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之下 第6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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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吧?!笨镅雍沾执f了一句,一只手掐住唐蘊的下頜,迫使他仰頭。 “嗯……”唐蘊已經(jīng)很難發(fā)出祈求以外的其他音節(jié),嘴唇被咬得隱隱作痛,膝蓋也痛,大腦已經(jīng)混亂到,無所謂吃什么,只要能讓他發(fā)泄出來就行。 沖洗的時間太久,唐蘊渾身都泛起一層薄紅,手指頭上的皮膚皺皺的,有點難受,匡延赫大概是良心發(fā)現(xiàn),沒有再折騰他,不僅幫他擦干凈身子,披上浴袍,還吹了吹頭發(fā),最后送到床上。 匡延赫又從衣柜里翻出個新枕頭和枕套,一起遞給唐蘊。 “你自己套一下,我去洗個衣服,很快回來,你要是困的話就先睡吧。” 唐蘊知道他所謂的洗衣服就是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丟進洗衣機。 “要不內(nèi)褲我還是自己來吧,怪不好意思的?!?/br> “不用啊,我家還有臺洗衣機專門用來洗貼身的衣物?!?/br> “那好吧?!彼麑τ绣X人的生活缺乏想象了。 腳步聲逐漸遠去,唐蘊觀察起這個陌生而又空曠的房間。可能是為了方便白天補覺,房間的窗戶外面還加裝了一層升降簾,百分百的遮光材料,能讓臥室瞬間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家具沒什么鮮亮的顏色,讓人覺得這里面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要是他將來買房,絕對不會考慮這樣的風(fēng)格,感覺住久了人都要抑郁。 看起來,匡延赫是個不怎么熱愛陽光的人,而唐蘊很喜歡,他喜歡曬太陽,也享受那種被清晨第一縷陽光叫醒的感覺。 沒過多久,匡延赫便回來了,心情很不錯的樣子,問唐蘊怎么還沒睡。 “不知道,可能有點認床吧?!碧铺N給他讓出一點位置,“你在家一般都幾點睡?” “不一定,要是精神比較亢奮的話,凌晨三四點也不一定能睡著?!?/br> “所以才把房間弄得黑黢黢嗎?” “對啊?!?/br> “其實暖色更利于人入睡?!?/br> 匡延赫掀開被窩躺進來的動作讓唐蘊一陣恍惚,像是做夢一樣。 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和人睡一張床了,他一直都覺得一個人睡很自由,想怎么滾就怎么滾,還不用擔(dān)心被搶被子,但匡延赫剛躺進來,他就沒忍住朝那邊貼過去。 很溫暖的體溫,像貓咪的肚子。 “介意我回幾個消息嗎?”匡延赫問。 “當然不會?!碧铺N松開他的手臂,“我不打擾你?!?/br> 他以為匡延赫就是手機上cao作一下,沒想到伸手夠來一臺筆記本放在大腿上,噼噼啪啪地回復(fù)公司系統(tǒng)里工作郵件。 神情嚴肅又認真,看全看不出喝過酒的痕跡。 真是裝醉的一把好手,先前肯定沒少用這招釣?zāi)腥税桑?/br> 唐蘊無聲嘆氣,心說自己都二十八歲了,竟然能被這種老土的招數(shù)誆到,有些時候是真的很愚蠢。 再過兩個月,匡延赫會像之前那樣玩消失嗎? 匡延赫“嘖”了一聲,唐蘊忙問他怎么了。 “收件人填錯了,把發(fā)給采購部的通知發(fā)到我爸那里了?!笨镅雍找е麓剑桓焙茴^痛的樣子。 “嗐?!碧铺N不以為意地說,“這算什么事兒嘛……我還以為你丟了什么大case呢。” 匡延赫倒是情愿丟了case。 不出五分鐘,他的手機響了,是匡繼沖打來的,他朝唐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唐蘊聽話地點點頭,玩起手機。 房間里很安靜,即使唐蘊再怎么轉(zhuǎn)移注意力,兩個人對話的聲音還是清清楚楚鉆進他耳朵里,匡爸在責(zé)怪匡延赫做事不夠細心,語氣不是很好,像高中班主任訓(xùn)斥學(xué)生。 后來又舊事重提,講一些與郵件根本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怪匡延赫不懂為人處世之道,責(zé)任心也不夠。 什么啊,不就是發(fā)錯了一封郵件嗎,至于這么上綱上線嗎? 此時此刻,凌晨一點,匡延赫把他這么一個性感尤物晾在一邊處理工作,竟然還有人譴責(zé)他對待工作責(zé)任心不足? 唐蘊聽得直翻白眼。 足足十多分鐘,匡爸還沒有講完,匡延赫很不耐煩地找了個理由,掛斷掉了。 “你爸怎么這么晚還不睡?!碧铺N問。 “他一般只睡三個小時就起來工作了,白天會在休息室打會兒盹,醒來繼續(xù)忙。”匡延赫回憶道,“也就是他生病的那段時間稍微收斂一些,每天能睡個五六小時,至于現(xiàn)在的話……我很久沒有和他一起住過了,不是很清楚?!?/br> 唐蘊連聲嘖嘖:“活該他掙錢啊,這生物鐘還真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 匡延赫笑了一下,合上電腦放到一邊,縮進被窩。 “不過我感覺你爸爸對你……”唐蘊想說好兇,頓了下,斟酌措辭,“有點兒嚴厲?!?/br> 匡延赫用手機一鍵關(guān)燈,只留下一盞香薰燈。 “他也就對我嚴厲,對我哥可不這樣。”說著,轉(zhuǎn)過身,正對唐蘊,臉頰隱沒在橘色的光芒下,眼睛在微笑。 唐蘊好奇道:“你還有哥哥???” “同父異母的哥哥,是我爸和前妻生的,他們兩個離婚以后,我哥跟了他媽。” “你哥哥比你大幾歲?” “我也不是很清楚?!笨镅雍张R時上百度查起資料來,有段新聞里倒是真提到了匡峙的年齡,“今年三十七了,比我大六歲?!?/br> 唐蘊也看到了新聞上的照片,與匡延赫不同,哥哥是完完全全的東方相,面對鏡頭時,也就穿了件很普通的圓領(lǐng)衛(wèi)衣和牛仔褲,眉眼溫和,和團隊里的人相互摟著肩,大家笑得超開心,看起來是低調(diào)又很有包容心的領(lǐng)導(dǎo)。 “是游戲公司的ceo啊,還挺厲害的呢。”唐蘊看到文章里出現(xiàn)了眼熟的游戲名,“哎我玩過這個誒!超級……” 火的。 最后兩個字,被抿了回去,因為他感受到了一股無聲的壓迫——來自匡延赫瞇起來的眼睛。 有關(guān)成功人士的報道其實千篇一律,無非就是團隊創(chuàng)立初期,根本拉不到投資,大家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團隊瀕臨解散,留下來都是一群愿意為了夢想放棄一切的年輕人,大家眾志成城,迎難而上,終于等到了機遇降臨,貴人相助,實現(xiàn)逆風(fēng)翻盤。 不過實際上,在匡峙讀研究生期間,匡繼沖就贊助了他一筆一千萬的資金,隨便他做什么都行,匡峙選擇了最省力的方式——給游戲公司投資,拿股份,但因為年輕,沒什么經(jīng)驗,兩筆投資全打了水漂,手頭就剩下三十萬,后來是把車子抵押貸款,才組建起游戲團隊,也就有了所謂的“拉不到投資”。 至于吃了上頓沒下頓,那就更不現(xiàn)實了,匡繼沖還健在呢,怎么可能放任兒子餓死? 但不能否認的是,匡峙的確是個很有智慧和膽魄的人,即使賠掉了很多錢,也依然有東山再起的勇氣。 有些事看起來很容易,但換一個人來做,未必能收獲這樣的成就。 匡延赫:“我在想,要是換了我的話,兩次投資都失敗以后,應(yīng)該就不會再在游戲領(lǐng)域發(fā)展了,會嘗試換個賽道?!?/br> 唐蘊聽完匡延赫版本的哥哥的故事,覺得他應(yīng)該挺崇拜匡峙的,至少是含有一絲敬佩的。 “你會羨慕哥哥嗎?” 匡延赫沉默了一下,很坦誠:“會的,羨慕他能獲得家里人的認可,也靠自己的雙手獲得尊重?!?/br> 唐蘊能理解他的想法,但并沒覺得匡延赫不被尊重,集團的執(zhí)行總,也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吧?誰敢不尊重他? “我看大家平時都挺尊敬你的啊。” “不一樣的,我哥是靠自己的本事,而我是踩在了我父母的肩上,意義不同?!?/br> 大概是在上初中的時候,匡延赫忽然有了一個意識:大家贊揚他,并不是真的認可他,而是對匡繼沖的一種奉承,另一方面,覺得你身為匡繼沖的兒子,已經(jīng)擁有了絕大部分孩子望塵莫及的生活和教育資源,本該如此。 匡延赫在一次期中考試中沖到了年級第三,得到的夸獎是“不愧是匡董的兒子,真聰明”“你將來肯定跟你爸一樣有才”“基因太好了”。 當匡延赫參加競賽拿到第一時,大家都質(zhì)疑他的冠軍是內(nèi)定的。 好不容易拿到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卻被同學(xué)造謠說是走后門的,匡繼沖捐了一棟樓才換來的名額。也有人說:“我要是有他家那個條件,我肯定也能考進去?!?/br> 畢業(yè)進入公司之后,他就成了完完全全的啃老族,雖然大家并不會跑到他跟前這樣說,但背地里怎么議論他,他是心知肚明的。從此,他再有怎么成就,都是父母的庇佑。 “我一直覺得,凡事都有兩面性,我父母對我的保護也會形成一團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我身上,我分明站在那里,做出了很多努力,但大家都看不到我。我的成功,是理所當然,我的失敗,就更是理所當然。既矛盾,又合理?!?/br> 唐蘊第一次聽匡延赫提起小時候的事,能夠想象一個很要強的小朋友在聽到“不愧是匡董的兒子”這類的評價時,內(nèi)心有多失落。 這就好比在對一個奧運冠軍說,因為你有最好的教練在幫你啊,要是我有那么好的教練,我也能拿第一。 “小可憐?!碧铺N捧住匡延赫的臉頰,揉了揉。 “哦當然,”匡延赫繼續(xù)說,“我不是在抱怨我的生活,我的父母,我知道我擁有的已經(jīng)夠多了,我應(yīng)該感到幸福和滿足,但我還沒有找到內(nèi)心世界的平衡,老覺得自己不夠好,一邊賣力地工作,一邊間歇性地內(nèi)耗?!?/br> 唐蘊大致聽明白了。 “你難以找到平衡的原因會不會是,你從小就把父親認作成功的榜樣,在后來的人生里,世俗觀念又一再向你強調(diào),只有超越你父親,才算真正意義上的成功,所以你會產(chǎn)生挫敗感,會不斷內(nèi)耗。” “也許吧?!?/br> 唐蘊想了想說:“不過我一直覺得人不是為了結(jié)果而活的,真正重要的是過程。要是能找到熱愛的事業(yè),喜歡的人,安穩(wěn)地度過一生,未嘗不是一種成功呢?!?/br> 匡延赫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熱愛什么,我畢業(yè)那會兒碰上我爸生病,就直接進公司幫忙了?!?/br> 唐蘊有些錯愕地望著他,匡延赫意識到了什么:“不好意思,我說得有點多,聽著很像無病呻吟吧?!?/br> “沒有啊!怎么會呢!我很想聽你講小時候的事情?!?/br> 唐蘊只覺得幸運,喜歡的人能對著自己傾吐煩惱,分享心情。 要是這些話,匡延赫只對他一個人說就更好了。 匡延赫想說點有趣的事情調(diào)節(jié)下氣氛,但搜腸刮肚,竟然尋不到什么快樂的回憶,最多的就是和哥哥明里暗里的比較。 連被唐蘊稱贊的那一手好字,都是因為匡繼沖說,他的字沒有哥哥的好看,所以匡延赫才會下定決心去練字。 他花了三年,練出漂亮的字,匡繼沖卻又找到了哥哥的其他長處。 只有唐蘊,像個小白癡一樣,會盯著他寫字。 “哦,我想起來了,我小時候挺熱愛運動,什么項目都難不倒我。” “啊,真好啊,”唐蘊羨慕地說,“我小時候就沒什么運動天分?!?/br> “不過運動天分其實也沒什么用,我記得有一回,我拿著運動會上贏到的獎狀到我爸辦公室,剛好看到匡峙趴在他辦公桌上寫作業(yè),我爸給他買了一堆好吃的,還讓他多休息休息,不然眼睛會累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那么溫柔地說話,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體驗過那種溫柔。”事到如今,匡延赫已經(jīng)完全理解了匡繼沖當時的反應(yīng),“比起運動會上的獎狀,家長們肯定都更喜歡三好學(xué)生的獎狀,喜歡有成就的兒子……” 語言是輕描淡寫的,但唐蘊能夠想象當時的畫面對匡延赫而言是多么巨大的沖擊,就像是一只小野貓滿懷期待地跟著路過的人,希望能夠被帶回家,卻隔著玻璃,看到了另外一只潔白無瑕,一看就是被偏愛著長大的貓咪。 共情能力太強的人不適合聽這種委屈的故事,唐蘊的視線因為難過,已經(jīng)慢慢模糊。 他伸手抱住匡延赫,壓抑著情緒。 匡延赫低頭問:“你是不是困了???” “沒有?!碧铺N搖搖頭,耳朵貼緊胸膛,“我正在嘗試和匡延赫小朋友對話?!?/br> “嗯?” “我好想告訴他——‘運動會上拿獎狀也非常了不起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