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慶功盛典在新落成的鎮(zhèn)國樓里舉行。

    皇帝未再露面。一切典儀，由皇太孫李誨代行。

    鎮(zhèn)國樓前，文武百官悉數(shù)列位，西蕃、渤海、林邑、真臘、曹國、安國……眾多的夷王國使和天下名士逾千人，各按其位，屏息立于樓前，等待吉時的到來。

    “當(dāng)——”“當(dāng)——”

    在鎮(zhèn)國樓頂忽然發(fā)出的洪鐘聲里，殿門緩緩開啟。眾人相繼入內(nèi)。當(dāng)那一幅傳言中的壁畫出現(xiàn)在了眾人的面前，畫中，那一個由天神和人間共同構(gòu)成的世界壓頂而來。它巍然俯臨萬物，如真，又如虛幻。在場之人，無不被其無與倫比的氣勢所震，只覺目眩神迷，心潮澎湃，此時此刻，唯一能夠做的，便是心甘情愿地景仰，向這座日日夜夜受著眾神眷顧的偉大皇城，獻上他們心甘情愿的環(huán)拱和崇拜。

    在一陣屏息般的寂靜過后，當(dāng)中，一個不知是誰的白發(fā)名士忽然失聲痛哭：“就是它??！青山不爛，長安猶在！沒有想到，此生我竟還能親眼看它復(fù)現(xiàn)！我今死亦甘心！”

    泣聲里，他撲地向畫而跪。眾人跟隨，向著名畫之下前方正中那一個空虛的高位，齊齊下拜。

    悠揚的雅樂聲中，皇太孫李誨在宰相太傅裴冀的陪同下現(xiàn)身。他領(lǐng)眾向那虛位再次行禮過后，入了設(shè)在旁的次位。

    禮官開始宣告封賜。

    令狐恭屯邊多年，本就勞苦，此次戰(zhàn)功顯著，加光祿大夫，授兵部尚書之職，自今日起，入朝奉職。

    宋國公薛勉以功加封輔國大將軍。

    宇文峙世居藩服，思稟正朔，正式受封西平郡王，蜀州刺史，左武衛(wèi)大將軍。

    賀都冊西蕃王，威衛(wèi)大將軍。

    蘭泰因協(xié)助平定西南叛亂有功，加忠武將軍號。

    其余，除去那些獲得賞金的不計其數(shù)的普通士兵，數(shù)以百計之人，因各自顯功，也得以在今獲得入內(nèi)受封的殊榮，或為官，或賜爵，不一而足。

    這一場在鎮(zhèn)國樓舉行的慶典，每宣一項，便有禮官及時傳報給在外的凱旋將士，以此夸耀功勞。在開遠門的附近，自然也聚滿無數(shù)見縫插針的長安民眾。當(dāng)許多來自西市的人聽到顧十二因功得封六品昭武校尉，任金吾執(zhí)官，爆發(fā)出了一陣歡呼之聲，人人興高采烈，與有榮焉。

    這一場慶典，一直舉行到了黃昏。

    全部有功之人，皆受封賞。

    在最后的宮筵開始之前，所有人都以為，皇帝還有一道重要詔令要頒。

    這是一道特殊的，遲了二十年的詔令。

    今日，在這個場合頒布，應(yīng)是皇帝最好的機會了。

    當(dāng)初因何，烈士蒙冤，人人心照不宣。只要如今，列出一個可告天下的堂皇理由，朝廷還烈士以當(dāng)有的英名，那么，在皇帝身后，史官的筆下，他將不僅有掃除喪亂、重固山河的武功，更具反躬自省、過而改之的圣人之德，足以登明君之列。

    鎮(zhèn)國樓中，史官端坐一旁，提筆蘸墨，凝神聆聽，正待繼續(xù)錄寫最后一道詔令，不料，禮部尚書手中已是無詔，望向座上皇太孫，請他宣事。

    李誨遲疑了下，看向裴冀。

    裴冀神色平靜，向他微微頷首。

    李誨一頓，壓下心中疑惑，宣布開筵。

    盛典中最重要的此項如此終結(jié)，是許多人始料未及的。

    百官當(dāng)中，一些親歷兩朝之事的老臣，如鄭嵩等人，無不面露失望之色。

    不止如此，隨著此戰(zhàn)的勝利和裴蕭元名聲廣傳，邊軍之中，他廣受擁戴，在長安，封塵了多年的神虎軍舊事，近來也重新成為了坊間議論的話題。

    酒樓茶舍，說到神虎大將軍和八百英烈當(dāng)年死戰(zhàn)北淵的壯舉，無人不是感慨，談及崔娘子帶孤子為丈夫舊部請命，更是唏噓不已。聽聞果園坊里住著神虎軍的家眷和后人，許多熱心民眾紛紛趕去探望，送錢送物。不少歌詠壯士的邊塞雄詩甚至流入了平康坊，成為最受客人歡迎的時興新曲，歌娘競相譜曲彈唱，花街柳巷，竟也終日發(fā)出錚錚有如劍鳴的鏗鏘琴音。

    鎮(zhèn)國樓外，凱旋的將士面面相覷。何晉陳紹顧十二等許多人，雖自己因了此戰(zhàn)，得以加官進祿，但沒有想到，皇帝竟至今仍不肯為當(dāng)年的神虎軍平反，誰有心情去笑。

    那些今日特意換了新衣，紛紛趕來此地的果園坊人，等不到盼望的消息，默默垂頭離去。周圍民眾讓道，同情相送。

    君威豈容玷。

    圣人為了他的顏面，終究是不肯在天下人面前承認(rèn)，當(dāng)年，他犯下了過錯。

    對此，除去一聲嘆息，還能如何？

    夜幕再次降臨。

    白天這令人失望的段落，并沒有影響接下來這長安夜的喜慶。

    今日起，長安解除宵禁。民眾將有三天的狂歡時間。滿城張燈結(jié)彩，坊門相互開放，東西兩市和附近的繁華地段，人頭涌動，到處都是挑著擔(dān)子售賣各種玩意兒的貨郎和舉家夜游之人，歡聲笑語，盈滿街道。

    絮雨和裴蕭元回到了許久不住的永寧宅，用過飯，放早就按捺不住的青頭和一眾男仆婢女們自由外出游玩，兩人哪里也未去，閉門后，她在房中就著銀燈整理信箋，裴蕭元則仰面躺在床榻之上，逗著小虎兒玩。

    堆積的信箋，大多是長安眾多的命婦們應(yīng)著時節(jié)發(fā)來的普通問安函而已，無須回復(fù)。只一封，是李婉婉的信，除應(yīng)時問安，祝她春日好之外，提了句盧文君。

    經(jīng)過太醫(yī)精心治療，如今她終于慢慢恢復(fù)了些記憶，想起自己身份，也記起父母和親友，唯獨那個狼心胡兒，竟忘得干干凈凈，是半點也記不起來了。長公主徹底松了口氣，歡喜不已。

    大約是又添一歲，少女也多了心事。李婉婉感嘆，說自己極為羨慕文君，每日笑聲不絕，竟比從前還要無憂無慮。又問絮雨，何日有空，趁著春日留尾，想與文君約她游玩一番。

    絮雨看完她信，提筆回復(fù)，時不時看一眼近旁的父子。

    小虎兒每天都在噌噌地長，力氣也越發(fā)大了。他的手指抓著裴蕭元左右手的兩根中指，任裴蕭元如何舉臂，也牢牢攥緊，將自己掛在了空中，兩條腿蹬來蹬去，咯咯地笑。

    裴蕭元越舉越高，最后，竟還令小虎兒蕩來蕩去，如玩秋千。小虎兒的小腿蹬得越發(fā)厲害，笑聲也越大。

    絮雨今夜本就有些分神，此刻看不下去，怕萬一小虎兒抓不穩(wěn)掉落摔疼，擱筆走去。裴蕭元一笑，在她要開口阻止前，反手將兒子的小拳頭抓在了手心里，穩(wěn)穩(wěn)放在床的內(nèi)側(cè)，讓他自己爬著玩。

    接著，他另臂探來，抓住了停在床前的她的手，輕輕一拽，她便躺落在了他的身旁。

    “放心，我有數(shù)。小虎兒力氣很大，抓了我指，想拿出也難?！彼e談地道，微笑地看著在他里側(cè)爬來爬去的兒子。小虎兒口里咿聲不絕，顯然，是想繼續(xù)和父親玩方才那種危險的游戲。

    絮雨慢慢地將目光落在了他的臉上。

    “郎君……”

    終于，她喚他。

    關(guān)于朝廷何日才為神虎軍正名一事，除了早前那一句會給一個交待之外，皇帝再無多半句的話了。

    但絮雨很早便明白了皇帝的心意。

    她知道，對此，裴蕭元如今想來應(yīng)也是了然于心的。

    已經(jīng)太久了。今日他或不會為此，再動更多的怨怒之心。

    但在她的心中，始終還是深為歉疚。

    “今日……”

    她方起了頭，他轉(zhuǎn)臉朝她，吻住了她的口，不叫她再說下去。

    “和你無關(guān)。嫮兒，你不用覺得歉疚?！?/br>
    吻她片刻，他松開她的口，安慰地道。

    絮雨眼睫微抖，抬眼，對上了他的目光。

    “伯父今日尋我，說了些話。他大約怕我想不通。其實他便是不說，我也早猜到了……”

    他頓了一下。

    “嫮兒，你的阿耶，他當(dāng)真是個狠人。無論是對別人，還是對他自己，都下去得手，不管別人如何怨恨，也不管身后之名……”

    絮雨沉默了。

    他轉(zhuǎn)頭，看了眼身旁不停發(fā)著噪鬧聲的兒子。

    方才為阻止他亂爬打擾到自己和她親吻，他用空出來的那只手掌壓在了兒子的背上。

    小虎兒被父親的大手牢牢釘在床上，臉面朝下，小烏龜似的，正奮力地拱翹頭頸，手腳并用，不停掙扎，想翻身坐起。奈何后背大山壓頂，他如何能脫得開，憋得小臉通紅，氣惱得就要哭出來了。

    “別想這些了。今夜青頭他們都出去玩了。你想不想去？莫若咱們也帶小虎兒，一道出去走走？”

    絮雨嗯了聲。他一笑，松開苦苦掙扎的兒子，一臂抱起，另臂將她帶起，自己也翻身坐起。

    正待收拾了一道出門去，這時，聽到門外傳來楊在恩的通報之聲。

    “公主，駙馬，陛下方傳話過來，叫你二人入宮去?！?/br>
    兩人對望一眼，卻聽楊在恩又道：

    “陛下還吩咐，將小郎君也一同帶去?！?/br>
    第160章

    皇帝不止體衰,雙目亦不可視物，此事如今已是人盡皆知，也無須再加以隱瞞。獻俘禮結(jié)束,由公主攙他去了,似鎮(zhèn)國樓那樣的場合,自然不便露面。但感念君臣多年之誼，典禮結(jié)束，他還是應(yīng)求，從許多渴盼得到覲見機會的夷王使官、朝堂老臣、來自地方的刺史方伯以及當(dāng)世名士里,擇了些年長德高之人，賜予面見之榮,君臣敘話,共賀嘉禮。

    皇太孫雖器懷韶敏，雅質(zhì)惠和，今日初次在重大場合露面,表現(xiàn)便可圈可點，然而，終究是個少年，從前更無資歷，怎比皇帝積威。想皇帝臨朝二十年,終于有如此一個足以媲美當(dāng)年永安殿盛況的競夸功業(yè)的場合，對此他應(yīng)已等待多年,末了,卻竟無法親赴,怎不叫人唏噓？

    見臣下時,皇帝又表露出了從前不曾有過的輕松,談笑風(fēng)聲,憶荏苒君臣共事歲月。退下時，許多人感慨良多，乃至當(dāng)場涕淚交加，再三懇請皇帝保重龍體，以造福黔黎。

    待全部人退去，夜色已沉?；实圩詈?，單獨召見了兩個人。一位鄭嵩，另位袁值。

    今日朝廷大加封賜，除鎮(zhèn)國樓里封的那一批和戰(zhàn)事有直接關(guān)系的有功之人，另還封了一些人，如鄭嵩、如至今仍因養(yǎng)傷尚未歸京的崔道嗣等。袁值也在當(dāng)中。

    皇帝方見完鄭嵩。這老御史出來時，緊兜衣袖，目中依稀仍蘊淚光。

    袁值得授秦州節(jié)度使之職，擇日便將出京外任。

    那地雖遠離中原，地處幽荒，卻地跨秦成諸州，歷來是國家重要的畜牧之地，為朝廷飼牧戰(zhàn)馬。

    以他身份，最后得此去處，未嘗不是最好歸宿。他趴跪在皇帝的面前，也不知皇帝對他說了幾句甚話，他久久不起，只不停地叩首。皇帝半臥半坐，閉目，拂了拂手。他拭淚，又叩首一回，方輕輕起身，退了出來，又向著趙中芳深深行禮，神色恭敬。

    “往后你身負(fù)重任。此去，謹(jǐn)記陛下之言，效死忠上，無怠無荒，固保宗基！”

    老宮監(jiān)一改往日蒼老之態(tài)，目光銳利，神情異常肅穆。

    “兒子謹(jǐn)記在心！將來倘若僥幸有后，必也世代傳命，永不敢忘。如有違今日之誓，則永墮阿鼻地獄，不得超生！”袁值一字一字地應(yīng)道。

    此時宮漏之聲傳來。

    老宮監(jiān)側(cè)耳聽完，道：“公主和駙馬應(yīng)已到了。你再拜一拜，拜完了，你便去吧?！?/br>
    “是?！?/br>
    袁值不等人現(xiàn)身，先便提起袍擺，雙膝落地。

    絮雨和裴蕭元抱著小虎兒入紫云宮，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到了近前，不由停步。

    袁值道：“奴奉陛下之命，將往秦州，繼續(xù)效命朝廷。此去，必不忘恩遇，謹(jǐn)記陛下之言，無怠事務(wù)。往后山高水長，奴恭祝公主駙馬白頭偕老，瓜瓞綿綿，小郎君無憂無災(zāi)，長命百歲！”

    畢，他鄭重叩首，行大禮。

    裴蕭元一頓，起初略不解，待說話，遲疑了下，又看向身旁的她。

    她未發(fā)聲，只靜靜地看著跪地在行禮的袁值。

    袁值禮畢，便不再停留，起身，低頭而去。

    裴蕭元轉(zhuǎn)過頭，正看著袁值離去的影，這時，聽到殿內(nèi)傳來一道聲音：“是嫮兒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