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買好，她拎著兩袋禮物打車到了孟記燒烤。

    今天他們休店，卷簾門拉著，但二樓的窗戶卻能看到有人走動的身影。

    尤雪珍偷偷走到斜對面的屋檐下，抬頭往上望，不一會兒那個人影拉開了白色的窗簾，讓日光透進來。

    看到孟仕龍出現(xiàn)在窗那頭，尤雪珍下意識縮起脖子，趕緊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又小心抬起，孟仕龍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他站在窗邊，舉著鏡子對著日光整理頭發(fā)。

    尤雪珍忍不住翹起嘴角，心想，好啊，表面上不在意打扮，背地里還挺臭屁的。

    她像欣賞一出默劇，不知不覺就站了十來分鐘，直到口袋里手機一震。樓上窗邊的人給她發(fā)消息，說他準備出發(fā)來接她了。

    尤雪珍看向二樓，雖然隔著距離看不清表情，但是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好清晰，靠在窗邊盯著手機，發(fā)現(xiàn)她沒回就一直盯著看。

    真的就像一只等待的小狐貍，在洞xue里連踱步都嫌多余，就趴在手機邊，以為兩只眼睛盯著就能盯出返信。

    姿態(tài)太可愛，尤雪珍想多看一會兒，也好奇他就這么一直等她的消息嗎？故意拖著沒回。

    他又專注地盯了一會兒，驀地握住手機，大步離開，只剩窗簾在卷起的氣流下微微擺動。

    他下來了。

    大腦接收到這個訊號，尤雪珍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往前走到巷子轉(zhuǎn)角那邊，不然就要暴露了。

    她趕緊逃離偷窺地，趁著孟仕龍從里拉開卷簾門的工夫，倒轉(zhuǎn)回頭，假裝自己才過來。

    拉開卷簾門的孟仕龍看到她從遠處慢慢走來，神情微怔。

    “……怎么這么早到了？”

    “我買好東西比計劃的時間早，就提前過來了?！?/br>
    “你還買東西了？”

    “當然啦，過年總不能空手來吧！”尤雪珍揚了揚手里的兩個袋子，“這一袋給阿婆，這一袋給你爸爸?！?/br>
    孟仕龍沒有一開始收她禮物時的推諉，很高興地把禮物收下，然后眨著眼睛看向她。

    “沒有我的嗎？”

    “有，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你想要什么，不然我怕你不喜歡?！?/br>
    “怎么會不喜歡？”

    “怎么不會……我送你的香水就是證據(jù)。你到現(xiàn)在都沒有噴過吧？”

    孟仕龍語塞，沒法否認自己的確還沒噴過的事實。

    他轉(zhuǎn)移話題道：“先進來吧?！?/br>
    尤雪珍走進店鋪，通往二樓的階梯在后廚，她跟在孟仕龍后面往上走，略帶緊張地問：“你爸和阿婆都在嗎？”

    “老豆剛被阿婆拎去剪頭了，說他丑得不像話?！泵鲜她堖呎f邊笑，“他們應(yīng)該等一下才會回來?！?/br>
    尤雪珍恍然：“原來你爸也不愛剪頭啊……”

    孟仕龍再次語塞，半晌小聲說：“嗯，其實往年被拎過去的還得再加一個我。”

    尤雪珍笑得肩膀發(fā)抖。

    終于走上二樓，一上樓梯就看見的是客廳，客廳往前是走廊，盡頭是一間打開著門的房間。

    他指著那處：“那里是我房間。”

    于港島公寓偶爾才住幾晚的房間不同，尤雪珍一想到那是他切實的，每天都會睡覺的地方，一種奇怪的窺私欲涌上來，反而羞恥地打消了進去參觀的念頭，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來。

    “我就坐這里吧。”

    “好。想喝鴛鴦奶茶嗎？”

    “誒，有嗎？”

    “你來前我煮上的，應(yīng)該快好了?！?/br>
    他把袋子在茶幾邊放好，說著就跑下樓去，不大不小的客廳回蕩著腳步的余音。她拘謹?shù)刈谏嘲l(fā)上不敢隨便亂走動，只用目光繼續(xù)觀察這里。

    她從剛才就一眼注意到了靠近陽臺的靈龕，上面掛著一張女人的黑白照相，留著齊肩短發(fā)，笑著，嘴唇揚起的弧度幾乎和孟仕龍笑起來的樣子一模一樣。

    尤雪珍在那張?zhí)缴降睦|車合照上見過她——孟仕龍的mama。

    靈龕被打理地很干凈，插著的山茶是剛換的，水果沒有一顆腐爛，最旁邊還放了一卷鄧麗君的磁帶，《何日君再來》。

    尤雪珍覺得自己光是這樣看著很失禮，連忙站到靈龕前鞠躬。

    孟仕龍端著奶茶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

    尤雪珍聽到腳步聲側(cè)過頭，懊惱地說：“我應(yīng)該再帶點水果來的?！?/br>
    他神色微怔，表情柔軟地玩笑道：“不如你等會兒下面的時候多做一碗給她？”

    尤雪珍卻當真了，拍手說：“好主意?！?/br>
    他隨手扯了一張茶幾上放著的單子，鋪在杯子下面放到茶幾上：“先來喝奶茶吧?！?/br>
    尤雪珍重新坐下，但看著奶茶，眉頭微微湊緊了。

    “這個要不要緊？”

    她指著杯子底下的紙，“攝影展報名表”這幾個黑字被杯底濡濕，擔心這是什么重要的東西被他不小心拿錯。

    孟仕龍的視線跟著看向那里，些微不好意思地把紙反過來，讓她繼續(xù)墊。

    “不要緊，之前買相機的那個店里留下過郵箱，他們發(fā)過來的?！?/br>
    “是嗎……？”

    尤雪珍沒被他隨便糊弄，又把紙翻回來，掃了一遍，才看明白是一次面向新人的攝影展征集，對報名的人資格沒有限制，若是選中的就話就能參展。雖然不是什么一飛沖天的比賽，但對新人來說一次不錯的機會。

    “你不試試看嗎？”

    孟仕龍遲疑地搖頭：“不了吧，我的攝影技術(shù)肯定會落選，沒太大必要。”

    尤雪珍蹙起眉頭：“可是……你明明是有興趣才會把這張單子打印出來吧？”

    他笑了笑，這次回答得很快：“沒關(guān)系的?！?/br>
    “什么叫沒關(guān)系？”

    “我的興趣。”

    語氣沒有半分委屈，他說得極為坦然。

    高三那年mama生病花掉家里太多錢，變賣了港島的房子卻還是沒能救下她，還欠了一些外債。老豆天天夜半三點起早去給人做便當還這筆錢，卻說自己一點不累。

    難得兩人都得空的周末，他帶著他去郊外的公園釣魚，黃昏時分從釣箱里拿出多做完一份的便當塞到他手里，說這一份偷偷多加了一個蛋，要吃好，吃好身體好才能好好念書。

    老豆把便當遞過來，耳鬢的白發(fā)不符合他年紀的多。

    老豆大概是從那時候起就不愛剪頭發(fā)，他笑話自己一剪興許就長不出黑發(fā)了。

    他想，那自己就陪著他不剪吧，做一對亂糟糟的父子也挺好。

    沉默地吃著便當里的荷包蛋，老豆手中的釣竿依然沒動靜。他沒完全咽下蛋白，含糊不清地同老豆講，我知你留在港島傷心，不如我們找個便宜點的城市開店，港島太貴了，寸土寸金。

    老豆想也不想就駁他，外頭再便宜也要一大筆錢。

    他輕描淡寫道，我不想上大學(xué)了，也沒有想學(xué)的專業(yè)，那筆給我存的錢就拿出來用吧。

    老豆自然是震怒。

    他垂下臉，數(shù)次吞咽喉嚨，還是沒忍住抹了一把眼睛，這些天沒流出來的眼淚滴進便當里。

    最后他說，這樣你就不用再半夜三點起來做便當了，我不想你也累倒。

    “我不能再失去你?！?/br>
    老豆聽后，手心顫抖。

    沒有一條魚在水底下，水中的浮標卻不住地抖動著。夕陽把老豆的眼眶和水面都照得通紅。

    他不知道老豆到底看沒看穿他撒謊了，反正到最后，他沒把自己想報考地質(zhì)學(xué)的事情透露給任何人。反正就是把手中的巖石換成鍋鏟，他并沒覺得有多么不好。

    除了今天，他第一次告訴了第二個人，對著她和盤托出，沒有遺憾，神態(tài)輕松。像是一個天生的沖浪手，溫和地接受了命運加注在他身上的波動，他原本可以浮出海面，卻被浪頭打下去，就干脆把自己折成浪板，托住他在乎的人。至于他自己，他無所謂。

    可這樣不好。

    尤雪珍清晰地感覺自己的胸口在收縮，他那些刻意壓住的遺憾和委屈統(tǒng)統(tǒng)都跑到了她這里。

    奶茶的杯壁燙著手心，她躊躇著，還是說出口：“不要再這樣了?！?/br>
    “……什么？”

    “不要總是做那個最后往火鍋里夾菜的人。”尤雪珍把他只倒了一杯的奶茶推給他，“偶爾要做第一個下筷子的人。喜歡的食物，喜歡的東西……既然喜歡，就要去爭取，去嘗試，對不對？”

    孟仕龍定定地看著她，奶茶的霧氣無聲地往上漂浮，模糊了他眼中某種洶涌的情緒。

    他握住掌心，就像摁住某股沖動，但視線還一寸寸地在她臉上開拓。

    “那……先從喜歡的人開始好不好？”

    他仿佛在自問，可那雙眼睛那么直白地在看她。

    這個時候的孟仕龍和溫和兩個字一點都沾不上邊了，讓她不敢看他，心臟像一顆皮球被重重往地上一拍，連續(xù)地彈跳出好遠，好遠……遠到她覺得好像不能再撿回來。

    第45章

    尤雪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還是先從喜歡的東西開始吧……對, 不如我送你個鏡頭吧？”

    孟仕龍搖頭：“我跟你開玩笑的，你不用送我新年禮物。不是還要存錢辦電臺嗎？”

    尤雪珍不依：“要講公平，阿婆和你爸爸我都買了禮物，所以你也要有。”

    他微微嘆氣, 幾分沒轍, 心里已經(jīng)深知公平這兩個字對她而言的重要性, 妥協(xié)說：“那謝謝老板了, 不過不要送鏡頭, 太貴了?！?/br>
    “那……你還有其他什么想要的？”

    “其實沒有特別想要什么，只要是你送的我都會喜歡?！?/br>
    “騙人?！痹掝}又繞回來，她耿耿于懷地提起香水，“香水你就沒噴。當然——我不是說你需要噴香水，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相反的，她覺得他身上有時候會沾上的油煙味聞久了反而很好聞，像冬夜街邊聞到的熱騰騰的食物香氣, 讓人覺得很溫暖。

    孟仕龍聽完她“控訴”后, 忽然起身急匆匆跑進房間, 再出來時多了一樣?xùn)|西——那瓶潘海利根的狐貍香水, 連包裝都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