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6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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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情復(fù)雜,似欣慰,又似帶了幾分釋然。 “丫頭,我本欲往東都,不想裴冀卻來了這里。他說有好酒,約我同飲。阿公耐不住酒蟲勾引,趁月色正好,這就去討酒喝了。走之前,須再趁機笑話他一回,這把年紀,竟又重入廟堂。垅畝之人的福,終究不是他能享的?!?/br> “你也去吧,勿叫人等久了?!?/br> 片刻后,他抬頭,笑著說道。 絮雨走出了鎮(zhèn)國樓。 裴蕭元立在鎮(zhèn)國樓外的高階之下,正在等待著她。 他已經(jīng)十來天沒見到她的面了。從她入鎮(zhèn)國樓作畫的第一天起,她閉關(guān)不出,也不許他去探望打擾。他只好從命。知她今夜結(jié)束,早早便來這里等待了。此刻終于看到她的身影出現(xiàn),他快步迎了上去,握住她的手,忍不住,接著,又將她輕輕攬入懷里,抱了抱,這才放開,端詳起她。 裴蕭元太想她了。 這半個月,于她,大約是烏飛兔走,恨不能一日有二十四時辰。但于他,卻是度日如年,漫長無比。 即便是在如此朦朧的月光下,也看得出來,短短十來天,她便瘦了不少,臉愈小,顯得雙眼愈大,我見猶憐。 “很累吧?馬車就在路口。等下上去了,你便睡覺。” 絮雨起初沒有開口,任他牽了手,將頭微微靠在他的肩上,被他帶著,安靜地行了幾步,忽然道:“我想走走。你帶我走走。我不累?!?/br> 她說的是真的。 獻俘禮在即,壁畫完成。 身邊的男子,年輕而英俊,是她心中的情郎,兒子的父親。 這個寧靜無比的暮春深夜里,月影朦朧,如夢一般,籠在了她的頭頂之上。 一切都是恰好。 她不覺得累。 她想走走,在這個晚上,隨便哪里都行,只要和身邊的人一起。 裴蕭元停了步,看她一眼,目光微動了下,便召來近旁的一名隨從,低低吩咐了幾聲,那人迅速離去。他再屈指,壓在唇上,打了聲唿哨。 月光下,一匹油光閃亮的黑色駿馬昂首揚蹄,向著二人跑來。馬蹄輕踏地面,發(fā)出嘚嘚的清響之聲。 是已痊愈的金烏騅。 他將絮雨抱上它的背,自己也跟著坐了上去,和她同騎。 馬鞭輕抽了下金烏騅。它邁蹄,向著不遠之外的開遠門行去。 *** 火油有bug,改方案二用磷,總之這個火非得燒不可→_→ 宋代和尚文瑩記載過一幅畫牛:白晝牛在欄外吃草,黑夜牛在欄內(nèi)躺臥,人都不明其理,嘖嘖稱奇。畫家就是利用磷夜晚閃光的特性作畫,從而使畫面在白晝與黑夜顯出不同的圖景。 第158章 一團夜風(fēng)隨著緩緩開啟的城門涌入。閉欄了多日的馬兒自風(fēng)里嗅到郊野的鮮郁春草氣息,歡嘶不已,經(jīng)過長長門洞,出城而去。 絮雨半睜半閉著眼眸,身子松軟,完全地靠在了身后之人那足以容納她的懷抱中,任他帶著,安閑地踏入了這個寧靜的長安郊野夜里。 必是今夜月光太過夢幻,令她神思散漫,身仿佛與魂一道,依然還悠悠地浮在畫的世界里。若不是腰間還有他堅實的臂膀摟箍著,她想她大約是要漂起來了。 裴蕭元沒有擾她半分,出城后,只悄然馭緊馬韁,約束金烏太過歡騰的蹄步,以免驚到他懷中看起來正沉醉在她自己世界里的她。很快,金烏似悟到男主人的心意,蹄步依然輕快,卻變得舒緩了起來。它不緊不慢地馱著男女主人,經(jīng)過城北屯營,時而穿過開滿各色雜花的野地,時而走上兩邊密布著榆柳的茂林郊道。漸漸地,馬蹄帶起的泥點松軟了起來,風(fēng)中的草香變得愈發(fā)豐盈,耳里傳入嘩嘩的水聲。金烏停了下來,打了個響鼻。絮雨應(yīng)聲四顧,看到前方大河橫臥。不知不覺,竟到了渭水岸前,近畔,便是渭橋和那一座別亭。 為慶賀即將到來的獻俘凱旋,兩岸亮起一盞盞的燈籠。火光一路延伸,達數(shù)里之長,將渭水妝點得猶如一條火龍,蜿蜒東去。 此情此景,叫人如置夢中。然而,此地對二人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她還道是因他信馬由韁,金烏被肥美水草吸引,帶著他們一路胡亂撞來了此地。 她是無妨,卻恐他敗興。 她醒了神,伸出手,抓起松松掛落下來的馬韁,待驅(qū)馬調(diào)轉(zhuǎn)方向離去,不料身后探來一臂,不如何用力,但卻堅定地握住她的手背,阻止了她的舉動。 她扭頭,看向身后之人。 月光傾瀉而下,落入了河面,和兩岸的千燈之火靜靜交映。 他的一雙眼里,似也入了幾分月火,爍動著數(shù)點隱約的光。 “累嗎?”他問,聲音溫柔。 她下意識地搖頭。他便一笑,自馬背落地,接著,向她伸來了手。 絮雨一怔。 原來不是金烏誤入舊地。 雖有幾分困惑,不知他為何要帶她來到這里,但他心無芥蒂,她自然更是無妨。 她欣然下馬,和他并肩,漫步在了燈月交輝的河畔。 “前些日我事忙,小虎兒可乖乖聽話?夜間睡覺可有哭鬧?” “他很乖。夜醒也是無妨。反正我也睡不著。叫阿姆喂他吃些東西,我再陪他玩,玩到他困,他自己便會睡?!?/br> 兒子困得眼皮不停打架,做父親的還是不讓他睡,繼續(xù)逗弄,直到他腦袋一歪,人還坐在床上,便呼呼大睡了起來,口里滴著涎水。 絮雨聽著他的描述,想象著這此前從未見過的這一幕,不禁吃吃笑了起來,笑得俯在了他的臂彎里。 他停步在了河邊,托住她,看著她笑得站不住腳的模樣,繼續(xù)道:“我推他,他也醒不來。力氣稍重些,他在榻上滾了幾圈,險些滾出去。幸好我接住了他,否則,他便要臉貼地摔下去了?!?/br> 絮雨一愣,登時笑不出來了。她直起身,變了臉,狠狠捶他胸膛,咚咚作響:“裴蕭元!你自己睡不著,就拿小虎兒玩!若他摔著了,我饒不了你!” 他受著她的捶打,哈哈大笑起來。極少見他笑得如此開懷,笑聲驚動了藏在附近一叢蘆草里夜眠的紅頭鵲。燈影里,只見它急急地分草而出,展翅逃向?qū)Π丁?/br> 絮雨盯他一眼,想到兒子,忽然歸心似箭,不理他了,“我要回了!” 她收手,轉(zhuǎn)身便走,手卻被他從后捉住了。 “別走!”他跟上,順勢探臂從后攬住了她。 “白天我和他玩了一天,今夜便是打雷,他也不會醒了。況且,阿姆帶著他呢!” 絮雨繼續(xù)不為所動。忽然,感到他貼唇在了她的耳畔,一道耳語之聲響起:“你只想他,就不想想我,問一聲,我為何睡不著嗎?” 耳朵被他弄得發(fā)癢,絮雨的心也跟著微微打了個顫,不由停了下來。 “為何?”她偏過臉,若無其事地應(yīng)。 “你不在,我總是睡不著覺?!?/br> 身后之人慢吞吞地道。 “我不信?!?/br> 絮雨口里依舊如此道,身子卻變得誠實無比,順服地貼靠在了身后人的胸膛里,任他握她雙肩,將她轉(zhuǎn)了個身,朝向了他。 “是真的。你閉關(guān)的這段時日,每天晚上,等小虎兒睡著,我便出來,到鎮(zhèn)國樓外隔窗看一會兒你。看完了你,我再回去?!?/br> “嫮兒,我很想你?!彼曋卣f道。 她沉默了一下,忽然,伸臂摟住了他的脖頸,親了一下他的下巴。 他笑了起來,抱住她。兩人靜靜相擁,在岸邊立了片刻。 “今夜你是故意帶我來這里的嗎?”她的臉靠在他的懷里,閉目問。 他起初不答,片刻后,忽然抬臂,指著一個方向說道,“你瞧!” 絮雨睜眸,抬起頭,順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深藍色的夜空之下,慢慢顯出了一個黑點。起初絮雨看不清是什么,漸漸地,那黑點靠近,越來越大。 渭河兩岸,燈火映照,是一只飛翔的鷹隼。 “青隼!”她終于認出來了,便是那只白頭青隼。 “它怎會在此?”她驚喜不已。 青隼越飛越近,最后,盤旋在二人頭頂附近的上空。 “咦!” 她仰著頭,發(fā)現(xiàn)青隼一只腳爪上仿佛還帶著東西,“它抓著什么?”她嚷道,興奮不已。 裴蕭元笑而不語,端抬起一臂。 青隼清鳴一聲,以一個完美的角度掠過河面,俯沖而下,穩(wěn)穩(wěn)地抓停在了他的臂上。 青隼腳爪上系著一只錦函,函身以五色線三道纏繞。裴蕭元解下,摸了摸青隼,隨即放走。 伴著又一道清鳴,它振翅而去。 在絮雨驚奇的注目之中,裴蕭元將錦函遞到她的面前,微笑道:“你打開?!?/br> 絮雨起初沒動,只看著他,他也不說話,只含笑望她。她咬了咬唇,終于,抬起手,解開五色線,慢慢地開了錦函。 在一簇莊重而燦爛的纁紅錦緞底里,靜靜臥著一只發(fā)釵,釵頭以無數(shù)條細如蠶線般的金絲,結(jié)作數(shù)顆金色的星。持函之手微動,群星便隨之輕顫,爍動著點點閃耀不定的金光。 簪頭盤絲的這種手法,并不常見,并且,她總覺似曾相識。 她看了片刻,忽然,記了起來,心咚地一跳,一下抬起頭,望向了他。 “嫮兒,你也想起來了嗎?”裴蕭元道。 “我第一次在甘涼見你時,你的頭上戴著我阿娘初嫁時的一支發(fā)簪,你走路時,簪頭上的蝶便好似要飛起來。那是我父親送她的?!?/br> “你閉關(guān)的這些天,我除了陪咱們的小虎兒,另也做了一件事。” “當(dāng)年替我父親打了那支發(fā)簪的西市匠人已不在了,他兒子還在,子承父業(yè),也是銀匠,只是如今年紀大了,眼力不濟,做不了活,更爭不過那些競相售賣西域?qū)毷暮虃儯绨岢鑫魇胁辉匍_爐。我找到了他,對他說,我是住在城南的裴家二郎,欲以首飾贈心愛之人,以求她垂憐許婚。只是她眼光奇高,尋常五色寶石,難入她眼。他憐我一片誠心,破例收我做了徒弟。我花了七天時間,打了這支簪子?!?/br> 他的目光,落在她額前的那一抹傷痕之上。 “聽聞你小時曾號簪星,是長安有名的小貴女??尚ξ夷菚r懵懵懂懂,整天不是埋頭書房,讀書寫字,就是習(xí)武射箭,一心只想長大之后如何殺敵立功平天下,做一個絕世的大英雄……” 他大約覺自己小時想法可笑,搖了搖頭,接道,“因而同在長安,竟不知你面。想必那時,你極是可愛?!?/br> 他眼里的笑意更濃。 “因而我照你從前名號,打了這支簪子,送給你,算是了我一個心愿?!?/br> 絮雨做夢也沒想到,他竟會做這樣的事。 她定定地看著函中發(fā)簪。簪頭群星點顫,星輝般耀閃燦爛,美麗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