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彪的約定

    不知為何，這扇鐵門似乎對葉家女鬼有什么特別的阻擋作用，她只能在外頭不停悲嚎，無法破門而入。成萱坐在地上嗚咽，每當(dāng)葉家女鬼叫得更慘時，她的身體也會跟著抽搐一下。然而，誰也說不準(zhǔn)鐵門的阻擋何時會失效，至少我不敢把希望全放在上面；另一方面，就算有十足的把握，若我們一直被困在這里，古照軒和林秘書也很有可能趁這時間離去，回到那艘豪華的黑色曼陀羅號上。

    總之，必須要把握時間，趕緊找到別的出路。悲鳴聲中，我站起身子，成萱猶如驚弓之鳥般顫了一下，抬頭望向我。我看了心疼，溫聲道：「我去看看有沒有別的出口，總不能一直困在這里?！?/br>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想站起來，看起來卻渾身乏力，十分勉強(qiáng)。

    「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br>
    成萱身軀搖搖欲墜，嘴里說的卻是：「楊，沒關(guān)係，我還……可以……」我拿她沒辦法，只得吩咐她不要太勉強(qiáng)。

    說罷，接著我巡視起四周。剛才進(jìn)門時太過驚慌，一直沒好好觀察過這里，只見這間房環(huán)堵蕭然，連一扇窗戶都沒有，只有門底縫隙和天花板的管道可供通風(fēng)，看來是個密閉空間，比之前看過的艙房還要小上一點(diǎn)，但整潔許多。卻不知道這間房原本的用途到底是什么？眼角掃過模糊的紅影，我轉(zhuǎn)過身，這才注意到鐵門上赫然印著一道怵目驚心的紅色八卦圖，像是以鮮血寫就，小八卦被大八卦圍了起來，疊成兩個圈，從沒看過這樣詭異的符籙。

    鐵門被撞得凸出許多圓弧，卻只有印著紅色八卦圖的地方絲毫無損，十分平整，簡直就像是葉家女鬼故意避開它似的。

    伸出一隻手想撫拭看看，又想到或許就是這東西將葉家女鬼阻擋在外，我忙收回手，不敢輕舉妄動。

    成萱注意到我的動作，凝視那個紅色八卦。

    「楊，這是……」

    「我也不清楚，」我說出自己的猜測，「但我猜就是這東西使得葉家女鬼進(jìn)不來，為了安全著想，最好還是別動到它?！?/br>
    「不過，也很有可能就是這東西引來葉家女鬼，不是嗎？」

    成萱雖然這樣說，也沒去動那紅色八卦。

    ……還有沒有什么類似通風(fēng)口的通道？狹窄一點(diǎn)也沒關(guān)係。

    再次環(huán)顧周遭環(huán)境，我們?nèi)詻]看到其他出路，心里越來越絕望，唯一看到的出口就是那扇鐵門。難道說，這里真的被完全封死了嗎？外頭持續(xù)傳來葉家女鬼的嚎聲，就像是一柄利刃，不停凌遲我們纖細(xì)的神經(jīng)。彷彿映照著我們的絕望，在慘淡的燈光下，紅色的八卦圖顯得格外明艷。

    我們兩個人都吞了一下口水，看向門上的八卦圖。唯一能夠打破僵局的機(jī)會，就只剩下它了。只是不知道，結(jié)果會是好或是壞……

    葉家女鬼似乎嗅到了我們的緊張，原本的悲鳴漸漸變?nèi)?，變小，聲音全哽在喉頭，壓得極低。

    于是我們被一片難以忍受的寂靜包圍。

    做，還是不做？

    吸了口氣，伸手探向紅色八卦，也許是緊張的關(guān)係，那段距離竟像是長達(dá)數(shù)小時般，就在指尖幾乎要觸到紅字時，身后忽然響起淡淡的男聲──

    「別亂動那副卦，如果你們還想好好活著的話?！?/br>
    我和成萱僵硬地轉(zhuǎn)過頭去。

    「怎么可能──」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房間已變得更加遼闊，身后墻壁的位置換到了更遠(yuǎn)處，比方才還要多出一些空間。成萱駭然地?fù)撟∽欤乙驳钩榱艘豢跉?，震驚地看著眼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們剛剛怎么會沒發(fā)現(xiàn)，不可能啊……緊接著，那里忽然出現(xiàn)了一名長發(fā)男子，垂著頭，一襲黑袍垂至地面，與他相對的地板上則插著一把流光四溢的古劍。再仔細(xì)看，他的雙臂似乎被什么東西拘著，環(huán)繞著淡淡的藍(lán)光，隱約可見兩個虛幻的八卦憑空運(yùn)轉(zhuǎn)，串成一道道鎖鍊。

    注意到我們詫異的目光，他抬起頭，那雙鳳眼透出清冷的目光，赫然是那個詢問我們「是否殺過人」的黑袍男子！即使是在這么狼狽的現(xiàn)在，他仍然一派風(fēng)姿颯爽，讓人為他身上的氣質(zhì)所震懾。

    「只是一點(diǎn)小把戲，類似『鳳陽術(shù)』的一種幻術(shù)?！鼓凶咏忉尩溃骸笧榱瞬蛔屌匀擞袡C(jī)會解開我身上的禁制?！?/br>
    「你到底是誰，為什么也會在這里？」我質(zhì)問，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又迫切地問道：「黑色曼陀羅號怎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快跟我說！」見他仍不回答，我心里頓時涌起不祥的預(yù)感，顫聲道：「難道說……它……沉船了？」

    「沉船？」黑袍男子失笑：「你還是不明白嗎？」

    「明白什么？」

    「我們在『障』里面??！」他說，「否則，那隻『煞鬼』怎么能實(shí)體化，又怎么能攻擊人呢？你們被外頭那隻煞追逼這么久，難道完全不清楚自己被怨恨的原因嗎？這么龐大的障，絕不可能只是普通的怨恨程度而已。」

    我臉色一黯。葉家女鬼被我害得傾家蕩產(chǎn)，怎么可能不怨？

    彷彿呼應(yīng)他的話，葉家女鬼一邊悲哭，一邊發(fā)出慘厲的嚎叫撞向鐵門。碰！碰！碰！焦熱腐臭的氣息傳來，我和成萱嚇了一跳，向后退好幾步。這次連門上的八卦都無法倖免，已漸漸出現(xiàn)裂紋，紅色筆劃一片片剝落，雖然只是極小的部份，但我們都看得出來，葉家女鬼要破門而入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而已。

    「恨意竟然大到足以忍受『歸藏』的反制？」黑袍男子微微揚(yáng)眉，似是十分驚訝，他思索片刻，對我道：「不如這樣好了，我們來做個約定。」

    我還反應(yīng)不過來，成萱已先問他：「什么意思？」

    只聽黑袍男子淡淡說道：「就目前的情況而言，憑你們身上的那枚簡易符咒，是起不了太大效用的，你們需要我?！?/br>
    「……簡易符咒？」

    「那女人身上，不是藏著一個像是符咒的東西嗎？我感覺得到，但現(xiàn)在煞鬼還沒那么虛弱，符咒只能阻她一下?！?/br>
    「你說的……是這個嗎？」成萱遲疑片刻，從口袋掏出一個看來熟悉的小黃藥包，是林秘書給的，不知何時被她塞進(jìn)口袋。

    他看了一眼，便肯定道：「沒錯。不過這手法，嗯，可真是巧……」后面這句話近于呢喃自語，讓人摸不清狀況。原來那小黃藥包竟是足以抵御葉家女鬼的符咒？難道說，林秘書是友非敵？我有些混亂。

    「約定的內(nèi)容是什么？」

    「把那柄劍交還到我手上，我替你們解決那隻煞鬼。」他說。

    看著被拘鎖在這間房的黑袍男子，我有些猶豫，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甚至比門外的葉家女鬼更具威脅，但耳畔響起的哀戚叫喊持續(xù)不斷，又讓我無法不猶豫，那聲音令我胸口發(fā)悶。

    成萱深呼吸一口，神色不安地走向前，「錚」一聲拔出那柄古劍，猶豫一下，才交到他手上。「你……不一定要趕盡殺絕?！?/br>
    黑袍男子握著那柄古劍露出微笑，雙臂上的虛幻鎖鏈立時消失無蹤，只留下些許瑩藍(lán)色的光點(diǎn)，接著完全瓦解散逸。

    「我的名字是彪，從不食言。」

    一股自己和周遭都要被吞噬進(jìn)去的壓迫感油然而生。

    哐！門上的紅色八卦完全剝蝕，鐵門被打穿了一個洞，下一刻，葉家女鬼那張腐蝕的面孔急切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驚呼聲還未出口，只見彪淡淡地笑了笑，身形躍起，黑袍飛揚(yáng)，緊接著眼前閃過一道迅疾的寒芒，劈開那片黑暗。

    聽得「鏘」的一聲，像是那柄劍與什么東西交擊，一節(jié)白色緞帶彈飛天際，眼前一暗，挾著咕嚕嚕聲響，一連串泡沫浮出，我覺得自己彷彿又沉進(jìn)了一片汪洋里，意識漸漸昏沉，在完全昏去的最后一刻前，我似乎聽到了熟悉的哭聲，然后我想到──葉家女鬼終究是被我倆擋在房外了。

    閉上眼又重新睜開，發(fā)現(xiàn)自己沉在深海底。

    也許是因?yàn)橛星懊鎺状蜗萑胱约夯貞浀慕?jīng)驗(yàn)，我已漸漸習(xí)慣，擺晃手腳，早先覺得冰寒的水流變得溫暖許多，仰望上方浮動的水面，波光瀲灩，看起來十分漂亮，這次我沒掙扎太久，順著一道暖流溯流而上，很快便逼近水面。在探出頭的前一刻，眼角馀光捕捉到一朵妖異的深黑紫色花朵，在海里兀自搖曳，似在向我招手。不過，我毫不猶豫地浮出水面。

    臉上一陣溫?zé)?，大大小小的水珠滴答滴答地落下?/br>
    轉(zhuǎn)瞬間，和煦的陽光投在地上，伴隨著稚嫩青草的味道，種種情景使人心情放松。稍一愣，我已回到了從小待著的那間孤兒院，如今我正坐在院內(nèi)的草地上，看起來約十一、二歲大的我也抱膝坐在一旁，直直看向我，一點(diǎn)也不驚訝于我的忽然出現(xiàn)?；蛘咚緵]看見我？

    只見他臉上掛了彩，右頰高高腫起。

    我本想保持緘默，看到他的傷勢卻不禁破口而出：「你怎么了？」

    「我不痛?！顾麚u搖頭?！甘撬麄兲床黄鹑?，我忍不住。孤兒又怎樣，孤兒就活該被笑、被欺負(fù)嗎？」

    我靜靜看著他。

    「你知道嗎？海是很漂亮的，比我們在書上所讀到的還要漂亮?！菇又荛_了這個話題，臉色略顯陰鬱：「我答應(yīng)你，未來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看看這個廣大的世界。我們一起離開這里，到一個不會有人傷害我們的地方，那里不會有人看不起你，也不會背叛你、拋棄你?！?/br>
    「不會有那種地方的?！刮覔u搖頭。「你以后就會知道。」

    「一定有的，」他凝視我好一段時間，堅定地抓著我的手：「只要我們好好活著，就一定可以找到那樣的地方?！?/br>
    我忽然感到一陣悲哀，清楚地記起當(dāng)時的想法，若要具體形容的話，大概就彷彿溺者抓著浮木般，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拼命向前游，等到出社會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shí)還是在那片汪洋中漂流著，載浮載沉，一點(diǎn)長進(jìn)也沒有?？粗^往的自己，我不知該說些什么，更何況，他大概也聽不進(jìn)去吧？

    「成萱來了──」他指著遠(yuǎn)方一個小點(diǎn)。

    放眼望去，一道極為強(qiáng)烈的日光直射瞳孔，場景躍動，下一秒，閃爍的銀光掠過雙眼，我還反應(yīng)不過來，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去，卻瞥見一排排座椅、觀眾，還有打翻在地上的一盒爆米花……我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老舊電影院里面，頭頂上的投影機(jī)映出影像，只見銀幕中有對男女正擁抱在一起，吊在兩旁的音響放出動人音樂，看來正進(jìn)展到劇情最高潮的時候。

    年輕時的我坐在旁邊，專注地看著電影。

    成萱人呢？正疑惑，年輕時的我頭微靠過來，在耳邊細(xì)語道：「可別跟成萱說我?guī)銇磉@里，她會唸我太偏心。」我完全不懂他在說什么。他接著道：「喔，沒，沒關(guān)係的，我剛剛只是說笑而已，你別緊張，她才不會介意這點(diǎn)，她早就知道我們的事了?！顾脑捔钗宜季w煩亂。成萱又知道我什么事情？

    只見他頓了一下，又續(xù)道：「就快要成功了，如果這次合作愉快的話，古照軒打算繼續(xù)資助我設(shè)計一艘無與倫比的豪華郵輪。雖然條件實(shí)在太優(yōu)渥了，我總覺得他沒這般好心，但他貪圖我一個孤兒什么呢？」他搖搖頭?！稿X？還是命？這些古照軒都不缺吧。所以我想，或者他貪圖的，就是我未來的人生，還有我在設(shè)計這方面的──如果有的話──才能?！?/br>
    就快成功了。他低語。這次合作計畫后，我們一起搭船到遠(yuǎn)海渡假吧，也許英國，也許北歐？什么地方都好。他的眼神帶著掩不住的感情，朝我越靠越近，伸出一隻手想撫上我的臉。

    再也沒有什么足以傷害我，除了我的心事，我的手足，我的眼──他一邊低喃著，一邊接近，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就在那隻手幾乎觸及我的同一時間，他吐出最后一句話──

    我的眉。

    打了個冷顫，我清醒過來。

    眉，我的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