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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千山青黛在線閱讀 - 千山青黛 第56節(jié)

千山青黛 第56節(jié)

    她丟下滿臉詫異的承平,上馬匆匆離去,轉往袁值宅邸。

    袁宅位于城北光宅坊,毗鄰皇宮,方便如袁值這樣的宦官進出皇宮。她尋到袁家,見大門緊閉,上去扣動,出來一個門房,聽到她自報身份,立刻進去。沒等多久,門里快步出來一人,正是袁值。

    絮雨與此人雖然之前不曾有過直接面對,但也知他是何種人,未免深懷厭惡。見人出來了,開口便問:“裴二郎君人呢?”

    袁值素來有著一張叫鬼神避之的面孔,此刻對著她的態(tài)度卻顯得很是恭敬,看了她一眼,沒多說什么,道了聲“隨奴來”,引她便往皇宮行去。

    絮雨走的也是夾城小門,來到宮中一處秘牢,袁值親自舉著火杖領她下去,經(jīng)過一條充滿惡臭味的昏暗的狹窄通道,最后停在一道鐵柵之前。

    遠遠地,隔柵,絮雨終于看到了裴蕭元。

    他就被關在最里面的一間獨牢內(nèi),盤膝端坐于骯臟而潮濕的地面。他的身上只剩一件白色衩衣,一側額面帶傷,凝著污血,衣襟更是滲染滿斑斑點點的血痕,看去叫人觸目驚心。老鼠和地蟲不時從他身畔爬過,甚至躥上他的股腿。他便閉著眼目,一動不動,若正入定養(yǎng)神。

    見此情景,絮雨剎時便紅了眼。

    “可要下去和他說話?”袁值在她身后問道。

    絮雨一言不發(fā)轉頭離開,出秘牢,徑直轉往紫云宮,也不待通報,走了進去。

    幾名在外值守的宮監(jiān)何曾見過如此的情景,大驚,急忙上前阻攔。這時聽到一聲“住手”之聲,轉頭見是楊在恩匆匆走了出來。

    “都出去!”楊在恩喝了一聲。眾人忙退出宮門。

    絮雨朝里直入,楊在恩緊緊跟在她的身旁,不住地低聲求告,說圣人今日閉關。這如何擋得住絮雨,她一路闖到精舍之外。那門緊閉,她沖著靜靜垂地的水晶簾子跪了下去,喊了聲“阿耶”,淚潸然而下。

    “阿耶!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放了他!和他無關!我認你便是了!”

    楊在恩噗通一聲跪在絮雨面前:“小郎君先回吧!陛下已經(jīng)連著幾夜沒睡了,昨夜外頭回來,又犯了病,奴婢想叫太醫(yī),又叫陛下趕走,陛下就吃了丹丸,批奏章,早上才剛睡下去……”一邊磕頭,一邊用衣袖拭著眼角。

    絮雨停住了。

    “小郎君回吧!有什么事,等陛下醒了再說。奴婢求你了!”

    楊在恩不停朝她磕頭。

    許久,絮雨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擦去面頰淚痕,低聲道:“等陛下醒來,有勞你將我方才的話轉達進去?!?/br>
    她轉身離去。

    這一天的朝堂,與往日看起來并無兩樣。圣人未升座,只由司宮臺遞出前幾日堆積起來的批復過的奏章,百官各部衙署在主官帶領下照常辦事。然而一個不知從哪里傳出的小道消息,卻在宮署內(nèi)飛快地傳播開來。

    據(jù)說陸吾司司丞裴蕭元不知何故開罪圣人,被圣人投入秘獄,生死未卜。

    秘獄是袁值地盤,以過往的經(jīng)驗,凡是走進這里的人,幾乎是沒有能夠直著再走出來的。

    猶如一石激出千層浪。沒半日,這消息便傳得人盡皆知。除了靜觀不動之人,剩下分成兩派。承平、崔道嗣尋寧王探聽消息,寧王立刻去往紫云宮求見,然而得到的回復卻是圣人閉關,任何人也不見。就在寧王、承平和崔道嗣焦急奔走商議對策之時,傳言柳策業(yè)陳思達等人也在密會,揣測圣人此番行事的動機,猶豫是否再由御史借機上表彈劾。

    天黑下來,夜色籠罩而下,送走了這個暗流涌動的白天。至深夜,宮漏響過三更,伴著一道突如其來的鐵鎖咣當開啟之聲,袁值現(xiàn)身,走到那一間地牢前,命人開門。

    裴蕭元緩緩睜目。

    一獄卒捧上他此前除下的官袍連同腰帶,放到身畔。

    “請吧!”

    袁值淡笑一下,點了點頭,隨即領人離去。

    裴蕭元起身拿過,自己穿了回去,系上帶,撫平衣上的幾道折痕,戴帽,最后正一正衣冠,邁步,走了出去。

    他脫離秘獄重登地面,看到楊在恩已等在外,躬身道句郎君隨奴來,隨即轉身而去。

    裴蕭元隨這宮監(jiān)在宮中行走了一段路,轉入夾城道,那里停了一匹馬。他上馬,沿著無人的夾城獨自前行,出延興門,又跟著等在城門外的幾名宮衛(wèi)在郊野里行了一二十里路,最后,停在一處坡地之前。

    城東延興門外,是大片荒野,亦是長久而成的亂葬崗,這世間無數(shù)無主尸的最后歸身之地。乞丐、餓殍、棄尸、被斷頭腰斬的罪犯,還有成千上萬的死于從前那一場破城之亂的流民。

    就在此刻,或許就有幾根不知是誰人的枯骨,正被他踩在腳下。

    他看到自己上司大將軍韓克讓就立在近畔。前方的坡梁上,則停了一架坐輦,上坐一人,那人背對著他,面向著坡下的荒野,身影凝定。

    韓克讓見到他,略略點頭,示意他前行。

    裴蕭元慢慢走到近前,向著此人背影下跪:“罪臣裴蕭元,叩見陛下?!?/br>
    皇帝沒有動,只漫聲道:“你來。到朕的身邊來?!甭曇粢馔獾闷骄彙?/br>
    裴蕭元起身,登上野陂,停在皇帝坐輦的身后。

    “你能瞧見什么?”皇帝問。

    裴蕭元循著他目光的方向展望前方。在清冷的夜半月光下,一望無際的荒野之中,由近及遠,到處都是抔土堆,高高低低,有新的,也有年深日久坍塌無蹤乃至裸露在外的坑地。白色的,半埋在淺土里的,是野狗刨叼出來的殘骨,再遠一些,到了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隱隱有爍滅不定的慘淡綠光在漂浮,那是托載著無主亡靈的鬼火,隨著夜風,四處游蕩。

    “昨夜朕去見了嫮兒,她說要去尋她阿娘。她不知道,她的阿娘就在此間,不知亂葬在了何處,更甚者,或許是被棄在野表,而今尸骨,蕩然無存。”

    皇帝那克制得聽起來如同平淡的聲音在裴蕭元的耳邊響了起來。他的眼中閃過一縷驚詫,驀地轉向皇帝。

    沉默了一下,皇帝望著遠處幽夜下的曠野,繼續(xù)說道:“當年她母女出事之時,朕全然不知。朕對不起她們,當時朕正帶著兵馬輾轉各地,每日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平叛,沒有親自回去接應她們。朕也做夢都不曾想,長安會破得如此之快,數(shù)月后,在陣前收到消息,接應她們的人還沒趕到,城便被破,她母女失去下落?!?/br>
    “那時戰(zhàn)事正是吃緊,朕也做不到脫身返回親自去尋,只能再派人到處地找。也是那個時候,關于她母親的流言開始傳播……”

    皇帝頓了一頓。

    “是朕太愚昧了。一面告訴自己此事不會是真,一面在深心里已是開始信了。等到戰(zhàn)事平定,收復長安,朕也登基,流言已甚囂塵上。朕始終沒有她和嫮兒的下落,倒是當夜有一值夜的城衛(wèi)軍官親眼看到她與畫師同行,狀若奔逃。那軍官是為朕做事的,不會說謊。也是那個時候,朕徹底信了流言,心灰意冷,盛怒之下……”

    皇帝停下講述,緩緩閉目。

    裴蕭元默然。

    “是朕太過愚昧了,竟然會懷疑她阿娘……”片刻后,皇帝再次喃喃地重復了一遍。

    “再后來,朕本以為死于戰(zhàn)禍的趙中芳竟找了回來。那時大局已定,皇后太子皆已就位,柳策業(yè)領一干關內(nèi)世家作朕肱骨。趙中芳不敢立刻告訴朕全部實情,只說當夜王妃奉命入宮,隨后沒有回來,嫮兒則走失在了城破之時。直到有一天,是嫮兒的生日,他奉命去潛邸理事,回來之后,深夜忽然痛哭流涕,向朕坦告一切。朕遷怒他,斥他在回宮之時為何不立刻告知朕,將他驅逐出宮。”

    “他一個閹人,終究不過是替朕擔當了罪過而已。即便他一開始便告訴朕實情,或者哪怕是在登基之初,此事便叫朕知道了,朕恐怕也不會如何……”

    皇帝的聲音在掠過亂葬崗的夜風當中,聽起來倍加蕭瑟。

    “先帝享樂半生,留下破爛山河。朕登基之初,全國戶口大減,國庫空虛,內(nèi)有各地藩鎮(zhèn)節(jié)度使首鼠兩端待勢而動,外有西蕃勁敵,虎視眈眈,狼庭諸姓,亦各自立王,局面錯綜復雜。還有景升一黨,多年經(jīng)營,根深蒂固,那些立在朕位下的滿堂朝臣,半數(shù)恐怕都曾入其門下。朕能如何?朕只能忍下來,就當朕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慢慢捏緊手掌,骨節(jié)格格作響。

    “后來朕暗中調(diào)查,終于查到一個當年因害怕滅口而逃走的柳家衛(wèi)士頭目,才知當夜丁白崖重傷落水而亡,衛(wèi)士將她阿娘帶入宮中,那毒婦因事被耽擱了,害怕叛軍到來自己也走不掉,已是匆匆逃走,留下命令奪害她命,又下令棄到城外這亂葬崗里,死后也不放過,要對她加以羞辱。那頭目叫手下人奉命行事,自己隨后也逃走了?!?/br>
    皇帝轉面望向裴蕭元。

    “裴家兒,昨夜嫮兒問朕的那些話,朕是一句也答不出來。朕如何敢叫她知道,她阿娘在許多年前被拋在了此處,或受兵匪踐踏,或遭野狗啃噬,朕再也找不到她的半分蹤跡了。”

    裴蕭元向著前方曠野下跪,鄭重行一大禮。

    皇帝看著他行禮的身影,口中繼續(xù)道:“朕登基之初,需上下齊心,朝廷穩(wěn)固。更重要的原因,是西蕃仍是心腹大患。”

    “毋論天意還是人為,朕當初既然接手江山,便須守住。在朕死后五十年,一百年后,天下將會如何,朕不知曉,也管不住,至少在朕還活著時,絕不容我圣朝列祖列宗于塞外浴血開拓所得的土地丟掉一分一寸。哪怕是不毛之地!”

    “朕自登基之初,便做著與西蕃決戰(zhàn)的準備,此也是朕固位后的頭等大事。朕準備了十幾年,終于在三年前,得以一雪前恥,我圣朝復立國威。裴家兒,你在當中,可算是替朕立了大功?!?/br>
    裴蕭元向著皇帝作揖:“此為臣之本分。”

    皇帝半靠在坐輦上,望著月光下這張在他面前無時不刻總保持著沉靜和恭謹?shù)拿嫒?,笑了笑?/br>
    “裴家兒,朕對你很是欣賞。但朕也知道,你的心思不純。你還在為當年舊事耿耿于懷,此番入京,你另有所圖,若是叫你得到機會,你必也是個殺得人頭滾滾的主?!?/br>
    裴蕭元倏然抬目,便對上了皇帝射向他的兩道目光。

    此一刻,他不復是片刻前那個沉浸在悲慟自責往事中的丈夫與父親,神情轉為玩味,目光爍動著刀劍一樣的寒芒,然而他說話的語氣依舊慈和,輕聲慢語。

    “如今西蕃戰(zhàn)事了結,天下也算漸復元氣,朕的萬壽,若所料沒錯,必是各路人馬亮出刀劍的另一戰(zhàn)場。”

    “朕負了嫮兒的母親,更不是嫮兒的好阿耶。朕問心有愧,所以這么多年,一次也不敢回王府。所幸上天對朕還算是存了幾分憐恤的。朕無法將她阿娘還給她的,能給的,就是朕有的最好的一切了,不管她看不看得上。朕更不敢奢求她能原諒。如今女兒活著,還回來了,朕已經(jīng)心滿意足。無論如何,在朕走之前,朕會給王妃一個交待,給女兒一個交待?!?/br>
    裴蕭元聽著皇帝這些如與自己推心置腹的言語,意外之余,一時心神恍惚,眼前若浮現(xiàn)出了那一張他閉目便能清晰看到的女孩兒的面容。

    “知朕今夜為何召你來此說這些話?”忽然他聽到皇帝又如此問自己。

    “臣愚鈍。請陛下明示?!彼焉襁^來,應道。

    “嫮兒她自己或還不知,朕卻知道,她喜歡你。所以,朕要你離她遠一些。否則,朕怕你將來取舍,會傷害她。她越喜歡你,你便會傷她越甚?!?/br>
    皇帝盯著面前這年輕男子,用低沉卻清晰的聲音,慢慢地說道。

    裴蕭元起初顯然為皇帝的言語所震動,他的面容顯出驚訝至極的表情,若要辯白似的,然而,當對上皇帝的目光,他頓了一下,停住,最后,一切都歸于沉默。

    他既未承命應是,也不出聲,說他不愿。

    四周只聞呼呼掠過野地的風聲。

    坐了許久的皇帝,此時忽然緩緩自坐輦上站起身。

    “裴家兒,朕既和你說了那些事,自然也可以再給你一個機會。你敢發(fā)誓否,往后無論怎樣,發(fā)生何事,你都不負她,護她一生?”

    回答皇帝的,依舊是沉默。

    皇帝點了點頭,至此,面上神氣轉為冷淡,目睨著面前這年輕臣子,冷冷道:“裴蕭元接旨!”

    裴蕭元緩緩下跪。

    “聽著,今晚朕放你回去,你把朕等下叫你轉的話轉給她。明日你就自己尋個借口搬出來,往后該做甚做甚,不許再接近她半分,膽敢違抗,背著朕再和她私下往來,下次就沒那么容易走出地牢?!?/br>
    皇帝吩咐完畢,坐輦也不乘,雙手負后,邁步便去。候在遠處的韓克讓看見,示意幾名親信上去抬輦,自己則快步迎著皇帝走去。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漆黑的野地里,剩裴蕭元獨自一人。

    他定立半晌,終于,邁步也下荒坡,向著城門歸去。

    第55章

    這一夜,絮雨獨坐屋中,對著案頭的一盞白瓷燭臺,靜靜等待人歸。

    二更鼓起,三更漏響,窗前月影暗移,一直等到四更時分,終于她聽到外面?zhèn)鱽砹艘魂図憚?。若靴步踏在甬道上發(fā)出的嗦嗦的輕聲。

    是有人回來了。

    她起身奔出去,奔到庭院的門口時,停了腳步。

    真的是裴蕭元回了。他正走在通往這邊的甬道上,若懷著些心事,步伐走得并不快。闖了禍的小廝亦步亦趨跟在他的身側,原本縮著脖子,一聲不吭,忽然看到絮雨奔了出來,仿佛終于得了些助力,怯怯看一眼身旁那顯是歷劫而歸的主人,小聲地沒話找話:“郎君……小郎君說你今夜就能回來了,叫我不用怕……她說的真準啊……”

    裴蕭元抬目,望見站在院門畔的那道身影,停了腳步。

    雖然明白他能回來的。然而不知為何,當此時真的看到了這道熟悉的身影,絮雨還是感到眼眶暗暗熱了起來,便好像他已許久未歸,而她也等過他無比漫長的時光了。

    她看到他就停在甬道上,不再走來,定神,自己向他走了過去。

    “你回了?”她道,目光落到他的傷額上。

    他點了點頭,朝她一笑,旋即,仿佛留意到她在看什么,便抬起手,壓了壓他那還凝著血污的傷額,略略側過些臉。

    “你若方便的話,稍再等我片刻。容我更衣再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