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忭仰頭，扯住她裙擺，兩人再次爭執(zhí)，蘇綰綰寬大的衣袖無意中掃過書案，硯臺砸下來，打破了司馬忭的額頭。

    圣人見了血，是一樁大事。閬都的流言因此再度變得夸張，說蘇綰綰其實(shí)并不愿成婚，是被圣人逼迫的。

    蘇綰綰面無表情聽著這些流言，她心想，她確實(shí)不愿意成婚了。

    司馬忭竟然看出她的心思，有一天，禮部的人來量她的尺寸。司馬忭也跟來，低聲道：“扶枝，你說，倘若你不做皇后，我會不會抄你滿門？”

    蘇綰綰白了臉，身形僵住，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被她咽回去。

    等量完尺寸，司馬忭又隨她到了書房，讓人收走她所有的書卷。

    他取出鐐銬，對她說：“你戴上它，我命人將書搬回來?！?/br>
    蘇綰綰坐在空蕩蕩的書房里，那些被他收走的書卷，有些是阿娘為她尋來的，有些是蘇瑩娘、蘇敬禾和百里嫊給的，就連后來嫁過來的郭夫人，聽聞她愛讀書，都特意買了珍本送她。

    沒有郁行安的書卷。

    因?yàn)樗呀?jīng)將他送的書卷轉(zhuǎn)贈給他人，連那幅綠萼梅都燒了。

    蘇綰綰沉默地盯著司馬忭，之后她開了口，勸他、求他、哄騙他，卻都沒有用。

    最后她伸出手接過鐐銬，平靜道：“臣女自己來。”

    司馬忭滿意了，看著她戴上，欣賞許久，說了一大堆溫情的話，才徑直離開。

    蘇綰綰覺得屈辱，她拿出剪子，想絞斷它，最后只是讓侍女尋來工匠，小心地將它拆下來。

    她將鐐銬丟在榻上，對侍女星河道：“下回圣人來此，你提前稟報(bào)。”

    星河瞅著榻上的純金鐐銬，亦是面色變幻：“是?！?/br>
    司馬忭總是來尋她，她只好將鐐銬拆拆戴戴。她從未覺得權(quán)勢是一件如此讓人痛苦之物，這天她卸下鐐銬，幾乎忍無可忍，要將它扔進(jìn)火爐，忽然聽人道：“郁家……造反了?！?/br>
    蘇綰綰動作停住，過往的記憶鋪天蓋地向她涌來。，

    侍女棠影打量她的面色，小心翼翼道：“郁家發(fā)了檄文?！?/br>
    棠影停頓許久，聲音輕得讓人聽不清：“根據(jù)檄文所述，郁二郎……似乎聽到了閬都的流言?！?/br>
    第50章 圍困

    蘇綰綰讓棠影拿來檄文的抄本，她坐在桌案前讀。

    這篇檄文名叫《討司馬忭檄》，文辭璀璨，旁征博引，歷數(shù)司馬忭的種種罪行，其中小半句，確實(shí)提到了她。

    但這么短的半句，在數(shù)百字的駢文中毫不起眼，如同一個小小的點(diǎn)綴。

    蘇綰綰垂眸，將這篇抄本放至一旁，起身出了書房。

    書房之外，天光明亮，蘇綰綰的腳腕已經(jīng)沒了束縛，卻仍有沉重之感。

    她走到家中池塘邊，見煙柳弄晴，春深花濃。半晌后，她問道：“郁家怎會舉族造反？”

    棠影立在她身后，回道：“郁河西退位讓賢，郁二郎為郁家家主。他游說各道節(jié)度使，如今已聯(lián)合六道，起兵征伐閬都?！?/br>
    短短幾句，觸目驚心。大裕十五道三百六十九州，還有幾道仍忠于司馬王朝？

    時光如流水，閬都眾人很快無暇顧及帝王的私事，而是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來勢洶洶的叛軍上。

    據(jù)聞，山北道節(jié)度使因郁行安當(dāng)年功績，主動投靠郁家。郁行安連戰(zhàn)皆捷，勢如破竹，硝煙氣息越來越近，很快，連虞江道節(jié)度使也因兵敗，轉(zhuǎn)投郁行安。

    閬都糧價節(jié)節(jié)攀升，一些異域商人連夜逃亡。朝廷開始派兵在街上巡查，抓捕散播不利言論之人，然而這無濟(jì)于事，閬都貴人們的宴會慢慢停了，每個人私下會面，都忍不住議論叛軍之事。

    蘇綰綰不知道司馬忭為了應(yīng)對叛軍，做了哪些努力，她只看見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幾乎沒有再舒展過。

    初冬，寒風(fēng)凜冽，蘇綰綰坐在窗前讀書，侍女進(jìn)來送茶點(diǎn)，對她道：“郁二郎已兵臨城下，圍困閬都?！?/br>
    慌亂像火一樣席卷了整個閬都，蘇綰綰沒來得及得知更多的消息，就被告知，大婚的日子提前了。

    司天監(jiān)算出來的吉日是在這年冬末，但司馬忭下旨將它提早到五日之后。

    好在禮部準(zhǔn)備了這么久，一切都顯得有條不紊。那天夜晚，蘇綰綰穿著嫁衣，被人扶上鳳輦。

    燈火煌煌，絲竹管弦之聲盈耳，她的心思卻不知道飄到了哪里。鳳輦?cè)敫吒叩膶m門時，蘇綰綰聽見兩個宮人臉色蒼白地小聲議論：“城破了。”

    閬都城墻高大，物資豐饒，哪怕強(qiáng)撐，或許也能支撐數(shù)載。

    這么快破城，是因?yàn)樗植叻戳耸裁慈藛幔?/br>
    蘇綰綰無暇多想，因?yàn)閷m門在她身后關(guān)閉了。

    皇宮戒嚴(yán)，氣氛像繃緊的弓弦。司馬忭眉心皺得很緊，但在看見她時，仍然放松了眉頭。

    禮官在一旁高聲吟唱：“今夜吉辰，圣人迎蘇氏女為后，伏愿……”

    司馬忭攥住蘇綰綰的手，嗓音微啞：“扶枝，我們終于成婚了。你成我的人了。”

    他攥得很緊，緊到蘇綰綰有些痛。禮官一念到敬告先祖，他立刻攥著她祭天拜祖，拜到一半時，一個宦者跌跌撞撞進(jìn)來道：“叛軍……叛軍打破了宮門！”

    司馬忭仿佛沒有聽到，他堅(jiān)持行完禮，目光射向禮官：“念啊，怎么不念了？”

    禮官磕磕絆絆地繼續(xù)道：“千秋萬歲，一鳳一凰……”

    風(fēng)聲驟起，宮殿的窗被風(fēng)撲開，宮女連忙上前掩住。蘇綰綰感覺頭上發(fā)飾無比沉重，但她仍然挺直著脊梁。

    “扶枝，該去吃合巹酒——”司馬忭在她耳邊說著，隨后，他聲音戛然而止。

    蘇綰綰感覺有什么溫?zé)岬臇|西濺到她手上，她低頭，看向和司馬忭交握的手，動作一僵。

    一支箭不知何時射了進(jìn)來，射得這么準(zhǔn)，直中司馬忭手腕。

    奢華殿中燃了數(shù)百處銅燈，燈火輝煌，映亮了外面的夜空。殿門大開，郁行安身披狐毛鶴氅，立在殿外。

    他身后跟著無數(shù)手持刀劍的士兵，身邊還站著一個持弓的人，想來就是此人射出了那支精準(zhǔn)的箭。

    ——郁二郎已兵臨城下，圍困閬都。

    ——他曾為卿相，偏又過目不忘，沒人比他更清楚閬都布防。

    ——誰能攔得住他？

    這是蘇綰綰這些時日聽見的瑣碎議論。

    暮色蒼茫，隔著這么遠(yuǎn)，蘇綰綰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他手無寸鐵，只立在那里，卻所向披靡。

    他的氣質(zhì)更為疏冷，從前像一捧溫柔的雪，如今像一輪清冷的月。

    他的視線落在蘇綰綰和司馬忭身上，蘇綰綰移開目光，他也從她身上收回視線。

    他緩步進(jìn)殿，身后的將士連忙緊緊跟上。

    司馬忭劈手奪過旁邊護(hù)衛(wèi)的長劍，擱在蘇綰綰脖頸前。

    “你再往前一步，朕殺了她！”

    郁行安腳步微頓，司馬忭的長劍往里抵，蘇綰綰感覺有什么冰涼的東西觸在她脖頸上。

    她不是不慌亂的，這一剎那，她腦海中閃過自己的書卷和郁行安的臉，而后強(qiáng)迫自己忘記這些事。

    郁行安望著司馬忭，平靜道：“汝大勢已去，莫作螳臂當(dāng)車之舉?！?/br>
    與此同時，他身邊之人射出第二支箭。

    這支箭“唰”地一下，本要射入司馬忭的手臂，卻從蘇綰綰身邊呼嘯而過，釘入她身后側(cè)的廊柱，箭羽錚錚。

    射空了。因?yàn)樗抉R忭正巧將長劍擲向郁行安。

    郁行安身后將士喧嘩，輕松將這柄長劍抵擋。那人又拉弓瞄準(zhǔn)，司馬忭終于被射中手臂，他倒在地上，瘋了一樣大笑。

    郁行安走到他身前，垂睫望著他。，

    蘇綰綰就站在郁行安側(cè)方，兩人距離一步遠(yuǎn)。她嗅到了雪松和檀香木的氣息，清雅，像是纏著她的心臟。

    她往后退了一步。

    郁行安側(cè)頭，對身邊軍士道：“將大裕末主帶下去羈押?！?/br>
    “是！”

    司馬忭被拖走了，他手臂上的血從她身邊蜿蜒而過，險些弄臟她的裙擺。

    她感覺有點(diǎn)不舒服，卻沒有再動。

    殿外的風(fēng)很冷，風(fēng)聲寂靜，一點(diǎn)點(diǎn)帶走她身上的溫?zé)帷?/br>
    郁行安就這樣站在蘇綰綰的側(cè)前方，距離兩步遠(yuǎn)，沒有離開，也沒有說話。

    許久后，將士回來道：“圣王！臣等已將大裕末主羈押！”

    “甚好?！庇粜邪厕D(zhuǎn)身，“走吧?！?/br>
    他身邊的將士疑惑地望了蘇綰綰一眼，但也沒說什么，跟著郁行安離開。

    “將血跡清理干凈?！庇粜邪沧吡藥撞?，又隨意指了個侍女，遞出手中袖爐，“這袖爐不夠暖，賞你了?！?/br>
    侍女接過袖爐，顫聲道：“多謝……多謝圣王。”

    她是蘇綰綰的侍女，這幾年才提上來做一等侍婢，或許郁行安不認(rèn)得她。

    郁行安走了，臉色發(fā)白的宮人們迅速清理干凈地面上的血跡，連她身上的血都順便清理了。

    蘇綰綰立在原地，侍女挪過來，問道：“小娘子，您冷不冷?！?/br>
    蘇綰綰攥了一下冰冷的指尖，緩慢呼出一口氣：“冷啊。”

    侍女道：“這袖爐還熱著呢，小娘子暫且對付著用吧?！?，

    蘇綰綰低眸，眼睫微顫。

    她沒有接過袖爐，只是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碰了一下。

    真暖啊。，

    暖得就像入宮前剛備好的一樣。

    第51章 發(fā)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