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癥 第4節(jié)
他正蹲著在抽煙,單膝全彎,另一只腳半墊著,是個很隨意慵散的蹲姿。 手肘擱在膝頭,修長的手指懶懶夾著燃到一半的煙。 白色皮卡的駕駛座車窗降下,司機探出上半身,是個二十一左右的年輕男子,長了雙魚泡眼,頭發(fā)是沒染勻的亮黃色。 魚泡眼把頭伸出去,臉朝下,沖蹲在路邊的少年微笑。 那絕不是一個友善的微笑。 周念看在眼里。 果然,魚泡眼司機開口就是嘲諷的話:“鶴遂,你咋還有閑心擱這兒蹲著抽煙啊?好幾天都沒在鎮(zhèn)上瞧見你爸,該不會又被逮到市里的戒毒所去了吧?” 原來他就是鶴遂。 周念聽說過他的名字,在那些諸多離經(jīng)叛道的傳言里。 對于魚泡眼司機的羞辱,鶴遂只是聽著,沒應(yīng)聲,臉上也是冷淡神色,只不緊不慢地抽了一口煙。 深邃漆黑的眼被煙熏得微微瞇著,難辨當(dāng)中情緒。 見狀,魚泡眼捋一把自己的黃毛,臉上更多出幾分得意之色:“要我說啊,你爸那樣的人就該死在戒毒所里,少出來危害社會。” 鶴遂抽著煙,還是沒反應(yīng)。 “你這是默認(rèn)了?”魚泡眼哈哈笑兩聲,點了根煙繼續(xù)說,“果然什么人下什么種,骨子里是同樣的賤。” 極盡羞辱的措辭,鶴遂卻依舊八風(fēng)不動地穩(wěn)著,他微抿著薄唇吸煙,動作慵懶,眉眼冷淡。 周念止不住在想,這人脾氣可真好,被人這樣罵都沒反應(yīng)。 魚泡眼夾著煙的手搭在窗外,他似乎覺得一聲不吭的鶴遂很無趣,索性手指一動,把煙灰往鶴遂臉上彈去。 鶴遂沒有任何閃避行為,任由那截帶著火星子的煙灰砸到臉上。 煙灰落在鶴遂高高的鼻梁上,立馬彈散開,灰黑色的粉末飛飄到少年黑濃的睫之上,墜著他眼角的冷涼,凝作寒潭。 饒是隔著一段距離的周念,都能清晰看見,鶴遂的鼻梁立馬就被燙出綠豆大的醒目傷痕。 頓感魚泡眼司機是真的好過分。 誰料,魚泡眼司機還不肯作罷,接著笑罵:“也是,你爸是個癮君子,你媽是只給錢就能隨便上的爛雞,也不指望你能高貴到哪兒去,況且——” 話還沒說完,鶴遂已經(jīng)抽完最后一口煙,他垂下手臂,將燃到盡頭的煙杵在地上的一塊卵石上面,輕微一旋將其碾滅。 他的動作何其漫不經(jīng)心,以至于他隨著青白色煙霧起身的那一瞬間,沒人注意到他眼底彌出的粼粼冷厲。 周念看見魚泡眼以最快的速度丟掉手里沒抽完的煙,身體縮回車?yán)铩?/br> 緊接著是車窗快速升合的畫面。 她不理解,有這么嚇人嗎? 下一秒,只見鶴遂姿態(tài)輕松地轉(zhuǎn)身,從后面五金店外擺的攤子上隨手抽出一把鐵鍬,利落地往肩膀一抗,走向白色皮卡。 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壓不住的野性和勁兒。 車輛發(fā)動機的聲音響了。 白色皮卡正要起步,周念看見少年長腿一邁,奔跑起來,薄唇扯出冷笑的弧度:“有用嗎?” 黑發(fā)在狂奔的風(fēng)中揚動,恣意狂妄。 砰——! 隨著一聲刺耳重響,鶴遂已經(jīng)跳上皮卡車的前蓋上,穩(wěn)穩(wěn)站住腳。 剛起步的車瞬間剎停。 鶴遂不羈地敞開雙膝蹲下,落下肩上的鐵鍬,鐵鍬的尖尖點在擋風(fēng)玻璃上,也點在魚泡眼的眉心位置。 魚泡眼倒吸一口冷氣,身體后仰死死貼在靠背上。 看到這里,周念決定收回先前的心中所想。 這人的脾氣一點都不好。 鶴遂用鍬尖點點玻璃,眉梢輕揚間滿是張狂,沖著魚泡眼抬抬下巴,示意對方下車。 魚泡眼怎么肯,再怕也要打腫臉充胖子:“你讓下車就下車?老子偏不,你有種今天就把我的車砸了!” 說到激動處,還指了指自己的衣領(lǐng),“來,有本事把老子拽出去!” 鶴遂垂著眼,默兩秒后,舌尖頂著口腔笑了。 痞子氣滿滿。 每當(dāng)周念回想那天的情景時,都后悔當(dāng)時沒有站遠(yuǎn)一點,不然也不會被嚇到丟掉呼吸。 玻璃的炸碎聲響徹南水街。 魚泡眼驚恐的顫叫摻在其中,震得周念耳朵生疼,她都沒反應(yīng)過來,等定睛時,看見鶴遂的手已經(jīng)伸進擋風(fēng)玻璃無規(guī)則的破洞中。 整個過程發(fā)生,鶴遂都很快,卻又不止是快,更多的是狠決。 足夠的狠絕,才顯得他那么利落。 周念留意到一塊碎玻璃斜插在他的掌心里,鮮血汩汩地往外流,順著腕骨的一股青筋,流得滿手臂都是。 鶴遂卻仿若未覺,帶傷的手直接揪住魚泡眼衣領(lǐng)。 魚泡眼滿臉蒼白,惶恐地大叫:“報警——!幫我報警啊啊啊??!” 鶴遂脖頸爆出明顯的血管,他用力,利決地將魚泡眼一整個扯出,拽到擋風(fēng)玻璃外。 那么的張揚恣意,那么的無所畏懼。 鶴遂俯身逼近,把魚泡眼提得更高,那場景很像興致盎然的獵人在收網(wǎng)時俯視獵物。 很快,兩人的臉相距不過五厘米。 等到如此近的距離,鶴遂臉上才浮出笑意,眼底寒光卻半點不減,只徐徐笑問:“來,你說說看,現(xiàn)在這樣誰比誰高貴?” 魚泡眼白著一張臉,連連搖頭。 “搖頭是什么意思?”周念看見少年的笑容愈發(fā)邪妄陰冷,“警察過來需要十五分鐘,這十五分鐘里,你要么選擇道歉,要么讓人再幫你叫個救護車。” “……” 魚泡眼心理防線崩潰,求饒道:“我、我錯了……” 鶴遂轉(zhuǎn)臉,側(cè)耳去聽:“大點兒聲?!?/br> 魚泡眼的眼角飚出淚,臉皮漲紅,扯著嗓子絕望地喊:“錯、錯了!我錯了!” 鶴遂瞇著眼笑了。 暮春晌午,少年的笑容比陽光還晃眼,拋開他此時的行徑不談,畫面稱得上是賞心悅目。 周念將一切看在眼里。 熱鬧看到這里,也算告一段落,周念準(zhǔn)備抬腳離開時,蹲在皮卡車蓋上的少年扭頭,看了過來。 他的臉龐瘦削清絕,骨線流暢,偏偏瞳仁黑得不見底,目光里盛著落落陰沉,散發(fā)著強烈的進攻性。 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風(fēng)吹來遠(yuǎn)山灰燼的味道。 周念呼吸一凜,有種窺視他人被發(fā)現(xiàn)的心虛感,連帶著喉嚨都在收緊。 她想逃。 偏偏又在他的目光里被定住了腳。 第3章 病癥 ============== 那天的發(fā)展在詭譎中帶著點戲劇色彩,周念并沒有直接離開,鶴遂也沒有多看她一眼。 兩人的目光在虛空中短瞬相接,又在轉(zhuǎn)瞬間錯開。 是他先將目光移開,神色不痛不癢。 等周念的思緒重新活泛時,她有些心虛地低頭,注意到自己提橘子的手指收得死緊,掌心盡是薄濕的汗。 要是再被他多盯上一秒,她整個人都得大汗淋漓。 鶴遂拎著鐵鍬起身,長腿一邁,爽落地從皮卡車前蓋上縱身跳下。 人還在空中的那一瞬間,他的白t在后背鼓出風(fēng)包,獵獵一顫,就是少年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弧度。 鶴遂穩(wěn)穩(wěn)踩在地上,轉(zhuǎn)身把鐵鍬放回五金店的攤子上,抬頭看向老板:“謝謝?!?/br> 五金店老板目睹全程,連大氣都不敢出,脖子僵硬地點點頭。 周念還在原地看著,少年身影縮小在她的瞳孔里移動。 根本移不開視線。 周念從來沒有和鶴遂這樣的人有過交集。 哪樣的? 她也不太說得上來,只能嘗試進行模糊地描述:他周身散發(fā)出的氣質(zhì)非常陰郁,冷厲,也極其特別——他在人群中,就像一只被放進羊圈的狼一樣醒目,周圍都是溫軟純善,潔白的毛,尋不出一絲惡的氣息,只有他血污俱下,滿身的黑,隱在暗處準(zhǔn)備大殺四方。 鶴遂身上散發(fā)的氣質(zhì)對周念而言,一面覺得很陌生,一面又覺得很吸引人。 讓她忍不住地看了又看。 這時候,鶴遂人還在路口,他逆著日光站著,使得臉孔模糊不明,周身線條卻被反襯得格外瘦削凌厲。 他正低著頭,似乎在看什么東西。 周念目光下滑,才發(fā)現(xiàn)他在看自己的掌心,然而看清時,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鶴遂的掌心里斜插著一塊碎玻璃。 玻璃一半暴露在空氣里,一半插陷進血rou里,鋒利邊緣染滿鮮血。 這完全是光看都覺得很疼的程度。 周念這人最怕疼,見不得這種陣仗,她看得直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