理npc,又為救她分秒必爭,他們在夜間試圖潛入無果,即便入夜,崇輝圣園外圍仍有守衛(wèi)npc巡邏,且受強力結(jié)界籠罩,醒醉試著扔了一顆石頭過去,立刻被結(jié)界產(chǎn)生的電流彈開,瞬間焦黑。 無計可施下,依然只能等到早上,靠滄海月的聲望和人脈來開啟進崇輝圣園的大門。所幸管理npc并不是個性格刁鑽的npc,并未拒絕他們的請求,卻限制了人數(shù),除去滄海月,只能再多帶三個人。 考量戰(zhàn)力和職業(yè),最終進入到崇輝圣園的是滄海月、醒醉、謂我心憂,夏未央。 「水深到什么程度了?」醒醉大約每隔半小時就會確認一次。 「站著快到腰部了,現(xiàn)在還能坐下,再晚點就不行了?!棺像垂浪懔讼聲r間,水從開始淹到讓她缺氧約莫會花六到七個小時,相當于睡一覺,任務(wù)設(shè)計時應(yīng)該仍考慮到了玩家的生理健康問題,很可能救援失敗的話又會被系統(tǒng)登出游戲強制休息。 透過密頻,紫翊聽見醒醉輕輕嘆了口氣。 「目前是打著參觀的目的……我會伺機行動?!骨闆r愈緊迫,他的嗓音反而愈顯沉著,絲毫不慌亂,可能也是想讓她安心,「雖然進來了四個人,但能不能全員到達你所在的地圖還很難說?!?/br> 「我覺得攻略莫道爾的方式不是打倒他,團隊實力是其次,這個任務(wù)應(yīng)該是走劇情流的?!棺像吹男闹须[隱有個推測,恐怕最后能來到這個洞窟的,唯有莫道爾口中的「他」而已。 「我明白,純粹預防萬一。」停了停,醒醉突然壓低了音量……密語旁人聽不見,這約莫是他下意識的反應(yīng),「我好像看見那棵樹了,在一堆蝶翼木中央非常突兀,看不出有沒有結(jié)界?!?/br> 「既然外圍有大結(jié)界了,內(nèi)部應(yīng)該不會多此一舉再設(shè)個小結(jié)界?!乖僬f,若有不軌人士進入崇輝圣園,為的必是罕見的蝶翼木!王室要雙重保護也是保護蝶翼木,那棵不能妄動的普通樹頂多圍個柵欄了事。 「現(xiàn)在還無法接近,等滄海月引開管理者的注意力,我會放分身靠過去看看?!剐炎斫淮讼滤麄兊男袆印?/br> 「嗯,小心點?!股钪炎砗苌俪霾碜?,紫翊依然忍不住提醒,「機會只有一次,如果被npc察覺異常趕出去,之后就算拜託比滄海聲望更高的人領(lǐng)路,原班人馬也很難再混進去了?!?/br> 「放心?!剐炎淼脑捳Z帶著笑意,「唯獨在你面前,我才會不冷靜?!?/br> 這時候就別撩了好嗎!紫翊頗想翻桌,可惜手邊沒桌。 按捺下情緒,耐心等待了一陣子后,醒醉略透著疑惑的輕哼突然從密頻里傳來,似是發(fā)現(xiàn)了異常之處,紫翊原想詢問,卻怕干擾他的思緒和行動,話臨出口又被她嚥回了喉嚨。 下秒,紫翊忽然聽見洞窟深處有細碎的敲擊滾動聲,類似小石塊相互撞擊,她機警地轉(zhuǎn)頭搜尋,隨即醒醉的聲音響起。 「這棵樹好像是個入口還是跳轉(zhuǎn)點?!拐Z氣有八、九分肯定,醒醉笑道:「沒有結(jié)界。」 「入口?」停頓一秒,紫翊腦海里像是有條線突然被接上了,「你剛才是不是又扔石頭測試了?」 「是?!剐炎硌杆俜磫枺骸改阍趺粗赖模俊?/br> 因為他扔的那顆石頭掉進來了!就是方才她捕捉到的那個聲響。醒醉估計也是目睹石頭接觸到那棵樹后憑空消失,才會推測它是入口或跳轉(zhuǎn)點。 「我在這里!」紫翊霍然起身,劇烈的動作掀起水花。她趴在氣泡上回想著聲音來源,「那棵樹就是這洞窟的入口,我聽到石頭落地的聲音,可是連結(jié)的地方在莫道爾離開的方向,我不清楚他發(fā)現(xiàn)了沒有?!?/br> 「無論他發(fā)現(xiàn)沒有,在他趕到之前通過就行了?!剐炎韽娜莸氐馈?/br> 話音甫落,密頻就被一陣雜音佔據(jù),緊接著,比稍早更大一些的動靜傳來,還夾雜著踩水聲,將紫翊的心高高提起;來人的步履很輕,小心翼翼卻不倉促,奈何環(huán)境不利,再怎么躡手躡腳都無法寂靜無聲。 「是誰?」紫翊轉(zhuǎn)換到當前頻道,對著跫音的方向探問。 腳步聲聞言停滯,又飛快起步提速,不消幾秒便出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紫翊的視線范圍內(nèi)。當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紫翊彷彿松了口氣,不由自主綻開了笑容。 「飛花。」醒醉反倒有些怔然,也許是沒料到紫翊的狀態(tài)這么狼狽,幾乎全身都被水浸濕了,頭發(fā)也糾結(jié)成一束束的,還有摔倒沾上的臟污。 紫翊順著他的眼神打量了下自己,大致明白他在想什么,安撫著道:「沒事啦,游戲里又不會感冒?!?/br> 醒醉卻抿起雙唇,原先好看的弧度成了筆直的線,快步走上前,想儘快將紫翊從氣泡里救出來;紫翊還來不及提醒他法術(shù)和物理攻擊對氣泡沒有任何作用,就見他警覺地止步,立即往后躍開,說時遲、那時快,無數(shù)兇猛的粗壯水柱拔地而起,直撞上洞窟頂端,甚至散出黑氣,酸腐刺鼻的氣味竄進氣泡內(nèi),毫無阻礙,令紫翊感到噁心,隔著水柱縫隙,她瞧見醒醉抬手掩住了口鼻,深深蹙眉。 「可沒這么簡單就讓你得手?!共恢螘r出現(xiàn)在洞窟另一側(cè)的莫道爾露出詭笑,「隨隨便便靠近,你會比死還難過?!?/br> 即使能穿過水柱,那些一看就不太妙的黑氣也會傷到他吧。 醒醉冷冷地望著莫道爾,攤平了抬高的手掌,掌中赫然是那顆微光草玻璃珠,「少廢話,做個交易吧。」 莫道爾的臉色沉了下來,「原來在你手上?!?/br> 「能還你……當然有條件?!怪蛔屇罓柨戳艘谎?,醒醉迅速收起了那顆玻璃珠。npc總不可能從玩家的虛擬背包中將道具奪走。 「就憑你想跟我談條件?」莫道爾氣笑了,「不可能?!?/br> 他隨意揮了下手,紫翊頭頂上的幾顆水球紛紛破裂,她瞇起雙眸,再睜眼時,氣泡中的水位已經(jīng)超過了胸口,逼近脖頸。 可她沒有慌,醒醉也沒有因此手足失措。 「你自己知道這東西的價值。對等交換,東西給你,把飛花還給我?!剐炎磔p扯唇角,「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損失吧?」 莫道爾沉默片刻,稍稍收斂了怒意,卻仍諷刺地道:「即使將她還給你,你們以為逃得出去嗎?拿回東西,我就能將你們通通殺了。」 「你管不著?!剐炎沓瘹馀莸姆较蛲^來,視線越過了縫隙和紫翊對上,接下來這句話彷彿是個賭注,「至少我們在一起?!?/br> 至少我們在一起。 七個字戳進了她的心窩。紫翊不清楚簡單一句話能否打動莫道爾,但這的確是他和緹亞當初沒能達成,也沒有機會回頭達成的念想;當年的緹亞并未和莫道爾商量,自作主張答應(yīng)了溫道爾提的條件,于是三人走向了最破碎的結(jié)局。 如果,當年緹亞沒有執(zhí)意為莫道爾犧牲,沒有給溫道爾希望,那么一切發(fā)展是不是都會不同?或許緹亞跟莫道爾能夠相約逃走,就算四處躲避都好過于被拆散,或許溫道爾為王之后可以漸漸放下執(zhí)念,不讓自己后悔。 莫道爾臉上的表情產(chǎn)生了變化,貌似有些傷心,有些遺憾,但更多的是自嘲,目光在醒醉和紫翊之間游移,最終垂下了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