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氏聽見了，轉(zhuǎn)頭道：“他是——”

    “阿姆！”裴蕭元截斷賀氏的話。

    他停在宮門外，向著門內(nèi)那深沉夜色下的連綿殿樓的影眺望了一眼，道：“我送到這里了。阿姆你快些進(jìn)去，夜里還是有些風(fēng)的。”

    賀氏看了他一眼，暗嘆口氣，也不再多言，抱緊懷中小兒，在一行人的隨護(hù)下，快步往里而去。

    裴蕭元目送她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宮道上，獨自在宮門外又立片刻，正待轉(zhuǎn)身離去，這時，一旁走來另隊巡邏的宮衛(wèi)，領(lǐng)隊是金吾衛(wèi)下的軍官，看見他，面露驚喜之色。

    “裴將軍！裴駙馬！”

    他呼了一聲，疾奔來到近前，納頭便拜。

    “駙馬幾時回的？就昨日，酒席上，兄弟們還在暢談駙馬此番在西蕃的英雄事跡，如此膽魄，如此氣概，叫我等五體投地，欽佩萬分！沒想到在此處竟會遇到！”

    他興高采烈地招呼自己帶的一隊新人。

    “快來拜見！昨日你們不是還說想親眼見到裴郎君的面嗎？如今人就在跟前！”

    那一隊衛(wèi)兵呼啦啦地涌了上來，紛紛自報家門，又行拜禮。裴蕭元忙叫眾人起身。此時方才那個阻攔他的監(jiān)門衛(wèi)官也終于回過味來，慌忙出來賠罪。

    “卑職有眼不識泰山，方才多有得罪，請駙馬勿怪。卑職這就傳話進(jìn)去，駙馬稍候?！?/br>
    裴蕭元微笑道了聲無妨，又說自己另外有事，今夜并無入宮打算。再寒暄幾句，吩咐眾人用心巡夜，便告辭離去，回了永寧宅。

    這一夜，或是白天睡得已是饜足，他徹夜失眠，醒著到了天亮。

    春夜漫長，永寧宅內(nèi)寂靜無聲，再無人到來。

    第二天開始，寧王邀他過府飲宴，接著，長公主約見問盧文君的事，再是朝中其余一些往日和他有些交往的人也紛至沓來，應(yīng)酬不絕。

    一晃，幾天便這么過去了。

    在靜默無聲卻又與日俱增的焦躁等待中，終于，在他回來的第三個傍晚，宮里再次來了人，道是圣人召見。

    裴蕭元更衣入宮，再一次地來到了那座他永生也無法忘記的紫云宮，等候在宮門之外。

    黃昏的斜陽鋪在宮廊之上，四周寂靜無聲。他等了片刻，看見從宮門深處的一片陰影里，走出來一道蹣跚的身影。

    老宮監(jiān)趙中芳傳了皇帝的一句話。

    “陛下忽然體乏，精力不濟(jì)，說今日不見面了。駙馬離開也有一年多，如今回來，宮中已是有了幾分春景。陛下叫駙馬自己隨意走走，想去哪，便去哪，瞧瞧景色也好?！?/br>
    老宮監(jiān)傳完話，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笑著躬了下身，請他自便，隨即轉(zhuǎn)身，慢慢地，又蹣跚地入內(nèi)，身影漸漸消失在了宮門后的暗影里。

    裴蕭元再立片刻，邁步離去。

    他在宮中漫無目的地閑行，未受半點阻攔。

    最后，他的腳步停在了宣政殿的東暖閣外。

    此間是朝會之所，但布置精巧，閣外連一庭院，種植花木，不似大殿那樣，給人以冰冷威壓之感。

    據(jù)說，這里便是公主這一年來常代圣人召會大臣并頒布上諭的所在。

    這個時辰，暮鼓已催，受召來此參與議事的十來名來自兵部和禮部的官員事畢，正陸續(xù)從冬暖閣里走出。他們行在宮廊上，三三兩兩結(jié)伴，一邊低聲議論方才談的關(guān)于舉辦獻(xiàn)俘禮的事，一邊朝外走去。

    裴蕭元下意識地不愿叫人看到自己來了此地，避了一下，閃身藏在暖閣庭院角落的一簇假山石后，等人都走了過去，紛雜的靴步聲和說話聲消失，耳邊歸于寧靜，他正要走出來，此時，伴著漸漸清晰的說話聲，閣門后，又起了一陣出來的步足聲。

    他止步，抬頭望去，對面似有兩人又從門后走了出來。

    蘭泰一襲赤色官袍，金帶加身，愈顯器宇軒昂。另道木蘭碧的倩影微微一晃，也自門后走了出來。

    是她！

    看起來，是議事完畢，蘭泰最后一個離去。

    不止如此，公主還親自送他出來。

    第145章

    一時,裴蕭元屏了呼吸。

    出閣門后，蘭泰稍稍落后她半身，自然地伴行于側(cè)。

    二人慢慢走在風(fēng)雨廊下,一面朝外去,一邊繼續(xù)方才談話,聲縷縷傳入裴蕭元耳。起初，話題也與即將到來的那一場獻(xiàn)俘禮有關(guān)。

    隨了戰(zhàn)事結(jié)束，獻(xiàn)俘禮近來成為了朝堂內(nèi)外議論最多的一件事，不止宮內(nèi),市井街坊的人在振奮驕傲之余，也將這場即將到來的獻(xiàn)俘禮看作是一年前停宕的萬壽禮的延續(xù)。傳言里那一副已重現(xiàn)在崇天殿的天人京洛圖在一年之后,又重新成為了關(guān)注的焦點。

    這一副最早出自葉鐘離之手的壁畫,從它現(xiàn)世的那一日起，便注定成為了圣朝繁華和昌隆的象征。一場變亂，玉碎珠裂,萬千風(fēng)流，毀于戰(zhàn)火。它終于得以重現(xiàn)原貌，欲再向世人揭其面紗，又遭逢宮變和邊戰(zhàn)。終于，等到了今日,云開霧散，它又一次等到了展露真顏的機會。如絕世美人,命運多舛,怎不叫人為之感嘆。

    唯一的遺憾,佳人只合藏于帝王宮,有幸能一睹芳顏者,終不過是王公貴戚、百僚官臣,而這世上更多的萬千普通之人，只能隔著高聳宮墻，遙望那一幅與他們無緣的傳奇的名畫。

    獻(xiàn)俘禮日，圣人將在崇天殿賜宴百官和藩王外使，嘉獎有功之臣。天下名士也將有機會入宮，得以參與盛事，共同見證榮耀。

    蘭泰說，坊間有一目不識丁而家產(chǎn)雄厚者，癡愛葉畫，雖然如今這畫已非葉鐘離所作，但依舊擋不住他渴盼之念，為能親眼目睹，竟不惜廣撒銀錢，賄賂了大量的長安文人，為他吹噓播名。短短不過一個月，竟真叫他如愿混入名士之列，大名被寫在了受邀的名單之上。是在最后一關(guān)，被禮部的一個官員發(fā)現(xiàn)，將其除名，并投入長安縣牢，以儆效尤。

    “如今人人都在笑話那人，白丁一個，冒充風(fēng)雅，竟妄想至此地步?！?/br>
    “公主你說，此事是否荒唐，可笑至極？”蘭泰將這笑話講給公主聽，笑道。

    她聽了，也是莞爾一笑，又道：“舉動確實粗鄙，但初心也不算大罪。叫長安縣令訓(xùn)誡一番，放了便是，無須過多刑罰?！?/br>
    蘭泰忙應(yīng)是，又由衷道：“公主宅心仁善，是那人莫大福分。”

    她再次一笑。

    “葉公當(dāng)年曾說，畫分兩種，一是自娛，以托志趣，非知交不能展示。其余者，皆為看畫之人而作。他的畫也是一樣。天下人愿意看，能夠看到，方是他畫作的價值所在，更是他作畫的初心。畫品分上下，而觀者，不分高低貴賤。如山在前，有人嘆其雄峻，而有人得窺仰止之道。焉能論斷，山更喜后者？或前者之樂，一定不如后者？若是畫成便被獨藏，縱然金屋玉匣，也是大煞風(fēng)景，為他所不喜?！?/br>
    她回憶著阿公從前有一回在路上和她的閑談，唇角不覺微微上翹，一雙晶瑩美目，轉(zhuǎn)向慢慢停步在了廊中，正凝神細(xì)聽的蘭泰。

    “當(dāng)年葉公耗費極大心血作出的得意畫作，卻是為了鋪陳宮室所用，恐怕有悖他心愿。長安之繁華，圣朝之榮偉，皆系于民。而天下萬民，卻無緣得見此畫。即便后來它不曾毀于戰(zhàn)火，應(yīng)也是他莫大之遺憾?！?/br>
    “如今這畫，何嘗不是這個道理。我倒是有個想法，待將來，機宜合適，奏請圣人許可，容百姓入內(nèi)參觀。但可惜，哪怕此事最后能夠成真，能得見者，恐怕終歸也是萬人當(dāng)中的一二，寥寥而已?！?/br>
    她自己說著，也是笑了，搖了搖頭。

    蘭泰靜靜凝望著她，慢慢道：“公主肯體察民心，愿與民同樂，只要有這心，便已是天下人之幸。臣代他們，向公主致謝?！?/br>
    他言畢，恭然行禮。

    她叫他起身，又笑道：“這些時日你也辛苦，今日事畢，你早些出宮休息吧。我不送了?！?/br>
    她說完，繼續(xù)邁步前行，行至風(fēng)雨廊的盡頭。那里楊在恩領(lǐng)了人正在等待，以伴她回往寢宮。

    蘭泰望著她的背影，忽然，仿佛想起什么，又追上幾步，喚道：“公主留步！”

    她停步，轉(zhuǎn)過面。

    原來蘭泰是為明日鎮(zhèn)國鐘樓開光一事而開的口。

    鎮(zhèn)國鐘樓矗立在有著長安第一西門之稱的開遠(yuǎn)門旁，為本朝開國定都建宮時，應(yīng)一據(jù)說能夠通曉天機卜數(shù)的相術(shù)天師的建議而造，高九層，周長百丈，高過城墻，底層名為天穹寶殿，從命名也能知曉，是照宮殿制式而建。在第九層的頂上，懸有一口千鈞巨鐘，聲響，可動全城，當(dāng)時，極盡宏偉壯觀之能，人在其下，更是渺若蟻埃。

    從開遠(yuǎn)門入長安的所有人，尚未抵達(dá)，人在城外，舉目第一眼能望見的城內(nèi)建筑，便是此樓。

    而其名為鎮(zhèn)國，則是呼應(yīng)宮內(nèi)的永安殿，取鎮(zhèn)國永安、護(hù)國佑民之意。開國至今，雖經(jīng)歷數(shù)次地震，皆不曾毀損。每當(dāng)夜晚降臨，樓內(nèi)亮燈，輝煌燦爛，光抵四門，更因連通永安渠，積水為池，栽種楊柳，又毗鄰西市，附近筑起諸多寺廟道觀，無不雕梁畫棟、壁畫鋪陳，每逢春夏，美不勝收，漸漸地，鎮(zhèn)國樓便成為了長安民眾踏春秋游的一個勝景之地。

    然而，與永安殿一樣，這座高樓，連同它所代表的繁華和榮耀，一并也毀于景升末年的那一場變亂。

    圣人復(fù)朝之時，這座百年華樓被叛軍一把火燒得只剩半座殘體，焦黑一片，那口巨鐘，據(jù)說也被叛軍拉去熔鑄成了兵器。多年來，圣人再無修繕之念，周圍漸漸便也跟著荒敗下來。

    就在去年，邊戰(zhàn)正酣之際，民眾為國祈福心切，盼望重修此樓，紛紛自發(fā)捐助，長安縣令攜民意上書，朝廷予以回應(yīng)，撥款資助。事由長安縣令主管，但蘭泰亦參與其中。

    “此樓主體已成，新鐘亦已懸頂。明日黃道吉日，請高僧開光舉辦法事，此事公主應(yīng)已知悉，早前臣曾上奏?！?/br>
    蘭泰上去，繼續(xù)說道：“就在前幾日，縣令尋臣，盼公主到時也能撥冗駕臨，共賞樂事。這兩日事忙，臣竟忘了轉(zhuǎn)話！”

    他說完，見她沒有立刻答應(yīng)，又解釋一番。

    原來此樓雖已修繕完畢，油漆彩繪亦皆完工，但內(nèi)中天穹殿內(nèi)的壁畫，卻還是沒有動工。

    照從前的樣式，是在樓殿里繪上自三皇五帝堯舜禹湯以來的歷代賢王，以教化百姓，但沒想到諸多不順。先是畫梯不穩(wěn)，主畫周鶴沒幾日便意外梯上摔下，跌傷了一臂，無法繼續(xù)，只得另換一位宮廷畫師。那畫師到來沒兩日，樓內(nèi)又走水一回。雖及時發(fā)現(xiàn)予以撲滅，但上下受驚不小。

    長安縣令疑尋常之人鎮(zhèn)不住此樓王氣，又亟待在大軍凱旋獻(xiàn)俘禮日之前完工，好叫每一個從開遠(yuǎn)門下走過的人，都能看到再次矗立的這座鎮(zhèn)國之樓，故匆忙擇日做法。

    又，他雖也請了高僧，還是盼望公主明日也能駕臨，以安人心。

    她聽完這個理由，仿佛啞然失笑，但沉吟片刻過后，還是點頭答應(yīng)：“也好，恰好明日不忙，我去便是?！?/br>
    雖已極力壓抑，蘭泰目底仍流露出隱隱的歡喜之色，他作揖：“臣明日護(hù)送公主同去。”

    她微笑點頭，隨即不再停留，下廊，在隨從陪伴下，漸漸遠(yuǎn)去，一擺木蘭碧色裙裾漸漸遠(yuǎn)離視線，徹底消失不見。

    次日，為免過于驚動民眾，公主出皇宮后，走北夾城，從一道距開遠(yuǎn)門最近的夾城門出來。

    蘭泰領(lǐng)著一隊護(hù)衛(wèi)，早早等候在那里。公主隨即乘車來到鎮(zhèn)國樓。車駕抵達(dá)，等候在外的長安縣令和一眾隨員迎她入內(nèi)，法師也領(lǐng)弟子拜見。她還禮，隨即入座，那是一張設(shè)于天穹殿二樓畫廊中的坐榻，廊前一道欄桿，此外別無遮擋，只在公主坐榻前方張起一道半透的紫色紗帳，以此敬隔公主與廊下之人。法師登上位于樓前廣場中央的露天講壇，向著樓中紫紗帷后的公主和周圍聚攏而來的信眾，開始宣講法事。

    雖然她這趟出行，儀仗已極是低調(diào)，但在抵達(dá)后，消失還是不脛而走。

    鎮(zhèn)國樓能得以重建，與百姓請愿不無關(guān)系，因而今日，原本自發(fā)來此參與開光法會的民眾便達(dá)上千，鎮(zhèn)國樓外的廣場里，聚滿了前來聆受法會的民眾。公主駕臨，到場民眾驚喜萬分，下跪拜迎。隨后消息迅速傳開，莫說附近街坊里的尋常百姓，便連西市里的不少商人聞訊也紛紛閉門，爭相奔來參與法事。

    公主幼時流落民間，回朝后助圣人理政，垂聽民意，體察民情，民眾對她無不愛戴。又都傳言，公主容貌傾城，此前有幸見過的，想再近距離看一眼，沒見過的，更想一睹真顏。

    法事未過半，開遠(yuǎn)門一帶便人頭攢動，鎮(zhèn)國樓附近更是如此，若不是蘭泰早有準(zhǔn)備，提早知照金吾衛(wèi)，調(diào)來眾多衛(wèi)士把守路口維持秩序，恐怕連附近的樹上也爬滿了好事之人。

    裴蕭元泯身于鎮(zhèn)國樓廣場的角落里，透過他面前不斷攢動的人頭，凝望著不遠(yuǎn)處的前方，那道正高坐于鎮(zhèn)國樓二樓畫廊紫紗帷后的身影。那身影朦朦朧朧，仿佛籠在一層淡紫色的云霧里，風(fēng)過，紗帷蕩動，煙散旃檀，陽光又從畫廊柱的中間照落到她的鬢發(fā)和著著宮裝的身上。麗人紋絲不動，周身卻也閃耀著著點點爍動的金光。

    她看起直如神女，渺不可追，只合人間眾生仰望。

    他，如今也只是眾生之一。

    一種愈發(fā)強烈的苦澀之感如那一縷卷動紗帷的風(fēng)，霎時也卷過了裴蕭元的心房。

    昨日后來，在聽完老宮監(jiān)的一番話后，他在心中便隱隱醒悟，皇帝將他召入宮中，又打發(fā)他走，應(yīng)是允許，甚至，可以認(rèn)為，是在為他提供接近公主的機會。

    然而，這或也更說明了一件事，那便是連皇帝也知道，他的女兒，不愿再和自己有過多牽連了。

    她已親手從他身上拿走了那一枚代表他身份的符。而另一枚在他心中更為珍視故暗藏起來的，如今也已連同金烏騅一道，不知流落在了何方。

    屬于他的和她有關(guān)的一切，都已離他而去。只剩下了一個小虎兒。

    她知他想見，便不吝將小虎兒送來他的身邊，對他已是足夠體貼，仁至義盡。

    她如今看起來過得極好，比他想象得還要好。

    她是集萬千榮耀于一身的輔政公主，嬌兒在懷，在她的身邊，更不乏忠誠于她的年輕而有為的肱骨臣將。只要她愿意，勾動一下手指，跪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青年俊才，恐更將是多如過江之鯽。

    或許，不再打擾，收起他曾經(jīng)反復(fù)而動搖的所謂的心意，應(yīng)便是對她最大的好。

    廣場中央的法師瑯瑯宣講不停，聲如洪鐘，裴蕭元卻半個字也不曾入耳。

    法事結(jié)束，法師、長安縣令和一眾官員恭送公主。鎮(zhèn)國樓下的百姓看見那道紫色紗帷后的身影緩緩站起，頓時，人群微微涌動，向她靠去。

    “公主千歲！福體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