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遍地，草木聲聲。

    兩個人很快拾掇完畢，一同前往山寨大堂。

    大堂以山中松木搭成，正中一塊歪歪斜斜的木匾，一筆一劃地寫著“聚義堂”。匾下一張獸皮交椅，旁邊各放兩個火盆，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燒，頗有幾分山匪氣派。

    “姑奶奶早！”趙小川“啪”地行禮，畢恭畢敬請姜葵坐到首座交椅上，再對祝子安抱袖作揖道，“先生晨安。”

    三人落座，趙小川在中央大桌上展開一卷輿圖，請姜葵與祝子安察看。

    “這些年來，江湖安定，我們匪幫遵循江湖規(guī)矩，向鄉(xiāng)民收取適當(dāng)銀兩，用以維持淮西一帶平穩(wěn)?！壁w小川道，“我們時常接濟(jì)百姓，鄉(xiāng)民都很感謝我們。”

    祝子安頷首，“這一路南下，附近鄉(xiāng)民都在幫忙掩蓋匪幫行蹤?！?/br>
    “是?！壁w小川點點頭，“因為官府在通緝我們?！?/br>
    他肅聲道：“多年以來，我們與官府相安無事。然而，年初之時，官府突然宣稱我們匪幫作亂，四處張榜通緝我們的人……我們只得暫時封鎖山寨，閉門不出?！?/br>
    祝子安微微蹙眉，“漕幫幫主寫信給我，說近月多有商旅被匪幫劫掠，影響了他的生意。他派出探查的人，也一去不返?！?/br>
    “我們派去漕幫的人……也一去不返?！壁w小川低聲道。

    姜葵問他：“你認(rèn)為是什么人做的？”

    趙小川撓頭，“我起初以為是漕幫要跟我們搶地盤……畢竟凡是經(jīng)過陸上的生意，我們都要同他們分一杯羹。”

    “不過事到如今，”他抿了抿嘴，“我有個大膽的猜測，但我不太敢說。”

    “是官府做的?！苯届o道，“只能是官府做的?！?/br>
    趙小川又撓頭，“我們匪幫這些年也算是良民，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官府為何要突然介入江湖之事？”

    “我大約能確定了?！弊Ｗ影驳吐曊f，“淮州刺史何全……此人果然狼子野心?！?/br>
    他轉(zhuǎn)而對姜葵道：“昨日你離開后不久，我收到了洛十一的傳書。他在信里說，走漕運(yùn)的那批異常貨物，大量進(jìn)入了位于淮州官府的糧倉內(nèi)?！?/br>
    “我們即刻趕往淮州?！彼鹕?，“查到那批貨物后，迅速返程回長安?！?/br>
    他望向窗外天色，“時間不多……但愿來得及?！?/br>
    “我同你們一道去淮州?！壁w小川立即竄起來，面對姜葵立正站好，深鞠躬，“姑奶奶來此也是為我們匪幫，我必定全力相助。這一帶我熟悉地形，領(lǐng)著你們行路更快。”

    姜葵略作思忖，朝他問道：“倘若你隨我們離開，是否有可靠之人代為守寨？”

    “有的有的。”趙小川點頭。

    姜葵拉了桌上輿圖過來，指點了幾處，“這幾個地方破綻很大，必須再加強(qiáng)守衛(wèi)。另外，這些日子務(wù)必繼續(xù)封鎖山寨，絕不能泄露山寨位置?！?/br>
    趙小川愣了下，緊張起來，“姑奶奶，你是怕……”

    “我怕有人對山寨不利?！苯吐暤?，“目前淮西形勢尚不明朗?！?/br>
    “明白?！壁w小川鞠躬，“我這就去安排人手，加緊守寨?！?/br>
    趙小川往門外走了，祝子安抵著下頜，想了片刻，轉(zhuǎn)身對姜葵道，“我為你易容。”

    他扯下手指間的白麻布，“你畢竟是太子妃?；粗莨俑钟姓J(rèn)識你的人。這一趟是私訪，不能為人所知。”

    “我明白。”她頷首。

    頓了下，她小聲問：“我可以不閉眼么？”

    “之前每次易容，你都讓我閉眼?！彼p聲說，“以后我都想看著你?！?/br>
    他怔了下，垂眸笑了，“好。”

    她坐在交椅上，他俯身下來，手指輕輕碰到她的臉頰。她望著他，他低著頭，陽光里睫羽低垂，唇線微微地抿著，有一種認(rèn)真又專注的神態(tài)。

    “原來是這個樣子?！彼p輕笑一下。

    “什么？”他問。

    “你為我易容的時候，有時候很快，有時候很慢?！彼犷^看他，“很慢的時候，你是不是故意的？”

    “嗯?！彼托?，“想多看你一眼?！?/br>
    “好想知道那時候你是什么表情?！彼胂笾?。

    他無可奈何地?fù)u頭，“你怎么什么都想知道？”

    “對啊，我就是這樣的。”她笑道，“后悔認(rèn)識我了么？”

    “三生有幸?！彼p笑。

    他停了手上的動作，看了一會兒她易容好的模樣，滿意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去取擱在桌上的白麻布。

    她攔住他，低低說，“你別用這個了。”

    “我不怕冷?！彼J(rèn)真對他說。

    他怔了下，聽見她的語氣抱怨似的，“你為什么要做這種傻事??？”

    他搖了搖頭，“我只是……”

    話未說完，他的手被她拉住了。他低笑一聲，緊緊回扣住她的手指，輕輕將她攬到自己懷里。

    “我只是……”他在她耳邊低語。

    暖風(fēng)忽然落來，他的眸光顫動。她深埋進(jìn)他的懷里，盡力地回抱住他。

    滿地的陽光里，他們安靜地?fù)肀А?/br>
    第95章 夫人

    ◎是我?！?/br>
    “江小滿?！逼毯? 他喊她。

    “嗯？”她在他懷里抬起頭。

    “我們得走了?！彼纳ひ衾锖c無奈，“你先松手好不好？”

    “你先?！彼锲鹱?。

    “你先?！彼谒呡p嘆，“我舍不得。”

    她低哼一聲, 松開雙手。他低下眸, 微笑看她, 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你去趙二寨主那邊，同他確認(rèn)守寨的安排。我再看一眼輿圖，很快就去找你。”

    她點了點頭, 抱起白麻布包裹, 往山堂外走去。他抬起頭, 注視著她的背影遠(yuǎn)去，眸光里含著淡淡的笑意。

    下一刻，他身形一晃，踉蹌幾步, 扶住桌邊, 緩慢地跌坐下去。他仰靠在椅背上, 閉上眼睛, 微微喘息著。

    少頃，他從大氅里翻出一個酒壺，咳嗽著把里面的藥酒送到口中。

    稍稍飲了幾口, 他的動作倏地一滯。他掂了掂那個酒壺, 低著頭，無聲地笑了一下。

    旋即，他披上大氅, 推門而出。

    山寨門口靜候著一輛馬車, 趙小川挽了一根馬鞭, 坐在車夫座上，按著他的環(huán)首刀，對祝子安作揖道：“先生，我知道一條山間小路，趕車到淮州只用大半日?！?/br>
    “不騎馬么？”祝子安問，“騎馬大約更快些吧？”

    “不騎?！币慌缘纳倥異瀽灥卣f。

    她忽然轉(zhuǎn)身，一聲不吭地推著他進(jìn)了車廂，用力摁著他坐在車座上，一把拉下了車簾。車廂里頓時昏暗，幾縷陽光斜落進(jìn)來，照得她的發(fā)梢微亮。

    他失笑，“江小滿，你干什么？”

    她揚(yáng)起臉，下令道：“睡覺?！?/br>
    然后她彎身坐在他的身邊，默默把肩膀蹭過來，小聲說：“你靠著我睡?！?/br>
    她撇過臉，臉上發(fā)燒，簡直像在頭頂冒煙。他笑得輕咳一聲，被她敲了下腦袋，于是他閉了眼睛，身體一寸寸傾斜，頭枕在她的肩上。

    踢踏的馬蹄聲響起，車輪嘎吱軋過泥土與細(xì)雪。沉悶的轱轆聲里，半昏暗的車廂內(nèi)，他漸漸入眠，長睫低垂，微微掃過她的頸間。

    她側(cè)過臉，看見他的唇邊含著笑。她跟著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輕輕把臉貼在他的額頭上。

    馬車趕到淮州時，已是夜色深濃。

    趙小川把馬車停在一處偏僻小巷，姜葵與祝子安走下馬車，前往約定的地點與洛十一會合。

    一身黑衣的少年已經(jīng)等候在一棵高大烏桕樹下，身邊停著一輛青幔的馬車。

    他遞了一疊紙卷到祝子安的手中，低聲稟報：“大批貨物經(jīng)過漕運(yùn)抵達(dá)淮州后，被送入了近郊一處糧倉。按照先生的吩咐，暫時沒有打草驚蛇?！?/br>
    “我親自去查?！弊Ｗ影差h首。

    他彎身進(jìn)了馬車，姜葵在他身邊點了一盞燭燈。兩人在車廂里翻看圖紙，低聲商議潛入糧倉的路線，迅速定下一個粗略方案。

    燈火搖搖，草木披霜。月落西山，日出東山。

    寅時甫過，天邊落雪。城郊糧倉內(nèi)，官兵來回巡邏。

    “嗒”的一聲，一粒小石子躥過樹枝，驚起樹上一片鳥雀。

    為首的官兵警覺地向前查看，依稀望見一道黑影擦過樹梢，往郊外不遠(yuǎn)處掠去。

    “追！”官兵大喝一聲，領(lǐng)著巡邏小隊跟上了黑影。

    咚咚的腳步聲踏過夜色，朝著日出方向遠(yuǎn)去。樹后兩道人影無聲地躍出，翻過糧倉的石墻，落入幽靜昏暗的院內(nèi)。

    “洛十一只能引走官兵小半個時辰，”祝子安邊走邊說，“我們必須抓緊時間?！?/br>
    姜葵點頭，“明白?！?/br>
    兩人飛快地在院里起落，找到一方進(jìn)入糧倉的小窗，利落地從窗口躍入倉內(nèi)。

    祝子安擦亮一個火折，點起一盞油燈。燭光如水般漫過磚石地板，在四壁之間燃起無數(shù)搖曳的光影。

    火光一瞬照亮了倉內(nèi)的情形。成摞的麻袋扎著大批貨物，堆滿了整個糧倉，投落小山般的錯落陰影。

    祝子安抽出腰間長劍，劍鋒輕輕一挑，揭開覆在貨物上的灰麻布。

    “果然……”他的眸光微冷，“淮西要反?！?/br>
    這座糧倉里根本沒有糧食，只有密密麻麻的兵戈刀劍。箭簇與刀刃在陰影里森然反射著銳利的火光。

    “淮州刺史的膽子真大。”姜葵低聲道，“竟然敢用漕船運(yùn)送軍械？”

    “這些年來，淮西隱約有異。何全此人野心勃勃，數(shù)次請求增擴(kuò)兵權(quán)，朝上忌憚多時?！弊Ｗ影矎澤硎捌鹨幻都?，“如今證據(jù)已在，必須即刻回稟長安?！?/br>
    倏地，他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