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遙收到這封信大為振奮，從前被封建毒害甚深的四鳳三個，都愿意站出來拼事業(yè)了，這證明女子受傳統(tǒng)思想觀念的影響越來越淺。許多女子，都愿意走出家門，進(jìn)行改變。

    放下蕭芳的信，蕭遙起身出門，通伯瑞太太去挑了一個工人回來幫自己分擔(dān)家務(wù)。

    沒過幾天，蕭芳便來到北平，姐妹兩相見，自是高興的。

    蕭芳笑看著蕭遙，“鳳姨知道你竟做了大學(xué)的老師，可高興了，差點便要親自來見你。若非醬菜那兒來了港島那處的訂單，她已然來到這里了?！?/br>
    蕭遙笑著問，“如今醬菜的生意好不好？”

    “極好，賣到許多地區(qū)去啦?！笔挿夹χf道，“我們家醬菜的牌子，是全華國第一的，不僅有大客戶來訂購，便是魔都附近的小客戶，也愛來批發(fā)帶回自己的店里賣的。我們家生產(chǎn)醬菜的工廠，又加大了，招了好些無家可歸的婦人?！?/br>
    蕭遙聽畢，知道家中生意尚可，便讓蕭芳先去休息，等消息休息好了，便問起大姨太、三姨太并五姨太幾個。

    問完了，看向蕭芳，“你如今是什么打算？”

    蕭芳聽到這里，臉上的笑容燦爛至極，“我原是不知畢業(yè)之后該做什么的，但見你做了老師，便也打算找個小學(xué)任教。”

    蕭遙十分感慨地看著蕭芳，非常認(rèn)真地說道，“這很好。”

    蕭芳一把握住蕭遙的手，

    “七妹，謝謝你。被打一頓趕出王家的時候，我以為這輩子就完了，以后什么都沒了。是你帶我來到魔都，來到文明，讓我知道，人生還可以是另一個樣子的。還有你的書，若不是有你的書，我娘她們，還總想著那位蕭先生。你讓我們一下子自立起來，讓我們即使沒了家族支撐，從此也能靠自己活下去?！?/br>
    蕭遙回握住蕭芳的手，“我也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讓我知道，我做的并非無用功。”

    姐妹倆坐下來，說著別后的變化。

    蕭遙留美回來之后，家里以至忙著做生意，而她很快又北上，只大體知道家人的近況，并不清楚家里幾人的心理變化，此時與蕭芳談起，對此的感悟深了許多。

    因此除了日常備課之余，蕭遙又開始寫小說，她以家里包括自己在內(nèi)五個女人為主角，半寫實半虛構(gòu)，刻畫出每一個人在命運(yùn)轉(zhuǎn)折之時做出的選擇，有主動選擇的，有被動選擇的，有一開始只是惶惶然跟隨而沒有自己想法的的，在人生的每一次抉擇上，她都設(shè)置了情節(jié)，讓人清楚地看到，這五個女人心理的變化乃至因變化而踏出的每一步。

    平心而論，蕭遙覺得她們家五個女人在離開老家時，許多事是一帆風(fēng)順的，但小說不能這般寫，因此設(shè)置了重重磨難，推動著角色往前走。

    她寫完了這部8萬字的小說后，第一個給蕭芳看。

    蕭芳看完，很是感慨，“這和我們家類似，可是比我們家艱辛許多。我們家自打來到魔都，日子就好起來了。”

    當(dāng)初還擔(dān)心一萬多銀圓用不了多久，后來做了醬菜，家里的閑錢就多了起來。

    一開始，大家還會細(xì)細(xì)數(shù)錢，感受手里有銀圓不用挨餓的幸福感，到得后來，隨著賣醬菜賺到的錢越來越多，她們便沒有了興趣再數(shù)錢了。她們將視線轉(zhuǎn)向自己該做些什么，該如何修后世，讓自己死后能投個好胎，成為人上人。

    蕭遙笑道，“藝術(shù)高于生活，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

    蕭芳翻了翻手中的稿子，一邊笑一邊點頭，半晌忽然嘆了口氣。

    蕭遙看向她，“好端端的，怎地嘆氣了？”

    蕭芳道，“我在魔都不是一直在讀書么？認(rèn)識了幾個知己，平常一起玩一起談人生理想，那時我們約定，畢業(yè)之后，還要像那時那般，永不分開?？墒沁€沒等畢業(yè)時節(jié)來臨，就有兩個知己被家里叫退學(xué)，回去嫁人了?！?/br>
    她的臉上帶上了深深的感傷，“我本以為，她們嫁的都是好人家，日子理應(yīng)好過。然而半年后再見她們，就發(fā)現(xiàn)她們憔悴了許多。彼此見面，她們哭著告誡我們，莫要相信男人的鬼話，若有機(jī)會，便好好工作養(yǎng)活自己，別結(jié)婚了?！?/br>
    說到最后，她哭了起來。

    蕭遙知道蕭芳這是想起她的從前了，沒有說話，只把帕子遞了過去。

    蕭芳哭了一場，看向蕭遙，“蕭遙，我娘總叫我嫁人，可是我不想嫁人。我想如同現(xiàn)在這般，過無牽無掛的純粹日子。我不用看男子的臉色過活，我掙多少錢便花多少錢，凡事自己做主?？墒俏矣峙?，我若不結(jié)婚，死后閻羅判我入畜生道。”

    蕭遙道，“閻羅看的是本人對社會有無貢獻(xiàn)，你到時做了教員，教書育人，等于桃李滿天下，還怕貢獻(xiàn)值不夠么？再說了，這世上男子不少，你如今想著不結(jié)婚，若將來遇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你又想結(jié)婚了呢？這些事沒有定數(shù)的，你不必憂心?！?/br>
    安撫好蕭芳之后，蕭遙沉思一會，又拿筆，準(zhǔn)備寫一個出身富貴之家的女子青萍。

    她這次決定只寫一個單純的愛情故事，往通俗里寫，盡量寫得簡短。

    不為別的，只是想寫給那些有才華有見識卻只能被家里逼著早早嫁人的可憐女子。

    因為要備課，蕭遙每天只寫三千字，兩個星期后，見已有5萬字了，便托蕭芳幫自己謄抄，并在出門時幫自己寄去《小說日報》。

    蕭芳慣愛看蕭遙的作品，覺得不管是從故事性還是思想性，都很合自己的胃口，因此馬上拿了那稿件看起來。

    青萍出身富貴，在被家里送去讀書抬高身價時，認(rèn)識一個貧寒卻才高八斗的才子蕭顯，兩人經(jīng)過誤會、互看不順眼到誤會解除，互相了解、互相佩服的一系列事情，深深地相愛了。他們徜徉在大學(xué)悠閑松快的氛圍里，一起讀書、一起接受新思想教育，成為了靈魂伴侶一般的存在。

    可就在這時，青萍被家族叫回家，準(zhǔn)備嫁給門當(dāng)戶對的一個富戶之子。青萍自是不肯，她通過丫鬟偷偷將此事告知蕭顯，叫蕭顯來家提親，為了成功，她讓蕭顯多請幾位先生給他寫推薦的信件，叫她父親知道，他是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即便如今不顯，將來亦有顯達(dá)富貴的一天。

    蕭顯不僅請了學(xué)校里聲名顯赫的先生寫了推薦信，還請了教授一起上門，可是最終還是被老爺客客氣氣地請進(jìn)來，之后又客客氣氣地送出去——老爺?shù)囊馑己苊黠@，兩家是早有婚約的，人無信而不立，他是不能毀約的。

    蕭顯不死心，又請學(xué)校的先生幫忙，準(zhǔn)備第二次提親。

    可是先生卻不再幫忙了，反勸他，愛情努力爭取過，得便是好事一樁，得不到，也不用太在意，人生有許多比愛情更有意義的東西。

    蕭顯卻不肯放棄，又多次單獨(dú)登門企圖說服青萍父親，卻連門都沒法進(jìn)，就叫青萍父親差人趕了出去。

    青萍知道此事之后，求父親與未婚夫家好好說道，解除婚約，又言道彼此不熟悉，將來生活在一處，未必能幸福，這不但耽擱了她，亦耽擱了未婚夫的幸福。然而好說歹說，父親母親都不曾聽，反罵她不要臉。

    青萍無奈，通過絕食反抗，可被老爺著丫鬟把湯水灌進(jìn)肚子里，絕食無效。后她假裝屈服，在出門逛街時，去了與蕭顯常去的地方，支開丫鬟，與蕭顯商量私奔一事。

    蕭遙是在睡夢中被蕭芳搖醒的，她看到蕭芳的眼神綠油油的，嚇了一跳，瞬間坐起來，“可是出事了？別急，先慢慢說與我！”

    蕭芳聲音沙啞道，“蕭遙，你快告訴我，青萍與蕭顯私奔成功了么？”

    蕭遙提著的心一下子落回了遠(yuǎn)處，氣不打一處來，“你竟為了這個來吵我？”

    “好meimei，你與我說一說罷。”蕭芳連忙哀求，“我長這般大，還從來未曾看過如此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且正看到要緊處，你便不寫了，我怕是今晚要睡不著了?！?/br>
    蕭遙沒好氣道，“你若再吵我，我便讓他們私奔失敗。”

    “別——”蕭芳說完，反應(yīng)過來歡呼一生，“啊，你這么說，是他們成功私奔了么？真好!”說完叫蕭遙好好休息，自己快活地出去了。

    蕭遙捂著頭重新躺了下來。

    仔細(xì)想想，她其實能理解蕭芳為何這么激動癡迷的。

    此時也有長篇章回小說，其中有一個流派的內(nèi)容也是才子佳人式的情愛，赫赫有名的鴛鴦蝴蝶派便是了。但是這一派的小說雖以愛情為主，但也有許多篇幅描寫官場與世情，以至于與情愛有關(guān)的內(nèi)容便不夠那么緊湊——有那些對官場世情不感興趣的，便不愛讀這些作品了。

    而蕭遙這一篇，幾乎是單純的愛情，情節(jié)異常緊湊，全程圍繞愛情而寫。社會世情并官場事，對情節(jié)有推動作用的便寫，且盡量一筆帶過，與內(nèi)容關(guān)系不大的，基本不會涉足。

    這樣的小說，發(fā)出去定會叫許多人挑刺，其中很嚴(yán)重的一項，便是單寫愛情，于社會無益。

    蕭遙特意這般寫，主要是為了突出男女主人公因為真摯的愛情，勇于與社會反抗，努力掙脫封建家庭的束縛。只可惜，在如今的世情下，與社會作對，只能以悲劇收場。

    其實蕭遙是考慮過，這小說大團(tuán)圓結(jié)局，用來鼓勵更多男女掙脫封建束縛的。

    可是，前有《后宅贏家》體現(xiàn)了這種思想，她若再寫，未免會讓許多涉世未深又沒有謀生技能的年輕女孩子不顧一切脫離家庭，最終不能養(yǎng)活自己，淪落風(fēng)塵亦或是直接喪命，且根據(jù)現(xiàn)實，得出現(xiàn)實世情下的結(jié)局，顯得更有警醒意義。

    至于會不會反《后宅贏家》，蕭遙倒是不擔(dān)心的，因為這次她會換一個筆名。

    次日蕭遙吃早飯時，聽了一耳朵蕭芳的“吃完早餐便趕緊寫，可別忘了，多寫點罷，回頭我給你帶你最愛吃的醬豬肘子?！?/br>
    蕭遙吃完了早飯便真的開始認(rèn)真寫，醬豬肘子有一定吸引力，但更多的原因是，她已經(jīng)初步備課完畢，須冷靜些時日，再回去細(xì)看，找出不妥好生修改。

    由于廢寢忘食地寫，蕭遙這次寫了四天，便將結(jié)局寫完了。

    蕭芳已然找好了工作，正在進(jìn)行前期的準(zhǔn)備，所以每天都出門去，又回來得比較早。

    只是她時間空閑，過去又做過謄抄的伙計，因此不過兩天功夫，就將蕭遙原先那5萬字謄抄了一遍寄出去。

    這天正在吃飯，蕭芳忽然開口，“那個鄭太太也在小說日報發(fā)表了一篇小說，也是寫愛情的，風(fēng)格與如今正在連載章回小說的張先生有些類似，我下午聽人說，這小說很受歡迎。不過，還是遠(yuǎn)不及你上次那篇《女子之路》?！?/br>
    說到最后，滿臉與有榮焉的笑容。

    蕭遙有些訝異，“鄭太太竟也開始寫章回小說了么？”從前張?zhí)c蕭六小姐寫的，都是閨閣派的短篇小說，寫女兒事，格局不大，但也反映了此時女子的一些心理心態(tài)，在如今這社會，具有一定意義。

    蕭芳點頭，“嗯。我們家好像還沒訂《小說日報》，回頭我便訂上罷。”

    蕭遙點點頭，沒有反駁。

    她最近看的都是《青年新報》亦或是類似的報刊，通俗流行的報紙，除非投稿發(fā)表小說，不然極少看。

    上次那篇有一定自傳性質(zhì)的小說，寄去了一篇比較嚴(yán)肅的報刊，而非《小說日報》。

    這時蕭芳忽然一拍腦袋，“差點忘了，《小說日報》給你回信了?！?/br>
    于是飯后，蕭遙便開始看信。

    信上說，她的小說過稿了，但須在鄭太太的小說連載完再連載，價格為千字5角。

    蕭遙挑了挑眉，她的每一篇小說，從來都是一寄出，隔天便能發(fā)表的，至于稿酬，還從來沒有這么低過。

    不過她轉(zhuǎn)念便明白了，自己這篇《相思》是完全的愛情小說，看起來社會意義不大，文筆雖不錯，但也不驚人，是完全的新人作品，編輯要慢慢評估，并不大看好，是很正常的。

    放下信，蕭遙將這事拋到腦后。

    自從她來了京城，在宴會上露了面，成了名人，稿費(fèi)就漲了，變成了千字15塊，這是很高的價格了。再加上家里有醬菜賣，每日收入不菲，她已經(jīng)不再缺錢了，所以并不將《相思》的稿費(fèi)看在眼內(nèi)。

    鄭太太最近春風(fēng)得意，因為她新寫的一部小說在《小說日報》連載起來了，稿費(fèi)雖然只是和以前的小說差不多，但小說卻比以往所有的小說都要紅，據(jù)報社的消息，已經(jīng)加印了5000份！

    這個成績雖然不如逍遙客當(dāng)初連載的小說那般轟動，但已經(jīng)比許多小說出名了。

    輸給蕭遙，鄭太太不是不沮喪的，但是她轉(zhuǎn)念想到，自己第一次嘗試，有這個成績已經(jīng)很好，以后定會越來越好的。

    可是沒等她的美夢徹底做起來，一份報紙刊登了逍遙客的《女子之路》，瞬間超越了她的小說，還導(dǎo)致她小說所在的日報銷售量降了下來。

    鄭太太十分不滿意，發(fā)了好一頓牢sao，卻也無法可想，于是只得安慰自己，自己此時已經(jīng)算又基礎(chǔ)了，基礎(chǔ)還挺高，將來會寫得越來越好的。

    蕭芳見蕭遙已經(jīng)寫完，馬上拿過稿子看起來。

    稿子一上手，便舍不得放下，她廢寢忘食地讀完，哭了不知多少場，最后哭著來找蕭遙，

    “蕭遙你騙我，你說他們私奔成功，在一起了的，怎地最后卻分開？你改一改這結(jié)局，讓他們的先生救下蕭顯，好不好？我不想青萍為了蕭顯而嫁給自己不愛之人?！?/br>
    蕭遙搖了搖頭，“這不能改。在他們的先生眼中，男兒抱負(fù)比什么都重要，遠(yuǎn)不是兒女情長可比的。”

    蕭芳聽了這話難過地哭了起來，“這世間，這般至死不渝的愛情，為何不能完滿？”

    蕭遙認(rèn)真道，“這就是現(xiàn)實?！?/br>
    她其實可以筆鋒一轉(zhuǎn)，像蕭芳說的那樣，讓先生救下蕭顯的，但為了藝術(shù)性，最終還是決定，以悲劇收場。

    蕭芳見無法說服蕭遙改結(jié)局，拿著稿子回去，又重新看了起來。

    蕭顯與青萍靠著全班同學(xué)的相助，私奔成功，離開了當(dāng)?shù)?，找了個小地方住下來。

    安頓下來之后，兩人一起做了教師，立志要教導(dǎo)小學(xué)生成才，啟蒙他們的思想。她們每個月拿到的薪資雖然微薄，但還是拿出一部分錢，讓盡量多的孩子能讀書識字。

    雖然日子過得清苦，再無大都市的繁華與方便，可是兩人相守，比一切享受都要美好許多。

    然而好景不長，那位已經(jīng)娶妻的未婚夫路過此處，知道青萍與蕭顯的存在，馬上讓人暗中把兩人的身份說出，讓這個保守落后小鎮(zhèn)的居民們知道，這兩個人乃無媒茍合之無恥男女，孩童受他們教育，是否能學(xué)到知識不知，學(xué)了私奔的無恥行徑，是必然的。

    小鎮(zhèn)上許多家長憤怒地質(zhì)問青萍與蕭顯，得知兩人果然是無媒私奔的人，馬上對兩人唾罵一頓，再打一頓，才趕出小鎮(zhèn)。

    兩人棲身鎮(zhèn)上已然荒廢的土地廟，上頭無片瓦遮身，又適逢下雨，加上身上有傷，很快都病倒了。

    在兩人生病期間，往日對他們恭敬有加的小鎮(zhèn)人，無一人探望，便是從土地廟經(jīng)過，亦要吐一口唾罵，罵一句jian夫yin婦。

    若非有被兩人教過的孩童暗中接濟(jì)，兩人差點活不下去?？杉幢闶怯泻⑼訚?jì)，兩人還是大病一場。

    兩人病好后，一起離開，打算隱姓埋名，重新找一個地方住下來，繼續(xù)教育村中孩童——在他們貧病交加棲身破舊土地廟時，那些來暗中接濟(jì)、一口一個先生的孩童讓他們明白，總有孩子能接受到他們傳下的思想的，他們做的一切，并未白費(f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