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力不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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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無聲,長夜寂靜,一道流星悄然墜落。 謝雍病逝了。 皇帝并不意外,但還是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悲傷,鬢邊白發(fā)更密了。 他留在御書房的時間比以往長了許多,夙夜在公,宵衣旰食,甚至連后宮都很少去了,格外珍惜處理政事的時間,但不知從何時起,政事變得越發(fā)繁重,折子上的字也越發(fā)模糊,近看根本看不清。 御書房內(nèi)青煙裊裊,香氣幽沉,這是薛云構(gòu)親手調(diào)制的藥香,有益心安神的功效。只是焚香的時間久了,身體耐受了藥性,效果弱了許多。 薛道權(quán)仍感萎靡,命宮人往爐內(nèi)不斷添香,直到煙氣生嗆,他才咳嗽著叫停。 在旁侍立的許今禾連忙為他端水撫背,她從小就與廚房打交道,禁得住濃重的煙火氣。 薛道權(quán)押了一口參茶,頭腦清明了許多。 “朕老了嗎?” 突如其來的問話令許今禾怔愣了下,“陛下不老?!?/br> 薛道權(quán)不動聲色,“你也學(xué)會說謊了?!?/br> 許今禾撫背的手抖顫了下,立即跪了下來,“妾不敢……” 殿內(nèi)寂靜無聲。 良久,薛道權(quán)放下了茶杯,“退下吧?!?/br> 許今禾惶恐離去。 年輕曼妙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薛道傾搖懈弛,疲乏感一下子涌了上來。即使不照鏡子,他也能感知到自己憔悴衰老的模樣,再多的藥香也無濟于事。 他老了。 對朝政和后宮皆是力不從心,這是不爭的事實。 他渾渾噩噩地繼續(xù)翻閱奏折,這是一位臣子告老還鄉(xiāng)的辭呈,再一細(xì)看,提及了選立太子之事。 他沉沉嘆氣,堆成山的奏折中,一半都與立儲有關(guān)。 翌日,臨近下朝之際,皇帝依照宗法制度,冊立嫡長子薛桓芳為儲君,入主東宮。 蒼茫遼闊的樂聲回蕩在公主府內(nèi),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喧囂。 裴衡光佇立在庭院中,靜靜地聽著薛棠吹奏尺八,直到一曲奏完,他才上前一揖,“公主?!?/br> 薛棠早已感知到他的存在,唇畔揚起閑適淺笑,“裴將軍可會尺八?” “卑職不懂音律。”裴衡光低頭答道。 聞言薛棠放下了尺八,正色問道:“將軍所來何事?” 裴衡光肅聲稟告:“陛下立儲,舉國歡慶,下詔公主解禁三日,回宮觀禮?!?/br> 薛棠沉默聽著,不露聲色。 裴衡光原以為她會問上幾句宮里的事,可她沒什么都沒有問,只是淡淡地應(yīng)了聲,“知道了。” 尺八樂聲再度響了起來,音律比以往激切了些。 禮部加緊籌備著冊封事宜。 御書房里,幾位大臣垂首而立,薛桓芳站在中央聆聽帝訓(xùn),他如愿以償當(dāng)上了太子,精神更為振奮,意氣高昂,威風(fēng)凜凜。 薛道權(quán)見他衣領(lǐng)有些歪,和藹地上前捋正。薛桓芳心里一暖,仿佛此時此刻他們不是帝王與太子,而是一對普通父子。 薛道權(quán)眼一瞥,注意到了站在薛桓芳身后的人,那是一個身著緋紅官服的臣子,面如冠玉,清貴儒雅,任誰見了都會忍不住地多瞧幾眼,只是看似是個謙謙君子,眉眼卻隱隱透著精明算計的邪氣,并非面善之人。 就在此時,內(nèi)侍呈上一個長盒,“孟畫師獻(xiàn)禮。” 薛道權(quán)收回視線,展開畫軸,薛桓芳好奇探看,畫中是兩只爬行在山林中的猛虎,一大一小,好似父與子,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兩只老虎寓意皇帝與太子。 冊封典禮在即,事務(wù)繁重,薛桓芳見父親專心賞畫,便不作打擾,施禮退下了,緋紅官服的臣子跟隨他離開。 “那小虎像極了大虎,惟妙惟肖?!毖阜甲院赖靡獾匾恍Γ瑝旱土寺曇?,“最像父皇的人,只有我?!?/br> “其實綰陽公主也很像陛下?!鼻鍧櫟穆曇魝鱽?,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像是隨口一說。 薛桓芳沒聽出來言外之意,只覺不服,“你哪只眼睛看到她長得像?她一個女人……” 后面的話就聽不清了,侍立在皇帝身旁的趙德正心驚膽戰(zhàn),皇帝本就疑心公主涉政,若被皇帝聽到,更加重父女之間的嫌隙了。他暗暗捏了把汗,目光偷偷瞄向皇帝。 薛道權(quán)似乎沒有聽到,全神貫注地欣賞著畫作。 趙德正松了口氣,卻仍是惶惶不安。 薛道權(quán)放下了畫,滿意頷首,“掛到紫宸殿吧?!?/br> 趙德正應(yīng)了聲,小心翼翼地抱畫離開了。 博山熏爐升起煙霧,薛道權(quán)伸手輕拂,藥香盈滿衣袖。 “太子身邊的人叫什么名字?”他忽地開口詢問。 一旁的吏官想了想,回答道:“賀蘭亭,安郡人士,是太子舉薦的人,原在鴻臚寺任職,現(xiàn)任東宮屬官?!?/br> 薛道權(quán)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春催雪》可是出自他的手筆?” “正是?!崩艄倩貞?yīng)。 當(dāng)年臨安書肆開張,天降大雪,有人以雪為題,引文人墨客吟詩作對。賀蘭亭即席賦詩,留下一首《春催雪》,其卓絕的文采被世人贊譽“炳爍聯(lián)華,鏡靜含態(tài)。玉潤雙流,如彼珩佩?!?/br> 不過他當(dāng)時沒有留名,作完詩便不知去向了,若非有人識破了他的身份,怕是會引起一場不小的冒認(rèn)風(fēng)波。 薛道權(quán)想起來了,“朕記得文疏林也寫了篇文章?!?/br> 吏官點頭,“是《寒雪賦》?!?/br> 那時文疏林也參與其中,在書肆的竹簾上潑墨揮毫,借嚴(yán)寒大雪反襯南盛連年征戰(zhàn),民生疾苦困頓,洋洋灑灑百余字,文情并茂,驚才絕艷。那幾張竹簾至今仍掛在書肆展示,廣為流傳。 論才貌,文疏林與賀蘭亭不相上下,不過論性情,賀蘭亭略勝一籌,他并不恃才放曠,驕矜張揚,這是文疏林比不上的。 而且,他很敏銳。 薛道權(quán)負(fù)手而立,若有所思,薛棠的面容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透過那雙倔強的眼眸,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個女人,心頭產(chǎn)生莫名的恐懼,那是困擾他多年的夢魘,幻影交錯中,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侵襲而來,那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眼中滿是對權(quán)力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