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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千山青黛在線閱讀 - 千山青黛 第134節(jié)

千山青黛 第134節(jié)

    崔道嗣點了點頭,忽然又想起一事,轉(zhuǎn)頭,遙望一眼遠處公主隱隱的身影,道:“還有一件事,也極其重要!”

    “請舅父吩咐?!迸崾捲Ь吹?。

    “二郎子,我瞧公主對你還是有情的?!?/br>
    他打量了眼外甥。確是難得一見的英俊兒郎,人中龍鳳,也難怪公主青眼有加。

    “她一早竟會親自送我,自是因你之故。你一定要抓住機會,巴結(jié)好公主,討她歡心,切記,多行周公之禮,總是不會錯的!”他湊到外甥的耳邊,低聲如此教導。

    “還有,不止公主,務(wù)必也要叫圣人看到你對公主情意如岳,恩愛不移!懂嗎?你們剛成婚多久,就出了這么多事,前些時日竟還分居!你們年輕,身強體健,你若早些叫公主傳出弄璋麟趾之喜,陛下便是看在公主面上,你的罪過多少也能減輕幾分!”

    崔道嗣諄諄叮囑不停,裴蕭元忍著驚詫、羞慚,和滿腹的心事,終于聽完了,含糊應(yīng)是。

    崔道嗣言畢,想著該吩咐的都已說了,不敢耽擱太久,帶著裴蕭元回來,辭拜公主完畢,這才領(lǐng)著隊伍繼續(xù)前行而去。

    裴蕭元立在道旁,目送崔道嗣一行人馬漸漸遠去之后,定了定神,轉(zhuǎn)頭望了眼不遠外的那道身影,緩緩走了過去。

    她撒下了最后一把捏碎的糕餅。附近山林里被吸引來的幾十只冬日匱食的雀鳥正繞她歡快地飛翔跳躍,爭相啄食。黃雀、鷯子、剪尾山鵲……幾只大膽的,甚至跳上了她拖在披風緣擺下的一片裙裾上。她也沒有驅(qū)趕,只低頭看著。此時林間涌出一股颯颯寒風,吹得她裙裾翻舞,周圍鳥雀受驚,紛紛飛走,很快又飛了回來,繼續(xù)繞她跳走。

    一旁青頭凍得不住縮脖,口里還兀自不停地奉承:“來了只紅嘴紅掌小雪鶴,這可是少見的祥鳥!呀!它跳到公主裙上了!必是預(yù)兆公主往后鴻運上身,事事如意!”察覺公主唇角微抿,似帶笑意,越發(fā)起勁。

    裴蕭元在旁靜靜等待片刻,寒風再起,她始終沒有上車的意思。

    他遲疑了下,發(fā)聲輕道:“城外冷。我這就送公主回宮去了?!?/br>
    她今日是要回宮的,這本就是她定好的行程。

    “送我回宮后,你去哪里?”她起初不應(yīng),忽然如此問了一句。

    “我……還是去衙署。尚有一些文書舊事要處理。”他頓了一下,應(yīng)道。

    “不用你特意送我了,我這就回宮,你自去便可?!?/br>
    絮雨振了下裙擺,抖去方才沾落其上的幾根鳥絨,朝他笑了下,隨即丟下他,快步走向馬車。

    “公主今夜可回?”青頭忽然想起,追上去問。

    “不一定。視情況吧。”她應(yīng)了聲小廝,登上了車。

    車夫驅(qū)車,在同行的便衣宮衛(wèi)的隨護下,馬車沿著官道漸漸遠去。

    “哎——”

    青頭頓腳,長長嘆了口氣。

    第128章

    馬車平緩地行在清晨的官道之上,車輪碾破路面昨夜結(jié)成的一層凍土殼,向著城門而去。山影冷黛,寒枝枯瘦,因為還早,道上的路人和車馬也是寥寥。冷碧色的晨穹下,一群老鴉往復(fù)盤旋在路邊枝頭的巢xue之上,啞啞地嘶鳴不停。

    冬日的郊野清晨,滿目皆是肅殺。

    絮雨坐在車中,聽著車輪發(fā)出的轔轔之聲,忽然記起了一個暮春的黃昏,她肩負行囊,風塵仆仆,正走在此刻馬車駛過的這一條相同的道路之上。

    那時她并無心賞景,卻仍記得,暖風駘蕩,柳絲如煙,道路兩側(cè)的郊野和陂岸之上遍布了碧綠的榆楊叢,中間間雜片片花樹。道上紅塵沾衣,踏春的香車喧聲笑語,空氣里,飄著晚風四散開來的香料的氣息。

    起于一段夢境,她曾固執(zhí)地循著腳下的這條塵道,在聲達四野的催得人心慌的黃昏暮鼓聲里急急行路,終于,趕在日落城門關(guān)閉之前,踏入了她想去的那座城。

    那一幕的情景如在昨日,她至今記得晚風吹過她因趕路沁出了薄汗的額面時的感覺。然而一切又時過境遷了。如這條她當日走過的這條道,不復(fù)來時光景。

    她知裴蕭元就跟在她的車后,保持著不遠也不近的距離。她只作不見。車走完這條郊野的寂道,入了城門,他仍在后隨著,一直護到她的馬車將要抵達皇宮,那條騎影停在了一個街角里,隨后,掉頭離去。

    透過車廂卷簾一角,看著那道騎影消失在人流漸起的街盡頭里,絮雨也失了方向,命車夫?qū)④嚂和T诹私诌叀?/br>
    其實今日她并無回宮的計劃。

    阿耶固然對他怒氣難消,但隨時日推移,漸也歸于沉默。昨天傍晚她說,她想去看下崇天殿的壁畫,看完出宮住一晚上,次日便回。有些時日沒回去了。

    起初他面無表情,蒙了一層淡淡青翳的雙眼也一眨不眨,全無反應(yīng),既不點頭,也沒說不讓她回。她便當做首肯。走出紫云宮后,趙中芳卻追了出來,輕聲告訴她,因她近來日夜在側(cè),什么都要管,陛下委實有些煩她了,叫她出宮便多住幾天,不必急著回來。趙中芳認得幾個字,暫可代她念奏章給陛下聽。

    老宮監(jiān)模仿皇帝抱怨的口吻,惟妙惟肖,爬在眼角的皺紋里,卻隱隱含著一絲笑意。

    阿耶的心她怎會不明。驕傲如他,即便已默認下了如此一個結(jié)局,也是絕不愿叫人看到他的低頭,哪怕是在他女兒的面前。

    改變發(fā)生在一夜過后。侍女一早替她梳頭,歡喜地問她,這回是否可以多住些天。透過半開的窗,她望著那道在庭院里等待著她的身影,說,今日有事,仍要回宮。

    宮門就在不遠的前方了。然而她卻猶豫了,不愿她這意料之外的早歸引發(fā)任何不必要的猜疑——目力受損后,阿耶的脾氣也愈發(fā)壞了,變得比從前更加敏感和多疑。

    她需渡過這個白天和黑夜,遲些,至少到了明日,再回皇帝身邊。

    “往城南走走吧!”

    她在車中坐了片刻,吩咐車夫轉(zhuǎn)向。

    那里有座青龍寺,許多年前,她剛做了皇帝的阿耶怒毀丁白崖的畫作,繼而波及阿公之時,寺中僧人不舍,冒險設(shè)法保下了它。如今的青龍寺便成了全長安唯一一處存有阿公壁畫真跡的所在,因而此寺雖地處荒坊,交通不便,但香火頗為旺盛,慕名前去拈香觀畫之人絡(luò)繹不絕。

    她來到地方,以尋常香客的身份入內(nèi)。此時因早,又冬日嚴寒,寺門方開,寺內(nèi)甚是冷清。除幾個僧彌曳著掃帚在清掃便道之外,不見別的香客。她奉了香火,在大雄殿內(nèi)虔誠禮佛,默默祝禱過后,尋到了那面繪有壁畫的南墻。

    因此壁畫長安獨一無二,極是珍貴,在毀畫事件過去數(shù)年之后,當時的一名集賢殿官員大膽建議朝廷撥款資寺,以保護壁畫,皇帝也未反對,因而如今的這面墻前,不但修有雨廊,前方還有一道柵欄,隔開數(shù)丈,只允人遠遠觀看。

    她駐足而望。

    壁畫是常見的經(jīng)變畫,但有別于阿公慣常為人所知的宏大題材,表現(xiàn)的內(nèi)容頗為少見,乃外道魔女誘惑佛陀弟子舍利弗。畫分兩幅。上圖里,舍利弗粗麻禪衣著身,趺坐在錦床之上。他面容俊美,目光智慧,而神情清冷。外道魔女則頭梳蟬髻,滿簪花釵,身著花衫和彩裙,極盡姝妍之態(tài)。她正曲臂托腮,脈脈睨向舍利弗,眉目傳情,神情妖媚。

    下一幅,不知何來的天外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在怒舞的滿天經(jīng)幡之下,魔女霎時衫裙亂飛,發(fā)散釵墮。她恐懼無比,方才那張艷若桃李的面龐褪盡顏色,肢體動作也轉(zhuǎn)為瑟縮和祈罪,窘狀畢露。相應(yīng)的,舍利弗的面容顯出不怒自威和淡淡的輕視,而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又似流露了幾分對眼前這即將遭到嚴厲天譴的愚頑魔女的悲憫。

    這是一幅勸誡世人當如佛陀智慧弟子舍利弗那樣戒離色相之誘,以持守心修正道的經(jīng)變畫。

    壁畫作于景升年間,至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了。那時阿公還是壯年,譽滿長安,想來作此畫時,他正處那段終日狂恣、以才呼酒的歲月。今日壁畫墨彩微褪,不如當初鮮艷亮麗,但絲毫也未影響畫面的精妙,無論是魔女起初櫻唇欲動眼波將流的自信、隨后的恐懼羞慚,還是佛陀弟子從清淡到微怒、輕蔑,以及最后若有似無的幾分悲憫,描繪皆是栩栩如生,風動,人物宛如躍然下墻。

    絮雨目光最后落到下半幅那佛陀弟子輕蔑又若含著悲憫的面容之上,看了許久,忽然心生莫名悲涼之感。

    又不知過去多久,日漸當午,入寺香客多了起來,在她身畔走走停停。一個婦人向著壁畫虔誠膜拜,喃喃祝禱葉神仙保佑一家老小身體安康,無病無災(zāi),一個商人許愿開業(yè)大吉,財源廣進,另些人則低聲議論畫中內(nèi)容,無非是贊佛陀弟子道心似鐵,而那外道魔女不自量力,罪有應(yīng)得。

    楊在恩和張敦義二人寸步不離地緊隨,怕人沖撞到她,見人越來越多,上來低聲詢問,是否在此要個地方先去歇息。

    她從壁畫上收目,默然轉(zhuǎn)身,走出了青龍寺。立在寺門外,環(huán)望四周,她想了起來,已是有些時候沒去果園了。

    在她的跟進和皇帝的默許下,居在果園坊內(nèi)的那些北淵英烈人家已能按月收到撫恤銀了。一切度支皆是出于皇帝內(nèi)庫。

    如今差的,還剩一個朝廷的正名。

    對于一些人而言,正名,或才是真正最為重要的東西。

    絮雨相信這也是遲早的事?;实刍蛟S只是在等一個契機。

    同在城南,不如過去看看。

    她在寺中取了些面果,攜著,車向果園轉(zhuǎn)去。不愿引發(fā)過多注目,入坊后,她命馬車遠遠停下,只帶楊在恩和張敦義的陪同下,沿著一條橫穿荒田的土道,步行走了過去,漸漸靠近那一爿由荒寺所改的聚居之處。

    快到大門前時,她的腳步頓了一下。

    門外的野地里,停著一匹馬。

    雖然不是金烏騅,但她還是認了出來,是裴蕭元今早的坐騎,一頭四蹄雪白的高頭健馬,不難辨認。

    他分明和她說,要往衙署處理舊公文的。其實來了這里?

    幾個在附近野地里騎著竹馬揮木刀玩打仗游戲的小娃娃轉(zhuǎn)圈過來,忽然看見她,認了出來,停下游戲,呆呆看著。絮雨招了招手,娃娃立刻跑來。絮雨指著馬匹問是誰的。幾人爭答,反倒嘰嘰喳喳聽不清楚。當中一個年級稍長的口齒清楚,絮雨指定他答,只聽他道:“是裴郎君來了!早上他又來看我們了!后來去了祠廟,阿姆們不許我們跟著,我們就出來玩了!”

    絮雨從籃中取了面點果子分給娃娃,打發(fā)他們再去玩耍。

    她猶豫了一下,吩咐楊張二人不要跟隨,隨后,自己一個人走進了門。

    門內(nèi)靜悄悄,墻里不見半條人影。在附近果園內(nèi)做事的人未歸,家中婦孺則多去午歇了。此間她已來過數(shù)次,自然知道祠廟方位。她走過打掃得干干凈凈的通道,經(jīng)大殿所改的一個晾滿衣物的庭院,來到了后面本當是迦藍殿的地方。

    此處,便供著包括裴固在內(nèi)的八百英烈的牌位。

    從前這里漏瓦破光,雨天無蓋,經(jīng)過修葺,如今雖已風雨不進,但即便是中午,光線也依舊昏暗。四處的隅角里,隱隱散著一股濕霉的氣味。

    透過一面半開的門,她看見一人盤靴,正坐在門檻后置于地的一張蒲團之上,背影筆直如劍,沉凝如凍。在那人的對面,供桌上列著一排排簡陋的木牌,上鐫姓名,密密麻麻,延伸到了供殿深處那沒有光線的黑暗角落之中。

    絮雨不知裴蕭元已這樣靜坐了多久。她不敢靠得過近,更不敢貿(mào)然上去招呼,下意識便遠遠地停在了殿前院落的一個角落里,借著一道殘碑遮擋,掩住自己。

    他一直那樣坐著。面前幾柱清香漸漸燃盡,白灰自香柱頭上傾落,徹底熄滅,他亦仿佛無知無覺,背影一動不動,似魂游虛空,身不過為一借宿r(nóng)ou殼而已。

    絮雨怔怔看他背影許久,本便低落的心情,變得愈發(fā)沮喪和沉重,猶豫再三,終還是決定悄然離去,就當自己不曾來過這里,也什么都沒看見。

    她屏住了呼吸,才緩緩?fù)肆藘刹?,此時身后發(fā)出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踏踏落地之聲,轉(zhuǎn)頭看見一人正快步走了過來。那人絡(luò)腮胡須,塊頭碩大,竟是西市里的那個顧十二。他似有什么急事,步伐匆匆,一徑?jīng)_到檻前,這才緩下腳步。

    “司丞!可找到你了!”他沖口說道。

    裴蕭元轉(zhuǎn)面問他何事。

    “不好了!我怕之前那事,怕是要壓不住了……”

    顧十二跟著一腳跨入,俯身湊到他的耳邊,說了一段話。

    距離過遠,絮雨聽不到,只看到顧十二神色滿是憂慮,說完了話,他遲疑了下,目露兇光,做了個殺的動作。

    絮雨看見裴蕭元沉吟了片刻,搖了搖頭,說了句什么,顧十二仿佛無奈應(yīng)承,朝他躬身行禮,待退出,又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身朝著殿內(nèi)擺在中間的一尊有別于其它的大些的靈牌噗通下跪,磕了個頭,這才爬了起來匆匆離去。

    顧十二走后,裴蕭元依舊那樣坐著,似是入定。

    絮雨遠遠地又望他背影片刻,決定不再前行擾他,輕輕退了出來。

    顧十二已走。絮雨將那幾個娃娃喚來,叮囑不要告訴別人她來過,接著,也往城北而去。

    她坐在隨了行路微微顛簸的馬車之中,眼前不斷浮現(xiàn)出顧十二方才尋他說話的一幕。

    很明顯,是有事。并且,看顧十二的樣子,絕不會是小事。

    裴蕭元到底瞞下了什么事?

    絮雨知自己不該這么做。他既隱瞞,應(yīng)便有他的道理,她不好去翻查。然而控制不住,她做不到。

    天擦黑的時分,她循著顧十二的行蹤,再一次來到了高大娘家。

    還是她印象中高家旅店的樣子,這個時間,正是每天最為忙碌的時刻,但高大娘人卻不在大堂里。

    她和顧十二早便暗中相好,只是沒過明路。傍晚,久未露面的顧十二終于摸來她這里,她立刻丟開雜事,在房里設(shè)酒陪伴,關(guān)了門,還沒抱怨上兩聲,便聽叩門聲起,未免掃興,問是何人,門外又不應(yīng)聲,只繼續(xù)叩動,想到分明已是吩咐過人,除非天要塌,否則任何事也不許來吵,不由地怒氣沖天,理了下方弄亂的頭發(fā),橫眉豎目地過去,打開一道門縫,正待厲聲叱罵不識好歹,對上門外之人含笑望來的一雙眼目,登時愣定,失了反應(yīng)。

    顧十二松開腰帶坐在席后,就著燭杖斟酒自飲,不聞高大娘開門厲叱之聲,不覺奇了,順口問:“誰人來了,你怎的啞了?”抬起眼,看清來人,一愣,丟下酒,手忙腳亂地扎了衣裳,和醒神過來的高大娘一道下跪行禮。

    絮雨是從后門入的,此刻摘下遮面帷帽,叫二人起身。高大娘怎敢,恭敬行完叩拜之禮,這才從地上爬起,試探公主來意。

    絮雨微笑道:“并非大事,有幾句話想尋顧隊率講而已?!?/br>
    高大娘便明了了,連聲應(yīng)是,請絮雨登榻入座,添滿火燭,將一間屋照得亮堂如晝,這才閉門,自己也退了出去。

    顧十二仍惶恐跪地,聽到絮雨再叫他起身,這才爬了起來,束手束腳地立在一旁,恭聲道:“小人是個粗人,也不知公主大駕來此,尋小人要說何事?”

    “白天你去果園坊那邊尋駙馬了,找他說的是何事?”絮雨徑直便問。

    顧十二倏地抬眼望她,目中掠過詫異之色,又一絲猶疑過后,很快便應(yīng):“公主怎問這個?想是哪個看錯了人吧?小人今日并沒去過果園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