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9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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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誨不敢再提了,然而又不甘心就這么走掉,垂頭喪氣地立在一旁。 裴蕭元也未再發(fā)話趕他走,只在仔細打理完金烏騅,裝回馬鞍后,回到水邊,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起岸邊的東西。 這時,伴著身后校場上空再次響起的一陣歡呼之聲,只見青頭再次急火火地現(xiàn)身,朝著這里奔來。 “郎君!郎君!”他嚷。 “第一番結(jié)束了!剩四個人!阿史那王子騎術(shù)絕佳,方才在場上大出風(fēng)頭!他將對手踢下馬,率先發(fā)箭中靶,贏了!” “蘭泰、賀都、范亦光亦各自贏下對手,他們四個爭第二番!” “簽也抽好了,阿史那王子對蘭泰,賀都王子對范亦光!” 青頭匯報最新戰(zhàn)果完畢,喘了一會兒氣,見主人依舊不為所動,只立在岸邊,凝神望著遠處的方向,也不知他在看甚。 他悻悻然,又頓了下腳,這才看見一旁的李誨,因急著再去觀看戰(zhàn)況,也顧不上說別的,朝李誨見了一禮,掉頭又跑了回去。 青頭去后,很快,應(yīng)是新一輪的騎射之戰(zhàn)開始了。兩邊同時競賽,場上的喝彩和助威之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聲浪一陣壓過一陣,驚得河畔樹林里的鳥雀也飛了出來,紛紛逃離。 李誨在一旁默默陪著自己師傅,一動不動。 再片刻后,伴著場上再次發(fā)出的陣陣高呼之聲,青頭也又一次地狂奔而來。 “郎君!郎君!” 他發(fā)著嘶聲力竭的吼聲,一邊跑,一邊沖著這邊揮手。 “第二番也結(jié)束了!你猜怎樣了——” 他沖向裴蕭元,沒收住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更是上氣不接下氣,扶著跑得發(fā)痛的肚子,咳嗽了起來。 “到底怎樣?各自都是誰贏?” 李誨忙跟過去,伸手替他拍背,發(fā)聲追問。 青頭張著嘴,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好不容易,總算勻回來了一口氣。 “是……是賀都王子打敗了范家兒郎!阿史那王子也勇猛無敵,把蘭泰擊倒了!” 青頭說完,又咳嗽了起來。 也就是說,最后一番那個萬眾矚目的麒麟之士,將在阿史那王子和賀都王子之間決出了。 這個結(jié)果,實話說,李誨是相當(dāng)驚訝的。 從此前的種種跡象來看,圣人顯然更屬意蘭泰。在這個前提下,無論如何,蘭泰都不該這么早就出局。 至于是靠蘭泰自己的本事,還是別的什么“運氣”因素,這便是不可說了。 這個道理,人人心知肚明,所以才有那么多人看好蘭泰,在他身上押注。 與其說是相信蘭泰,倒不如說,是在揣度上意。 李誨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地望向裴蕭元,發(fā)現(xiàn)他和方才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他回過頭,目光凝重,投向校場的方向,人一動不動,仿佛在費神思量著什么。 慢慢地,他的眉頭皺了起來,面上顯出一縷濃重的驚疑之色。 “師傅?” 李誨輕輕叫了他一聲。 他的眼一眨不眨,若正在凝神細辨來自校場的由各種雜音混出來的聲浪。 李誨不敢再出聲,又歸于沉默。 這時,那邊又傳來咚咚的擊鼓之聲。 “開……開始了!” 青頭掙扎著,自地上爬了起來。 “郎君,你若再不去,萬一被那西蕃王子贏了,葉小娘子……” 他一頓。 “公主她往后就要吃苦了!” 他氣得大嚎一聲,紅了眼,丟下主人,又朝著校場奔去。 鼓聲止,全場的雜聲也慢慢地停歇,最后,歸于徹底的寂靜。 便仿佛整一座蒼山,天地之間,此刻竟是空無一人。 然而李誨知道,是因在距此不遠之外的那個校場里,萬眾皆屏氣斂息,在等待最后一場騎射競爭開始而已。 “師傅!” 他的心中涌出一陣焦惶之感,再也忍不住,又出聲呼喚。 就在此時,裴蕭元已是倏然轉(zhuǎn)面,朝著金烏騅打了聲唿哨。 坐騎揚蹄奔來,他迎上去,連馬鐙都未踩,徑直便飛身上了馬背,緊跟著,調(diào)轉(zhuǎn)馬頭,縱馬朝著校場疾馳而去。 第88章 朱雀校場之上,此刻所有人的目光,皆聚在了場中那兩道騎影之上。 能夠一路過關(guān)斬將,在眾多好手當(dāng)中脫穎而出對陣在此,這二人無論是箭術(shù)還是身手,自然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勇士里的勇士。 但比起因為自視甚高而招來不少厭惡的賀都,阿史那的人緣,顯然要好上不少。 雖然在上一番里,他意外淘汰蘭泰,令許多人痛失賭金,但愿賭服輸,當(dāng)這二人催馬互搏,開始爭奪首射機會時,每當(dāng)阿史那占了上風(fēng),場上的吶喊助威聲必定不斷。 誰更得人心,顯而易見。 賀都開始奪彩后,便鉚足勁道,全神貫注猛攻,好創(chuàng)造率先放矢的機會。 阿史那的身量在男子當(dāng)中已屬雄健,賀都卻比他更甚。 因這一輪對射士的衣裝也無限制,他上場前,褪去了圣朝男子的右衽外袍,換他慣穿的左衽袒臂勁裝,扎一根粗有掌寬的嵌以獸骨和金片的皮腰帶,袒露出來的一側(cè)肩膀碩如小山,臂肌更是鼓虬勁結(jié),狀若栗塊。每當(dāng)二人近身,他握拳發(fā)力揮向阿史那時,拳如一只鐵缽,呼呼生風(fēng),尋常人若被砸到,恐怕當(dāng)場便會筋斷骨折,倒地不起。 阿史那不及賀都壯碩,在他強勁的猛攻之下,看去險象環(huán)生,但他騎術(shù)絕佳,坐騎在他跨下便如與人合為一體,每回總能馭馬及時拆解攻擊,不但如此,因身姿瀟灑,還贏得不少喝彩。 賀都身量壯如熊羆,卻也不是一味只知猛攻的無腦之人,強攻不見奏效,便改策略,不再主動攻擊,開始縱馬馳向麒麟臺,尋合適的出箭機會。 麒麟臺高十丈,朱雀校場風(fēng)大,雖然彩球?qū)嵭模琅f被風(fēng)吹得在空中來回擺蕩,想射中,并不是件易事,除要有百步穿楊的箭法,還要算好箭矢抵達之際彩球的擺動位置,放箭距離自然越近越好。 阿史那看出他意圖,豈容他得逞,背弓催馬立刻趕上,從后攻擊正朝天搭箭瞄準(zhǔn)的賀都。 不料,就在這時,只見賀都一個俯身,避開他的攻擊,接著,虛晃一招,人便在馬背上翻轉(zhuǎn)過來,和承平面對面,隨即劈手奪弓。 承平反應(yīng)靈敏,當(dāng)即閃避,將身體掛在了馬鞍一側(cè)。 這姿勢于他而言,稀松平常。就在眾人松了口氣,以為他能再次化險為夷時,誰也沒料到的一幕意外發(fā)生。 也不知何故,或是誤入地面坑洞,他那坐騎的一條前腿于行進中忽然失蹄。 這變故幾乎是在眨眼間發(fā)生的,校場周圍離得最近的人也沒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便見他隨了馬勢摔落,那一張烏鐵角弓,也從他肩上飛了出去,落在距他數(shù)尺之外的地上。 賀都應(yīng)也沒想到自己這計謀奏效,一愣,反應(yīng)過來,狂喜,怎還會給對手機會,見阿史那就要翻身而起,當(dāng)家催馬,朝地上的弓迅速趕來。 就在阿史那縱身躍撲過去,伸手要抓回角弓的一剎那,他已提前一步趕至,從馬背上俯身下去,一個抄手,將地上的角弓搶奪到手,隨即折斷。 一弓四箭,這是參與今日大射的每一個射士的標(biāo)配。 在這最后的一番騎射賽中,阿史那王子既然失弓,也就不可能再有任何機會去和賀都競射麒麟臺上的那一枚彩球了。 隨著賀都折斷阿史那的角弓,方才還充滿吶喊之聲的偌大一個校場,轉(zhuǎn)為了寂靜。 “贏了!我贏了!” 賀都咆哮數(shù)聲,接著,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狂喜之情,看向遠處朱雀臺的方向,沖著華蓋下的那一道閃爍著金光的麗影遙遙行禮,隨即轉(zhuǎn)向看臺,用示威的表情,挑釁般沖著周圍各衛(wèi)的官兵揮舞自己手中的斷弓,見無人發(fā)聲,皆面露不服卻又沮喪的神色,頓覺快意無比,將那斷弓一把拋開,隨即仰天狂笑。 阿史那已是落敗,他卻還有四箭,又是高手,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叫他四箭皆空,幾乎是不可能的。今日他將奪魁一事,不會再有變數(shù)。 也難怪他如此得意,提前便開始慶祝勝利。 校場內(nèi)和聲寥寥。除了西番人和賀都所在的威衛(wèi)中的一些和他交好的人興奮地隨他發(fā)出歡呼,其余人無不閉口,無人發(fā)聲。 觀戰(zhàn)的百僚更是面面相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等反應(yīng)過來,朱雀臺的附近起了一陣嗡嗡之聲。有人和身旁的同僚交頭接耳低聲議論,有的則偷偷看向朱雀臺上的皇帝和公主,猜測今日這事到底該將如何收場。 難道真如大射禮前眾人預(yù)期的那樣,公主將下嫁今日的勝者,這位西番王子? 賀都慶祝完畢,意猶未盡,又驅(qū)馬來到承平身旁,繞他轉(zhuǎn)了幾圈,馬蹄踏得地上塵土飛揚。 承平一言不發(fā),承受著來自周圍同伴的無聲的失望責(zé)備,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靜立,閉目,任塵土揚落在他的頭臉之上,一動不動。 賀都羞辱完對手,方大笑著棄下他,隨即催馬,朝著麒麟臺去,到了臺下,他停馬,自腰上拔出一桿箭,挽弓搭箭,正要發(fā)箭,忽又停下,轉(zhuǎn)頭倨傲地環(huán)顧一圈四周,收勢后退,一直退到數(shù)丈開外的空地上,這才重新抬弓,朝向高臺上那一只正隨風(fēng)擺蕩的彩球。 他這舉動,自是為了夸耀武功,要向眾人展示自己箭術(shù),表明他不懼遠射。 他瞇起一眼,瞄了片刻,觀定風(fēng)向和彩球的擺蕩速度,在心里算找角度,準(zhǔn)備好,倏然松手,箭瞬間離弦,向著半空中的彩球射去。 忽然此時,空中橫飛來了一支羽箭。 那箭來勢極是凌厲,若挾裹著萬鈞之力,箭簇撕裂空氣,發(fā)出嗚嗚的破風(fēng)之聲,風(fēng)馳電掣般,霎時追上了賀都發(fā)出的那一支箭。 兩箭在空中撞擊在一起。 伴著一聲短促而清脆的破裂之聲,橫箭射中了賀都所發(fā)之箭的箭桿。 那桿應(yīng)聲斷裂,去勢戛然止勢,如一只折翼的鳥,從空中掉落,墜在了距麒麟臺不遠的地面之上。 全場之人反應(yīng)過來,紛紛轉(zhuǎn)頭,望向來箭的方向。 陽光之下,只見一匹渾身閃泛著黑緞光澤的駿馬馱了一人,出現(xiàn)在校場的北門通道里。 那人端坐在馬背上,身著金吾武官常服,腰束金帶,面容英俊,身形勁挺,手中持握一張勁弓,弓弦此刻猶在微微震顫。 顯然,方才那一支破空而來的橫箭,便是此人所發(fā)。 “裴司丞!” 近旁有人高呼出聲。接著,看臺上起了喧聲。 很快,四面的喧聲化作了歡呼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便如死氣沉沉的曠闃之地里,突然燃起一把火,那火迅速蔓延,四面升騰,帶來了無限的明光和希望。 隨著他現(xiàn)身放出那一箭,校場里的氣氛再不復(fù)片刻前的壓抑,迅速轉(zhuǎn)為熱烈。 承平在充盈雙耳的歡呼聲中,睜眼,凝視著對面正策馬行來的那道身影,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露出一縷似是失落,又似是欣慰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