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夜并無別事 第6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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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是一輛搖搖晃晃的老式轎車。外面天災人禍,饑疫橫行,不難想象要弄到一輛仍能正常運轉的汽車,要經歷多么艱難的周折,一路輾轉回到這里,應該也是諸多辛苦困阻,后視鏡完全碎裂,一扇門上甚至沒有車窗。 然后她看到沈恩知從車上下來。 盛凌薇的視線慢慢摸索過去,一點一點將他看清。她發(fā)不出聲音,甚至不敢認。他瘦了太多太多,整個人的姿態(tài)顯得創(chuàng)傷、低靡,神情麻木而清醒。 以往的沈恩知,矜貴出塵,清潤雅致,像天上永不墜落的月亮。 從未見他這般模樣。 沈恩知沒有戴眼鏡,目光不經任何隔膜,輕透地穿過重重人群,一眼便與她對望,薄唇緊并著,沒有說話。 似乎有點難為情,不愿被她看到如此狼狽的自己。 盛凌薇怔怔注視著他。心口衣袋里,還揣有他留給她的那封信。 像是忽然有了重量。勾住她的心,沉甸甸往下墜去。 第43章 信 ◎剝開一枚果實的胞衣◎ 盛凌薇進門時, 沈恩知正在輸液。他眼目輕輕攏著,似睡非睡,手臂瘦得仿佛只剩細白一層皮膚, 血管呈現(xiàn)暗藍色,在皮膚下方分枝散節(jié), 浮起類似河脈的形狀。 許是聽見有人進門, 他稍稍側過臉, 眸光從垂長的睫毛之下滲出一點, 看清來人是她, 一時頓住了。 盛凌薇也沒出聲,往前走幾步,見他回過神來,猛地抬手將蓋在胸口的薄被往上拉, 一直遮到光潔的額頭上方。 他這一番動作極突然, 幅度也撕得很大, 手背上的針管在皮rou里別了一下, 立時涌出血珠子。 盛凌薇忙叫來使館里的醫(yī)療人員,重新為他處理妥當。等人走后,她抽了把椅子坐在他床邊,戳了戳他擋臉的被子,心里又好氣又好笑:“怎么回事,裝什么鴕鳥?” 沈恩知還用手指揪著被面, 聲音像從鼻尖悶出來, 綿軟的沒什么底氣, 隱約發(fā)黏:“薇薇, 不要看。我現(xiàn)在不好看?!?/br> 盛凌薇撲哧一聲笑了。近日來心情大起大落, 從收到林瑯遞送的那一封遺書開始, 她設想過無數次與沈恩知重逢的畫面,甚至也真的嘗試做足心理準備,讓自己慢慢接受他或許真的遭遇不測,永遠不會回來了。 唯獨沒想過再相逢,沈恩知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的。 她單指往里一勾,被子暖烘烘的,手也沾滿他的氣息。盛凌薇一點一點掀開被角,對他說:“你什么時候都好看……行不行?” 自己都沒意識到,語氣異常柔軟。 如同剝開一枚果實的胞衣,沈恩知的面容從陰影下面寸寸清晰,盛凌薇也就此看見他兩頰輕微凹陷,額角、脖頸有一些疹疤,顏色已經褪淡不少,是登革熱造成的皮膚反應。 還有長如細絲的紅痕,出現(xiàn)在碎發(fā)之下、鼻梁側面,以及頜骨兩邊。他這一路上究竟有過什么殘酷的經歷,她不敢去詳問深想。 盛凌薇此前聽醫(yī)護說,他身上還有幾處更為嚴重的傷口,清創(chuàng)過程相當漫長瑣碎,挖去了在瘟濕環(huán)境下未經處理、幾乎潰爛的腐rou,所幸沒有在災區(qū)接觸到破傷風梭菌,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不該是他,不該是沈恩知。從小盛凌薇就知道,他的教養(yǎng)風姿獨一無二,氣象清寧渾然天成,是沒有旁人比得上的。 怎么會變得這樣狼狽,這樣傷痕累累。 忽然為他感到有些難過。 盛凌薇從小得到過太多的愛,自身的情感也被滋養(yǎng)得十分豐沛。她從來不憚于向旁人投以愛、釋放愛??墒堑剿媲埃峙滤曋粽鋵?,將她一顆心捧在手里,再也收不回來。 使館的醫(yī)療團隊中,絕大部分都外出馳援災區(qū),帶走了許多設備與藥品。好在還有儲備的抗生素,晚些時候,有人來為他進行肌rou注射。 沈恩知身體底子本就虛弱,又產生了嚴重的過敏反應,一夜冷汗如瀑,頻繁驚厥,身上成片紅色瘢痕,像燙傷又像胎記。 他呼吸很濁重,神色是鈍然的空白,似乎已經在長久的折磨下喪失了感官知覺。 但沈恩知這人很奇特,哪怕是在這種惡劣的狀態(tài)下,味道依然干凈,清澈如涼水。 盛凌薇輕輕撫著他顫抖的手背時,鼻端就浸漫著他近似無嗅的氣息。一陣又一陣的冷汗剛剛平息,又陡發(fā)高熱。她用毛巾蘸上熱水,悉心為他擦拭皮膚?;腥艋氐叫r候,他在她感冒發(fā)燒、生理疼痛的時候陪伴左右,總是很有耐性地日夜照料。 想起小時候,那段時光無憂無慮,心里未免也感到舒坦和熨帖。到后來她架不住困意,支在床沿的兩肘松塌下去,臉伏在被面上睡著了。 第二天陽光烤在眼皮上,盛凌薇在睡夢中很是掙扎一番,才悠悠醒轉,進而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睡到床間來了。身旁是沈恩知,他手腳照例規(guī)矩,沒有將她鎖在懷里。 沈恩知其實一早就醒了,但沒有吵醒她,日常的掛水補液也推到下午。此時看見她眼皮慢慢拎起來,微微笑著對她道一句早安。 “薇薇,能幫我拿一下床頭的手帕么?”他手指輕抬一下,但是手腕沒有動,“我這里有一點麻。” 盛凌薇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他分出一只手臂來,給她墊在頸后,就這么睡了一夜。 她趕快撐起身體:“……怎么不跟我說呀?!?/br> 沈恩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好轉。不枉她這些天來憂慮深重,眼下熬出了些許烏青。這淡淡倦色,被沈恩知看在眼里。 盛凌薇扭頭給他拿手帕,就疊好放在床頭柜面。她探身取過來,握在手里只覺得質地格外松軟,她垂眼隨意一瞧,很快認出了方藍銀線的格子圖案。 毫無疑問,這是當年她送給沈恩知的生日禮物,沒料到被他保存得這樣好。除卻常規(guī)的使用痕跡,幾乎找不出幾處脫線、布球和纏皺。 盛凌薇記得她和沈家兄弟交換禮物的那一天。沈恩知虔誠地為她找來一頂小王冠,仔細裝在盒子里,打開的一瞬間,珠光寶氣直逼人眼。 他緊張地等待她的反應和評價。而她那時滿心撲在葉恩彌身上,沒有對沈恩知分出一絲余光和注意。 盛凌薇送他的禮物則是一塊手帕,還是嘗試幾次失敗后泄氣偷懶,拜托家里阿姨縫制的。 如今看到他格外珍惜,到底于心不忍,盛凌薇將手帕放在他手里,猶豫了一下,還是坦白說: “恩知哥……其實我以前騙了你,這塊手帕不是我縫的?!?/br> “我知道,薇薇,一直都知道?!彼]一下眼睛,目光溫潤如常,“你送給我,我就好好留著。其它的事情,我都不在意?!?/br> 盛凌薇像是忽然驚醒了,生平第一次意識到,他好像確實是一直這樣的。兩個人相互做戲的那幾年,畢竟占著個情侶的名頭,盛凌薇在回國時多少也會買些禮物帶給沈恩知。有完全不合他氣質的領帶,腕圈過大的手表,甚至是尺寸沒一處合體的西裝。 而沈恩知將一切照單全收,只是不動聲色,根據領帶的花紋搭配素淡的純色西裝,按照腕骨改小了表帶,將西裝帶去經常光臨的店里進行量體二次加工。 然后把她的禮物都堆在身上,妥善保存,珍而重之。 盛凌薇抿抿嘴,舌尖有些拔干。他背井離鄉(xiāng)來到艱苦惡劣之地,臨行前給她留下一封遺書,而她決心來到使館,每日通過電臺呼喚他,個中心思晦暗不明,難說沒有更多期待。 但他們似乎心照不宣,都沒有主動提起各自胸臆中纏亂的衷腸。 “恩知哥,你多休息一會兒,我有點事先去忙……雖然最近人手多了,之前幫忙做的一些事還需要收個尾?!?/br> “好?!?/br> 盛凌薇給他掖了下被角,沒有抱他,也沒有親他?;氐阶约旱姆块g,洗漱后換過衣服,準備離開之時,她的視線突然觸到書桌上放著的一片薄信,是沈恩知留給她的那封遺書。 盛凌薇稍作遲疑,沒伸手碰動,而是轉身出門。只不過才走兩步,又忍不住折返回去。 她實在想看一看那封信。 【??作者有話說】 下章有弟弟傷口撕裂流血度艾,純屬個人xp,雷這種的不要點。 希望不要被鎖,鎖了只能像前面很多章那樣大幅度刪減…… 第44章 急雨 ◎食蜜鳥◎ 一場急雨來得突然, 澆透了灌木叢和頂端蓬放的艷花。引來以蜜為食的蜂鳥,低空徘徊許久,終于站上被雨水淋濕的花瓣。鳥喙長而堅硬, 質感光滑,頂緣稍稍下彎, 在附近輕啄。 似是嗅到了花蜜愈發(fā)濃重的香氣, 終于不再滿足于淺嘗輒止, 被進食的本能引誘著穿到內蕊。它過去曾被困在籠中, 至此饑餓太久, 似乎根本不知饜足。鳥喙深而重地鑿下去,吸吮著花蜜最豐澤之處。 盛凌薇喜歡靜靜注視這個過程。她腰背微微弓起來,低頭認真觀察。 而沈恩知以手撐在她頸后,薄唇滾熱, 輕輕吻著她薄薄顫動的眼瞼, 不許她繼續(xù)看。 盛凌薇于是闔上眼睛, 感受著自己在他臂彎里越沉越深, 溺在安穩(wěn)牢靠的懷抱之中。 -- 盛凌薇也喜歡碰觸他的肌體。最愛他情到濃時,一語不發(fā),只是緊咬牙關,從下頜緊繃到脖頸,血管也抽顫著漲鼓起來,耽湎而迷戀的景象。 她撫摸他的喉結, 手心感受到上面一突突跳動, 沁出微漠的汗意。 指尖一點一點, 碾到他開闊的肩膀, 肌理線條流暢, 薄厚適當。在外多日, 瘦了不少,盛凌薇碰到他背上未愈的創(chuàng)疤,力度就帶了憐恤的安撫之意。 她咬著他耳朵勸說:“你還有傷……動作別太大了?!?/br> 他搖搖頭,講話時唇隙一開,漏出幾聲喘息:“沒事。” 怎么能沒事?盛凌薇只在他唇上隨意地親了親,沈恩知就一下發(fā)了狠。他起先還有點克制,此時仿佛被敲下什么開關,腰身落得急了,盛凌薇扶在他后背脊的手指瞬間感到一陣濡潤,起先以為是汗,借著貧白月光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傷口迸裂流了血。 盛凌薇皺皺眉,拿掌根推他:“疼不疼呀?!?/br> “不疼。” 沈恩知吻她的時候用上了勁力,含住她的唇舌深深嚙咬著,她也仰著頭不甘示弱,呼吸與牙齒都撞上一起,一場長吻逐漸渾濁,帶上濕重的血腥氣。 盛凌薇的手抓在他汗密的頭發(fā)里,眼睛睨著他這狂亂又迷失的樣子,或許還是應該怪罪那天,從她看到那封信開始算起。 那天她轉步回了房間,一眼望見潔白平整的紙料,靜靜躺在光滑的木質桌面上,漫射著窗外日光,落在眼里融融的暖。 正如沈恩知其人。 在她面前,他很少主動進犯,總是默立在原地,等待她的垂看和撫摸。 盛凌薇輕輕以手撕開粘口,打開那封信。 兩頁信紙,寫滿他齊整秀拔的字跡。沈恩知的筆觸優(yōu)美非常,落在紙面上,內容卻相當平實。除卻在開頭叫了一聲薇薇,事實上并沒有卸下多么煽情的語句,只是籠統(tǒng)地回憶他們小時候的瑣事。 一樁樁一件件,許多細小微毫的過往,被他裝在心里珍藏多年,通過這樣一個特殊的媒介,展開在她心上。 盛凌薇對少女時代的記憶,其實被葉恩彌完全填滿了。在這時才陡然想起,原來其中還間雜著那么多屬于沈恩知的空隙。 他寫盛凌薇跟葉恩彌上了同一所中學,而他自己則接受mama和爺爺安排,到離家更近些的學校就讀。開學前一天晚上,盛凌薇抱著練習冊到沈家找到他,似乎不舍得今后的分別,拿數學題做借口,賴在他書桌前就是不肯走。 沈恩知總能一眼瞧破她的謊言,但他始終不露聲色,柔順地依從她的一切要求。到后來是盛凌薇先捺不住困意,睡到他床上去了。而他素來謹慎克制,有分寸地收回視線,體膚和目光都不敢接觸她蹭起一半的裙角,避出門喊來葉瀾送她回家。 他寫后來盛凌薇摔斷了兩條腿,在家門口的林蔭大道上練習走路。步幅很小,姿態(tài)也歪歪斜斜,但一徑筆直地朝前趑趄蹣行。有幾次失去平衡往地上狠狠一跌,沈恩知快步上前去扶,卻忘記她打小是最倔強不服輸的性格,硬是甩開他的手非要自己站起來。沈恩知就在后面沉默著一路跟隨,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不過分遙遠,也不敢太趨近。 正如從此之后許多年間他們的關系。他看到盛凌薇離自己越來越遠,離葉恩彌越來越近。 他寫高中那一次出游,在意大利艷烈的夕陽之下,盛凌薇將喝空的無酒精雞尾酒放在私人泳池邊,和葉恩彌下水淺游。她沒戴泳帽,長發(fā)如豐密的藻類在凈水中浮蕩。沈恩知默然凝望許久,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竟拿起她放下的酒杯。玻璃杯日光烘燙,握在掌心里像捧住一顆晶瑩剔透的心臟。 他寫到葉恩彌走后,看到她頻繁更換男友,沉溺在一段又一段轉瞬即逝的關系里,卻從未像他期望的那樣,把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幾秒。 盛凌薇的指腹慢慢沁出汗意,不自覺將信紙捏皺。她眉尖輕輕地摺著,將這一雙與她糾纏半生的兄弟從記憶中捻出來反復琢磨。她很清楚葉恩彌是一個習慣性表達愛的人。他會主動索吻、深擁,毫不吝嗇言語和行動,也會在極度親密之時,含著她飽滿的下唇說情話。 而沈恩知則不同。隨著她對他的了解越來越深刻,她也越來越清晰地感知到這種不同。他渴求愛,卻不敢索取。習慣于站在背陰處注視,哪怕掃除一切阻礙,也將自己放在被挑揀的位置,等待著她的抉擇。 他說薇薇,如果你看到這封信,那么意味著我永遠不會再出現(xiàn),再盡力爭奪你,再試圖占據你的人生。對此我很慶幸,這是最好的結局。你不用繼續(xù)愛我,不用再忍受抉擇的痛楚和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