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為雪上加霜的是，前幾日，他又染了風(fēng)熱之癥，人一下便倒了下去，終日昏睡不醒。

    接連幾日，絮雨衣不解帶地服侍在旁，不敢有半點松懈?？偹愕搅私褚?，感到他的體溫摸著涼了不少，太醫(yī)也說問題不大了，她才終于放松了些。

    原本是想稍稍合眼，暫時休息一下的，沒有想到人倦極，一放松，趴在床榻之旁，便睡了過去。忽然，人從不安的淺眠里驚醒，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抱睡在了阿耶的床榻上，身上蓋著一副薄被。

    她一下坐了起來，環(huán)顧四周，看見寢閣外亮著燈火，忙掀被下榻，快步走了出去。

    皇帝正立在外殿的一面窗前，仰頭若在望著外面的山月，又仿佛陷入了某種凝思，身影一動不動。

    在他身后不遠(yuǎn)之外，案上亮著燭火，擱了支筆，堆著些長安送來此處的奏章。

    顯然，方才皇帝又在此閱事了。

    窗開得頗大，蒼山的夜風(fēng)從外面涌入。他的身上只披了件薄衣，看去消瘦無比。趙中芳正在一旁，低聲地勸著皇帝休息，然而皇帝也不知在想甚，毫無反應(yīng)。

    如今雖是八月，長安城內(nèi)悶熱得如同蒸籠，但在此處山間，夜里若是起風(fēng)，還是有些涼意。

    絮雨急忙上去：“阿耶，你生病，還沒好全！怎的半夜不睡覺，又出來披奏章了？”

    皇帝聽到她的聲音，轉(zhuǎn)頭，方呵呵一笑，說自己已經(jīng)好了，醒來睡不著，故出來做點事，好打發(fā)時辰，叫她回去睡，不用擔(dān)心。

    絮雨怎肯答應(yīng)，上去便關(guān)了窗，要他進(jìn)來。

    皇帝搖了搖頭，也不堅持，任女兒帶著，返身入內(nèi)。絮雨服侍他登床，叫他靠在床頭。趙中芳送上一盞溫水。皇帝喝了兩口，放下，凝視著坐在身邊的絮雨，嘆了口氣:“阿耶沒用，最近又叫你擔(dān)心了。你臉都瘦了一圈，去睡吧，不用擔(dān)心，阿耶沒事了。”

    皇帝前幾天睡睡醒醒，精神極差，此刻看去終于好了些，絮雨不舍得就這么走掉，搖頭:“白天都是趙伴當(dāng)他們在照顧，女兒不累，就在這里陪著阿耶，等阿耶睡了，我再走?！?/br>
    皇帝便也不再趕她，叫趙中芳帶著人都下去休息，待跟前只剩女兒一人，拍了拍榻沿，叫她也上來。

    絮雨依言登榻，和衣側(cè)臥在父親的膝側(cè)，感到他伸手過來，溫柔地輕輕撫過她的發(fā)頂。

    耳邊靜悄悄的，只有遠(yuǎn)處那回蕩在蒼山不知哪一道山谷里的夜風(fēng)所發(fā)出的回旋之聲，若在輕嘯，若又在宛轉(zhuǎn)地訴說著心事，嗚鳴不止。

    她聽著風(fēng)聲，慢慢地閉了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朦朦朧朧間，忽然聽到阿耶開口，悠悠地道：“嫮兒，方才阿耶望月，你猜，阿耶想到了誰？”

    絮雨的眼睫輕輕動了一下。

    “除了你的阿娘，阿耶忽然想到裴冀?！?/br>
    蒼山之行，皇帝曾召裴冀同來，然而卻被他以身體不適的借口給拒了，只派了何晉過來遞送告罪奏章。

    絮雨知道皇帝對他的這個舉動頗為不滿，更不信他真的身體不適。

    絮雨也知，皇帝甚至動過派御醫(yī)去往東都察看的念頭，只是后來因為陳思達(dá)兵變的緣故，事情才不了了之。

    “阿耶想到阿娘是自然的，為何又會想到裴公？”她順著皇帝的話，輕聲問道。

    皇帝沉默了片刻，撫著她發(fā)頂?shù)氖终埔猜赝Ａ讼聛怼?/br>
    “那日裴冀他侄兒背著阿耶下山，你知阿耶當(dāng)時在想什么嗎？”

    絮雨的眼睫微微動了一下，悄然睜眼。

    “阿耶你在想什么？”

    “你阿耶這一生，年輕的時候，在馬背上打仗，做了皇帝后，出入多為乘輦。阿耶也不瞞你，被他那樣背著行路，是阿耶從未有過的經(jīng)歷。當(dāng)時阿耶竟然在心里生出一個念頭——”

    皇帝頓了一下，仿佛有些難以啟齒。

    絮雨未再發(fā)聲催促，只靜靜地等著。

    “阿耶竟然想，倘若此子是為朕之兒郎，該是如何的好。故方才阿耶想到裴冀，有些嫉妒，為他裴家能有如此一個兒郎子……”

    “朕這輩子，終究是虧心過多了。上蒼叫你阿耶做了天子，大約便用盡你阿耶此生的全部運道了，所以別的事，從來都不會叫你阿耶如意?！?/br>
    絮雨聽到皇帝說到這里，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語氣帶著自嘲之意。

    阿娘的離去，父女多年的分離，還有太子和康王的相爭……

    阿耶所指的，是這些嗎？

    她的心中涌出深深的惆悵之感。

    “阿耶不要這么說。若真如此賞識他，也很簡單，等他這趟外面回來，好好封賞他便是了！”

    她閉上眼，用輕松的語氣說道。

    從獵場回來后，四衛(wèi)以及承平等人，皆因那夜的功勞受到嘉獎，但裴蕭元那里卻沒有動靜，并且，在回來沒幾天后，他便被派了出去，肅清陳思達(dá)在外的余黨，袁值和他同行，任監(jiān)軍使。

    他離開也差不多一個月了，順利的話，應(yīng)當(dāng)很快就能回來了。

    皇帝聽了她的話，沉默著，什么都沒應(yīng)。就在絮雨以為他也因為倦乏而睡著了的時候，忽然，耳邊又傳來嘆氣之聲。

    “嫮兒，阿耶放心不下你?。∵@賊老天！從阿耶碰到皇位后，就從沒善待過你阿耶了！阿耶有些害怕，怕老天會將對阿耶的懲罰施加到你的身上！”

    皇帝的聲音突然變得飄忽起來，帶著恐懼。但很快，他突然抬起那只原本撫著她發(fā)頂?shù)氖?，重重地在床沿上拍了一下，語調(diào)也隨之轉(zhuǎn)變：“不不不！嫮兒你不用聽！方才阿耶是病糊涂了！阿耶是皇帝，天下萬民的皇帝！什么老天，看不見，摸不著！阿耶做的事，也沒有錯！你貴為公主，又在外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如今好不容易才回來，從今往后，阿耶絕不容許你再受半點委屈！更不用說，叫你受那裴家兒的委屈！他就是再好，不低頭，那也不行！”

    絮雨再次睜眼，從榻上爬了起來，跪坐在皇帝身邊，見他雙目炯炯看著自己，神情顯得極是激動，伸手探了下他的額，感覺好像又燒了起來。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的。阿耶你快躺下！”絮雨哄他。

    “阿耶沒糊涂！”

    皇帝轉(zhuǎn)面，避開她伸來的手。這時，只見趙中芳輕步走了進(jìn)來，朝里張望了下，見皇帝和絮雨都還醒著，方開口道:“陛下，方得知一事，東都留守使裴冀到了！”

    絮雨一愣，看向皇帝，見他定望著趙中芳，神色顯得極是詫異。

    “誰？誰來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似的，皇帝又問了一句。

    “回稟陛下，是裴冀！他說獲悉獵場之事，又得知陛下近來龍體欠安，心牽掛陛下，加上他的身體也養(yǎng)好了，故趕了過來?！?/br>
    “他人呢？”

    “就在清榮宮外。方才和奴婢說了幾句話，聽到奴婢說陛下已經(jīng)歇了，便說明日再來拜見陛下！”

    “叫他馬上來！”

    皇帝仿佛愣怔了片刻，突然，從榻上跳了起來，落地，隨即反手叉腰，連靴都沒穿，只著襪，人在榻前來回不停地走了幾趟。

    “站著做甚？還不快去！就說朕正好醒來，不妨這就見他一面！”

    “哎！老奴遵旨?！?/br>
    趙中芳大約極少遇到皇帝露出如此激動乃至失控的神色，起初一時看呆，被皇帝催，趕忙應(yīng)聲，自己一邊出去通傳，一邊喚人進(jìn)來燃燈，為皇帝更衣。

    絮雨此時也是反應(yīng)了過來，抑制不住心中的歡喜之情，忙跟著趙中芳走了出來。剛出清榮宮的門，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到宮階之下肅然立著一名清瘦老者，那人須發(fā)花白，神情凝肅，穿著官袍，風(fēng)塵仆仆，正是年初在甘涼別過的裴冀！

    “裴公！”她叫了一聲。

    裴冀早也看到她了，面上露出笑容，邁步向她走來，快到她面前時，口中喚著公主，恭敬行禮，就要下拜。絮雨怎容他向自己行如此大禮，急忙搶上前去，伸手將人托?。骸拔疫€是更希望裴公能像從前那樣叫我葉小娘子。裴公你叫我公主也就罷了，怎還行如此大禮？快起身，折煞我了！”

    裴冀雖無法再行大禮，但依舊行完常禮，這才打量了眼絮雨，含笑道：“上月我在東都，聽到公主歸朝的消息，意外之余，細(xì)思，頗覺天意使然，更是為公主感到高興?！?/br>
    絮雨道謝，又問他身體，聽他說起初是因水土不服，病了些天，如今已是好了，道:“裴公來了就好，路上辛苦。我阿耶……”

    她本想說“我阿耶方才聽到裴公來，也很是歡喜”，忽然想起皇帝特意吩咐趙中芳的那一句話。

    顯然，在這個已多年不曾見面的昔日老臣面前，阿耶還是要保持幾分他人君的威嚴(yán)的。她頓了一頓，不戳破了，改而望向趙中芳。

    趙中芳便滿面笑容地接了上去，說皇帝方才醒來，聽到他到的消息，正好無事，可直接接見。

    “裴公隨奴來?！壁w中芳的語氣是畢恭畢敬的。

    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臉面，滿朝能讓他如此說話的，大約也就裴冀一個了。

    裴冀向著趙中芳作了一揖，請絮雨先行，隨即自己邁步，跟著入了清榮宮。

    皇帝并未叫他等多久，很快，更衣完畢，端坐于外殿，面容威嚴(yán)地望著匆匆入內(nèi)的裴冀。然而，當(dāng)裴冀端正下拜，行完叩首之禮，聽到座上的皇帝說平身，慢慢抬起頭，這對闊別多年的君臣再次面對面，看清彼此對方那似曾相識卻又轉(zhuǎn)為蒼老的面顏，氣氛，便慢慢地轉(zhuǎn)為了沉默。

    良久，皇帝忽然苦笑了起來，低聲道:“老了，都老了！朕看自己不覺，記得你當(dāng)年出京，頭發(fā)還沒這么白的。是甘涼那地太過苦寒了吧，如今你竟成這模樣?！?/br>
    裴冀眼眶微微濕潤，道：“陛下這些年安好否？蒙陛下記得住臣，臣過得還算不錯。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甘涼的風(fēng)沙固然大了些，卻也叫臣偷到了十幾年從前不曾有過的安閑日子。臣本也以為可以告老了，不料陛下不棄，又將臣調(diào)到東都，委以重任。臣不才，只能勉強(qiáng)繼續(xù)效力朝廷。上月又收到陛下傳召，本該早早到來，奈何確實身體不適，心有余而力不足，錯失拜會陛下的良機(jī)，臣深覺遺憾。過后得知這邊發(fā)生了些意外，陛下龍體略有不寧，臣恰好也痊愈了，思慮過后，貿(mào)然大膽無召而來，還望陛下恕罪?！?/br>
    他說完，朝著皇帝再次叩首。

    皇帝沉默地望了他片刻，忽然，緩緩地道：“朕的胸襟，遠(yuǎn)不如你?！?/br>
    他說完這一句話，從座上起身，走到裴冀面前，探手，親自要將他從地上扶起。

    “你來了便好。朕還要在蒼山留一段時日，你也住下。朕記得你當(dāng)年棋藝過人，無事之時，你我君臣尋個清凈地方，對弈下棋，也是很好?！?/br>
    裴冀笑著道謝，卻不肯起身，繼續(xù)說道：“陛下，臣此次到來，另外還有一事，斗膽想求陛下恩準(zhǔn)?！?/br>
    “何事？”

    “是關(guān)于公主的事?！?/br>
    皇帝的神色漸漸轉(zhuǎn)為凝重，慢慢坐回到自己的位上，看著裴冀，目光閃爍地道：“又關(guān)公主何事？”

    “臣大膽問一聲陛下，年初之時，公主曾被接到甘涼，此事，陛下可否知道？”

    皇帝淡淡唔了一聲，轉(zhuǎn)為冷淡，不置可否的樣子。

    “那臣便當(dāng)陛下都知曉了。聽聞公主歸朝不久，便有多家兒郎求娶。公主金玉之質(zhì)，臣那侄兒蕭元，卻是愚鈍不堪，本是無論如何也配不上公主的，然而臣思及舊事，始終又覺他與公主緣分不淺，若就如此，陰差陽錯，錯過尚主機(jī)會，未免抱恨?！?/br>
    “他自己不能貿(mào)然開口，雙親也都不在，臣想來想去，只能由臣這個做長輩的來代他向陛下提請心愿。”

    “若蒙陛下不棄，允他尚主，公主下嫁，則是臣侄兒之幸，臣之幸，更是我裴家宗族之幸！”

    “故臣斗膽，今夜冒昧開口。若有不妥之處，萬望陛下恕罪！”

    裴冀說完，向著皇帝再次鄭重叩首，隨即靜待回應(yīng)。

    第84章

    “裴卿,你替你那侄兒來朕這里求娶公主一事，他自己是否知曉？”

    在靜默良久過后，終于,殿內(nèi)響起了皇帝的話語之聲。

    “啟稟陛下,目下為止,臣家二郎尚不知曉?！?/br>
    皇帝揚了揚眉，輕輕地哦了一聲，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望著裴冀。

    “裴卿，你莫非是糊涂了？公主如今既然歸朝了,還提從前事作甚？”

    “何況，朕多少也是知道的,有些人還不知天高地厚,曾令她蒙受羞辱。朕如今不予追究，已是寬宏大量了，又何來所謂的緣分？”

    雖然皇帝說話的語調(diào)是不緊不慢的,但言語之下，那種仿佛便要沖天而出的不滿和怨氣，卻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顯然，倘若方才說話之人不是裴冀，換作是任何一個別的什么人,恐怕皇帝當(dāng)場已是變臉發(fā)作出來了。

    “陛下所言極是，臣也知冒昧,但還是懇請陛下,容臣將話說完?！迸峒缴裆谷?。

    “說罷！”皇帝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