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記憶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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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記憶的深處 我在記憶的最深淵底處泅泳。 隔著幽暗的海,眼里都是帶狀雜訊,畫面上下閃搖,什么也看不清,徒有斑雜的色彩、噪點(diǎn)不斷跳動而已。先是一陣耳鳴。隨著「嚓嚓」的雜音,記憶中的影片開始自動播放,一段接著一段。我看著自己。 嗚── 汽笛聲鳴,我踩著興奮的腳步,跨過白緣階梯,往山下的景色迎了過去,視野一覽無遺,碧波萬頃的海面上駛過好幾艘紅色貨輪。感受到微風(fēng)吹拂在身上的涼意,回頭,聽見自己向一位年邁的男人道:「院長你快看,這邊可以看見船,是船耶!」院長跟我說了幾句話,便拄著拐杖走回后面的燈塔。 緊接著,一個(gè)女童也奔了過來,介紹完自己后,瞇著眼對我笑說:「走,我們?nèi)ネ?!」我們在階梯上跑上跑下,還玩起了捉迷藏,十分歡快。 忽然覺得有道視線在看著,我轉(zhuǎn)過頭去。 從階梯往上俯瞰,一束燦爛的陽光投下,將燈塔拉出一條長影。暗處里,院長正蹲下身子,面對燈塔的大門,不知朝誰說話,臉上蒙上一層陰影,神色極為詭異。只見他的手透過狹窄的門縫,撫在另一個(gè)小女孩的臉上,而她的面孔是如此熟悉,她一直看著我,眨了幾下眼。 片刻后,院長站起身子,兀自走進(jìn)白色燈塔里,全身融進(jìn)黑暗。小女孩仍站在原地,拿出一支小小口琴就著嘴,奏出憂傷的曲調(diào),在山林里回盪。 「那是眉,她怎么也偷偷跟來了?」成萱張大了嘴巴。 「眉?」我問。 「眉?!?/br> 成萱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接著拉起我的手,向燈塔那端跑了過去,忽然一個(gè)顛仆,我和成萱跌倒在地。當(dāng)我拍拍膝蓋、重新抬起頭時(shí),眼前一黑,出現(xiàn)一面鏡子,里頭映出一張倔強(qiáng)的面孔。陰冷的小房間中,我坐在下舖的床上,旁邊一位長相清秀的女孩子細(xì)心地為我擦拭臉上的血污,接著以涂了碘酒的棉花棒滾了滾。 我一時(shí)吃痛,不禁喊了出聲。 成萱的臉忽然從上面探了下來,倒著看我,嗤笑道:「楊,這次你倒是被打得很慘,臉全腫了起來。」 「嘖,下次我一定會討回來的。」 棉花棒的力道變得輕了些,那女孩子露出擔(dān)憂的表情,看著我:「為什么要跟他們打架?那些先天派的愛說什么,就由他們?nèi)フf吧。聽說你們現(xiàn)在斗毆時(shí)還會帶著石塊跟棍棒,這樣不是很危險(xiǎn)嗎?」 「眉,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那群人多愛找碴,不然我也不會這么衝動。更何況……」更何況,他們還用言語污辱你。我把這句話吞下口。 「先天派那群人大概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吧,」成萱的聲音繼續(xù)傳來,語氣成熟,且?guī)е黠@的不屑。「悲劇情結(jié)作祟。充其量也只是想找個(gè)對象發(fā)洩不滿,他們認(rèn)為只要找到一個(gè)對象去恨,就可以解決折磨自己的情緒。那我們后天派呢,我們又該恨誰?先天派?我們的父母?還是社會?」 「恨沒辦法解決問題。」眉的眼神充滿憐意,頭貼著我的前額?!笚?,你跟他們不一樣……我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我也相信,這個(gè)世界一定存在著不會有人互相傷害的地方?!?/br> 我對上她清澈的雙眸,她的鼻樑,還有她的唇。 都是如此柔和溫潤。 成萱或許感覺到了什么,不再出聲,也沒再探頭。隱約聽到她低喃了一段句子,像是獨(dú)自禱念,又像是送予我們的祝福:「再也沒有什么足以傷害你。除了你的心事,你的手足。你的眼。你的眉?!?/br> 一陣像是影片快轉(zhuǎn)的颼颼聲響后,閉上眼又重新睜開。耳邊是船輕輕駛過大海的水波聲,浪花打上船頭,潮聲從四面八方襲來?!笚?,真是太不可置信了!」成萱的驚呼聲透入耳畔,她站在我身旁,雙手扶著欄桿。「這艘曼陀羅號作為生日禮物還真是適當(dāng)不過,不虧是與情花同名的船,雖然有些不吉利就是。」 「你覺得……眉……會喜歡嗎?」我猶豫著。 銀色的月光下,成萱轉(zhuǎn)過身子,靠在冰冷的欄桿上,視線似乎越過了我,落在漆黑的艙房上。她眼中帶著笑意?!肝蚁胨龝摹!?/br> 我點(diǎn)了下頭。太好了。 「希望能早日帶你們出航。對了,你剛剛說的『不吉利』是指?」 「因?yàn)槁恿_的花語是……」 她吞吐半晌才說出口,接著強(qiáng)打起歡笑。 「不過也只是個(gè)花語而已。先等我一下,外頭天寒,我回房拿件外套再說。還有,我覺得這艘船的外型可以再改進(jìn)一些……」 曼陀羅的花語是…… 不可預(yù)知的死亡和愛。 突地,幾道黑色的浪花高高濺起,在空中反射出璀璨的光彩,像是寶石,然后一顆顆往我的方向砸了下來,我下意識地伸手遮在眼前,衣袖仍給沾濕了些。才放下手沒多久,忽然景物搖盪,感到自己的身軀被一股很重的勁道壓在地面,手臂被扳過,臉緊貼在龜裂的古舊甕墻旁,滿是泥濘。 鈴聲作響,銅灰色面孔的神將出現(xiàn)在眼前,他一手拿著令牌,一手制住我,呼喝道:「少年仔!送rou粽是你們可以湊熱鬧的場合嗎?最近出現(xiàn)這么多綁rou粽的事情,你們還敢跟過來,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還是活膩了?」他注意到我的手飾,眼睛瞪大,接著呔一聲叱道:「莫非你是那間孤兒院來的?」露出混雜著嫌惡和恍然大悟的神色。 我回頭看他,聽見自己對他道:「是又如何?就是因?yàn)樽罱l(fā)生這么多怪事,才會想跟來看個(gè)究竟!」但我立刻住了嘴,因?yàn)槲铱吹搅松赃h(yuǎn)方的成萱和眉,他們也同樣被制住,可是,他們怎么會跟了過來? 那神將仍在一旁教訓(xùn)我。 「要知道,這種事就猶如整串的rou粽,來了一個(gè),就會接著一個(gè)……」 見我不回話,他順著我的視線看了過去,止住話頭,陷入沉寂。接著我感覺到一陣莫名震顫,原來是他全身顫抖了起來。涼意竄上腦門。只聽得他欣喜若狂地道:「陰年陰月陰日陰時(shí)生,終于找到了,我終于找到至陰之人了!一次還兩個(gè)!這下那移花接木的術(shù)法就派得上用場了?!勾蠹s是太過興奮,那支拿著令牌的手不停揮動,遮在我的眼前。一黑。 濃厚的爆米花味瀰漫開來。睜開眼。白光閃爍,銀幕上一臉憂鬱的男主角正擁著女主角,激昂的音樂飄出,我看著銀幕,但注意力完全不在那上面,眼角捕捉到坐在一旁的眉的身影。她專注地凝視電影,閃爍的光線照在她的側(cè)臉上,明滅,明、滅,細(xì)緻的五官反映出深邃漂亮的陰影,一身名媛式的針織衫散發(fā)出如蒼藍(lán)大海般的幽光,碧波盪漾。 儘管是較老的式樣,她穿起來還是那樣好看。 曾問過眉,為何每次與我出來,都是這身打扮?當(dāng)時(shí)她垂下眼睫,只說這套深藍(lán)色珍珠釦針織衫是亡母所留下的紀(jì)念,便沒多再說什么。我記得,這也是眉唯一帶去孤兒院的物品,如有重要場合,她常會穿起這套服裝,而每次回去后,也都會細(xì)心照護(hù)這件衣服,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頭的灰塵臟污。 我抿了抿唇,湊過去她耳邊,細(xì)語道:「可別跟成萱說我?guī)銇磉@里,她會唸我太偏心?!?/br> 眉明顯有些緊張:「那怎么辦?可是,不太好吧……」 我看了好笑,又說:「喔,眉,沒關(guān)係的,我剛剛只是說笑而已,你別緊張,她才不會介意這點(diǎn),她早就知道我們的事了?!?/br> 聽了這番話的上半部時(shí),眉的睫毛顫了顫,彷彿安心下來,但聽到下半句,她又愣了一下,隱約可見到兩頰已泛起潮紅。 「就快要成功了,」我語氣停頓了一下,續(xù)道:「這次合作計(jì)畫后,我們一起搭船到遠(yuǎn)海渡假吧,也許英國,也許北歐?什么地方都好。」我伸手撫向她的臉,唸出那段成萱曾說過的話??墒鞘诌€沒觸到臉龐,燈光便全滅,黑暗朝我倆籠罩過來,將眉的身子染成一片墨黑,片尾音樂跟著響起,一行白色的工作人員名單緩緩升起,手只好懸在半空中。 散場后,我遞給她電影票根,她輕輕勾起一抹微笑,鎮(zhèn)重其事地將票根收了起來,臉上表情有些不好意思,說是想留作紀(jì)念。 「以后我會有更多間錢,可以帶你看更多部片。何必特地留著?」 「不、你不懂,」眉搖搖頭,「每次的回憶都不一樣?!顾粗备?,眼睛在發(fā)亮,像是有些溼潤?!高@是第一次,以后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據(jù)說,古照軒幾天前還親自來見院長,就是為了商量我的事?!刮已鐾炜眨l(fā)出豪語?!该迹@還只是第一步而已,我一定會帶你們離開這個(gè)鬼地方,乘船遨游四海。這個(gè)世界是如此遼闊,誰要一輩子待在孤兒院里?等著吧,我會成功的,到時(shí)那些人就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后悔了。」 「我倒是覺得,只要跟你在一起,無論是什么地方都很好?!?/br> 停住腳步,回頭望去。 她的身形在我眼前慢慢轉(zhuǎn)灰、轉(zhuǎn)暗,猶如被無名火焰燒透的一團(tuán)灰燼,先是破散,而后飄飛成一大把黑紫色的花瓣。我大叫著,伸手想拾取至少一片,卻撲了空,只能看著它們于夜色里扶搖直上。 花瓣在空中飄飄搖搖,在燈光的照射下,每片都映出不同的她:小時(shí)的眉,兩手托著口琴吹奏的眉,替我擦藥的眉,垂下眼睫的眉,望著遠(yuǎn)方思念亡母的眉,和我、成萱一齊打鬧的眉,穿著一身藍(lán)的眉,定定看著我的眉……那些飛散的碎片全都是她。我將那些畫面深深印在瞳上。 眼瞳再也擠不下其他景物,她的笑語環(huán)繞在四周,朝我聚攏。 紛雜的記憶爭相沖刷腦海,不照次序,思緒凌亂。林秘書和古照軒自私又丑惡的面孔躍然眼前。他倆一起計(jì)畫了這一切,我們?nèi)藳]有防備地上了船,卻被他們二人給綁了起來,成萱昏厥過去。船上飄飄晃晃,無處不是浪聲。 「讓我代替她?!?/br> 「呵呵,你的命對我有什么價(jià)值?我只要她們二人,我要她們的運(yùn),那可是能讓我事業(yè)蓬勃發(fā)展十五年的運(yùn)??!林秘,現(xiàn)在我們該做什么?」 「必須先取祭品的血施法?!?/br> 「從指頭?有必要這么麻煩嗎?什么地方都行吧?不用松綁了,隨便拿一刀劃了最快了事,哪,那就臉上吧?!?/br> 眉的臉上佈滿無數(shù)刀痕,脖子被一條粗繩狠狠勒住,她掙扎,手腳漸漸無力,全身失卻血色。我感到透體冰涼,牙齒咬得出了血,古照軒雙手抱在胸前,富有興味地看著林秘書處理好一切,眼中透出狂熱,他在眉的喉嚨上劃下最后一刀。 我悽愴地大喊,不停地大喊,嘴里吃了古照軒一腳,又一腳,嘴邊腫得都是瘀青、鮮血,終于林秘書拿膠帶封住了我的嘴。于是我死命咬著牙,瞪大了雙眼,要把這兩人的模樣刻在瞳里、腦中,還有我的靈魂深處! 我忘了。但我又想起來了。 我猛然站起,往反方向衝了回去。 如果沒有他們,眉不會死……如果沒有那道交給我的符……我也不會親手毀滅眉,令她魂飛魄散,再也無法回到這世間…… 記憶流過的最后一幕,那幾盞散發(fā)黯黃光芒的街燈下,微風(fēng)吹拂,眉的衣衫隨之起舞,幾片落葉飄過她的面前,我瞧見她撥了一下被吹得凌亂的頭發(fā),轉(zhuǎn)過身子,凝視我。我看見眉的瞳膜上映出我的身影。清清淡淡,泛起水波。那是我見過最美的一幕場景。 她就這般定定看著我許久,彷彿想將我的身影刻在腦海、刻在心里,永遠(yuǎn)也不忘卻,那眼神似在說:楊,我這輩子不可能會忘記你的……我也是,我不會忘記你的。我想這么回她。 好平靜,但是這一切慢慢轉(zhuǎn)淡,完全消逝。 記憶中的影像不再播放,一切已到盡頭,畫面停留在眉痛苦、絕望和悲傷交雜的表情,在我眼前消失的那一刻。無論我多想從頭再看一次,都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已經(jīng)沒有后面的場景了,有的只是一片空白。 背后傳來成萱帶著哭腔的緊張叫喊,我將那聲音拋在腦后,但它仍如附骨之蛆般緊隨我。隱約,我聽見遠(yuǎn)方那曲哀傷的口琴調(diào)子仍持續(xù)著,彷彿那個(gè)小女孩仍站在原地,看著我,拿出一支小小口琴就著嘴,奏出那首憂傷的曲調(diào)??谇俾晫ξ覂A訴,但它追不上我,只能在風(fēng)中飄盪,消散于空氣前。 咬著牙,眼淚滴下,如來自地獄的灼燙火焰。 我會為你復(fù)仇。 我的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