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路面結(jié)冰，再加上風大，細妹人瘦，經(jīng)不住，所以摔了?！?/br>
    “好在這回細妹是和荷花一起來，荷花喊我們過去把她救上來。”

    到了這個時候，知青們越發(fā)意識到修路的重要性。如果道路修通，細妹就不會摔倒。退一萬步講，就算摔倒也能及時送往曲屏鎮(zhèn)中心醫(yī)院，不至于在條件簡陋的農(nóng)場衛(wèi)生所心驚膽戰(zhàn)。

    一陣兵荒馬亂，姜醫(yī)生和向北趕了過來。

    姜醫(yī)生檢查之后，表面有些凝重：“摔得太嚴重，小腿脛骨骨折有錯位，輕微腦震蕩，我要正骨、打石膏，你們趕緊補個掛號，把費用交了?！?/br>
    向北二話不說掏了錢，配合姜醫(yī)生正骨。

    “咔嚓”一聲脆響，昏迷中細妹痛得慘叫起來，嚇得陳志路面色大變，以為姜醫(yī)生把她的腿硬生生地掰斷了。

    姜醫(yī)生的確有一套，不借助儀器設備只憑眼睛和手便能判斷出骨頭受傷情況，一推一拉再一轉(zhuǎn)，錯位的脛骨歸位，打上石膏、用紗布纏上，再清理全身上下的傷口，該縫針的縫針，該消炎的消炎，該包扎的包扎，一直到中午才完成治療。

    蕭愛云悠悠醒來，看到自己身在醫(yī)院，雙手包裹在一頂棉帽之中，身旁站著陶南風與喬亞東。

    “我——”她聲音有些嘶啞。

    見蕭愛云終于醒來，陶南風終于松了一口氣，湊到她跟前：“你醒了？”

    “沒事就好?！眴虂問|微微一笑。

    喬亞東的笑容落在蕭愛云眼中，仿佛春風拂面。她抬起手，緊緊抓著棉帽，眼中噙著感激的淚水：“謝謝你們。”

    軍綠色棉帽，內(nèi)襯棕色毛皮，暖和厚實，蕭愛云認得是喬亞東的帽子。

    今天人雖昏沉，但并非完全沒有意識，只是如同飄在海浪中的一艘小船，晃得她完全沒辦法說話、思考。陶南風背著她、陪著她，給她喂水、擦汗，她都知道。

    喬亞東擺擺手，開玩笑地說：“說什么客氣話，我們革命友情深厚無比、堅不可破?！?/br>
    “謝什么，我們是朋友?！碧漳巷L挨著病床坐下，壓了壓被角。

    蕭愛云拉著她的手，眼中滿是依賴：“陶南風，多虧有你把我背到衛(wèi)生所來。你不知道高燒的時候我好痛啊……感覺骨頭縫都在痛，痛得我只想哭。”

    陶南風點了點頭，她知道高燒是什么感覺，痛到在床上踡成一團，只有不斷地喊著“mama”才能抵擋這種痛。

    從七歲母親去世，父親再婚將馮清娥娶回家，陶南風已經(jīng)很久不敢觸碰“mama”這個詞語。陶悠很快就適應了繼父的存在，熱情親密地喊陶守信為“爸”，但陶南風卻只稱呼繼母為“馮姨”。

    父親和自己給予了馮春娥、陶悠最大的善念與尊重，可是換來的卻不是溫暖和感恩。陶南風有很多心事，一直藏在心底，因為她不喜歡激烈的沖突，擔心讓父親為難。

    旁邊病床的細妹一直沒有清醒，甚至開始嘔吐。姜醫(yī)生眉頭緊鎖，對向北說：“腦震蕩，我們這里治不了，趕緊送鎮(zhèn)醫(yī)院去拍片子，別耽誤孩子病情?！?/br>
    細妹的父親范五福收到消息趕來，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拼命地磕頭：“向北，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她還只有十二歲。醫(yī)藥費我會還給你的，將來有錢一定還?！?/br>
    向北將這個才四十幾歲就被苦難壓得蒼老的莊稼漢子扶起，道：“范叔你放心，我一定救?！北逼屡c南坡雖然通行不易，但兩邊的村民沾親帶故，論起親戚來向北得稱呼細妹的父親一聲“叔”。

    范五福千恩萬謝，哽咽難言，黑瘦的臉上滿是淚水，蹲在墻角捂住腦袋，自責與擔憂讓他整個人看著老了十歲。

    看到這個為女兒生死揪心難過的父親，陶南風心里很不是滋味。

    細妹為什么會滾落山崖？說到底還是細妹感謝修路隊開通隧道，想把最甜最清的羅漢泉水送給修路隊員們喝。

    若是刁鉆之人，恐怕早就哭鬧不休：我家細妹是因為你們摔下去的，那就得你們管！可范五福是個老實人，明知細妹是因為給修路隊隊員送水而受傷，內(nèi)心卻對大家全無埋怨，提都不提送水一事，反而對大家送來看病感激涕零。

    這樣的村民，讓陶南風內(nèi)心受到極大的震撼。原來這世間有馮春娥、陶悠那種得寸進尺的小人，更多的卻是知恩圖報的好人。

    知道范五福家里困難，陶南風取出兩塊錢遞給范叔：“叔，這錢你收著，給細妹補營養(yǎng)。”

    其余人看到陶南風拿錢出來，紛紛翻口袋找錢。一毛、兩毛、五毛、一塊……零零碎碎的鈔票送到范五福手中，他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嘴里不停地說著謝謝：“你們都是好人，都是好人咧。”

    接下來，向北安排一副擔架，由四名體格健壯的修路隊隊員輪流抬著，在范叔的陪同之下將細妹送下山去，囑咐了一句：“看這天氣，馬上就會下雪。你們快去快回，如果大雪封山……恐怕難得回農(nóng)場，只能等雪化?！?/br>
    聽到這話，陶南風心中一驚，明眸清澈，認真地看著向北：“大雪封山？”

    向北還沒回話，幾個修路隊隊員搶著說話。

    “你們這些新來的知青還不知道吧？秀峰山海拔高，十二月底就會下雪。一旦下雪山路難行，只能困在山上，這就叫大雪封山?！?/br>
    “前一陣子不是讓你們儲藏土豆、玉米嗎？就是冬天缺蔬菜，要存口糧啊?！?/br>
    “不過你們也別怕，下雪也不是只有壞處。按照農(nóng)場慣例，只要一下雪就會殺豬分rou?！?/br>
    聽到這里，幾個江城來的知青不知深淺，眼中帶出絲興奮：“真的？有rou吃！”

    向北點點頭：“后勤科已經(jīng)開始做準備。”眼前這些都是孩子，光知道有rou吃，卻沒有想過養(yǎng)豬場那十幾頭豬能夠頂多久？到后來食物匱乏、嚴寒難擋，秀峰山的冬天真的非常難熬。

    陶南風問：“下雪了，還能修路嗎？”

    向北搖頭：“不能，所有工作都得停下。等到下雪你們就會知道，山上的風雪非常大，根本沒辦法出門。”

    陶南風定定地望著向北，從他的眼中看到隱憂。如果連門都出不了，那得是多大的風雪？

    剛剛還期待著分rou吃的知青也明白過來，開始緊張起來。

    “只能呆在屋里嗎？那我們得多備些柴火。”

    “農(nóng)場會按時給我們發(fā)米糧嗎？”

    “郵遞員不能上山了吧？那我怎么和家里人聯(lián)系？”

    “完了完了，我得趕緊下山跟家里人說一聲。誰知道這雪要下多久，要是我爸媽一直收不到我的信，連年都過不好?！?/br>
    聽到知青都在擔憂與家人的聯(lián)系，陶南風抿著唇、雙手緊握。到底為什么，寫了幾封信回去都沒有回音！不會是父親出了什么變故吧？

    越想越怕，雙手越攥越緊，指節(jié)開始泛白。

    向北的目光落在陶南風的手上，若有所思：“這樣，明天放大家的假，你們一起到曲屏鎮(zhèn)去一趟，郵局、供銷社、布店……想寄信的寄信，想買什么就買，趕緊安排一下。如果要預支工資的，等下去財務室打個條領錢，我來簽字?！?/br>
    聽到向北這話，所有知青都歡呼起來。

    “好耶！向場長真是我們的好領導?！?/br>
    “回去就寫信，多寫點，讓家里人放心。”

    “快點快點，領錢買雞蛋糕，哦不，雞蛋糕不經(jīng)放，還是多買點發(fā)餅存著?！?/br>
    發(fā)餅是當?shù)匾环N零食，發(fā)酵的面餅，烤得yingying的，小麥香混著堿味，風味獨特，很扛餓，還耐保存。

    一時間，剛才因為蕭愛云發(fā)燒、細妹摔傷而沉郁的氛圍漸漸消散，就連蕭愛云都恨不得從病床上爬起來趕緊回去寫信。

    因為有姜醫(yī)生攔住，蕭愛云只得眼淚汪汪地拉著陶南風的手叮囑：“你幫我領錢，等下帶信紙和鋼筆過來，我把信寫好你明天記得幫我把信寄出去啊?！?/br>
    思鄉(xiāng)心切的知青們此刻一顆心全在如何與家人聯(lián)系上，劉麗麗笑瞇瞇對陶南風說：“你放心去吧，這里有我呢?！?/br>
    陶南風點頭離開，與眾人一起到財務室預支了下個月的十六塊錢補助，給蕭愛云送去紙筆之后，匆匆趕回知青點。

    李惠蘭和葉勤還沒下工，屋里只有陶南風一個人。

    寒風在窗外呼嘯，陶南風卻覺得胸口似有一團小小火焰在燃燒。她坐在桌前，鋪開信紙，拿起鋼筆，提筆寫下一行字。

    “爸，你還好嗎？”

    眼前的字跡變得有些模糊，陶南風抬眸看向木窗。淺色窗簾輕輕揚起，仿佛在溫柔地安撫著她。

    “爸，我在農(nóng)場挺好的，天氣漸冷，眼見得大雪將至，可能會有一段時間不能給你寫信……”

    第21章 家書

    第二天一早, 十個在修路隊工作的知青頂著寒風一起下山。

    魏民在保衛(wèi)科，李惠蘭與葉勤在養(yǎng)豬場，蕭愛云在醫(yī)院, 還有幾個被基建科安排修繕其余幾個知青點走不開。

    大家將錢貼身收好, 結(jié)伴同行，山路雖然艱難，卻阻不住一顆思鄉(xiāng)之心。

    “上個星期郵遞員老李到農(nóng)場來，背了兩大兜信和包裹單，你們誰的信最多？”

    “哈哈, 肯定是喬亞東。喬亞東家里只他一個兒子，他mama三天兩頭一封信, 一個月寄個大包裹, 真羨慕！”

    “還有葉勤。聽說她爸媽、兩個哥哥特別心疼她，上回她一個人就收到了六封信，還有兩個包裹, 都是衣服和糖果餅干, 是不是啊, 陶南風？”

    所有的目光都投注葉勤的室友、陶南風身上。

    陶南風點點頭, 輕輕“嗯”了一聲。

    喬亞東這才意識到一件事——陶南風來農(nóng)場這么久, 竟然沒收到一封信。這不正常！

    “陶南風, 你家里人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不給你寫信？是不知道寄信地址嗎？”

    喬亞東剛剛問出這句話, 胡煥新便反駁道：“不可能不知道！當時我們收到通知書的時候, 上面都會寫清楚報到時間與地點、黨團組織關系、糧油戶口、行李物件對應的地址?！?/br>
    另一個綽號“徐眼鏡”的知青徐言波也點頭證明。

    “是的, 我記得非常清楚, 通知書的題頭就寫了一句話：徐言波同志, 你響應主席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的偉大口號, 積極報名上山下鄉(xiāng), 走與工農(nóng)群眾相結(jié)合的光輝道路，已光榮的被批準去湘省德縣秀峰山農(nóng)場。我們的去處寫得這么清楚，怎么可能不知道寄信寄到哪里?！?/br>
    喬亞東皺眉思索：“陶南風，我記得當時在來農(nóng)場的路上，問你為什么報名上山下鄉(xiāng)，你說是你姐摔斷腿來不了，你代替她?！?/br>
    “是啊，我替我姐來的農(nóng)場。”陶南風目光低垂，兩條辮子垂在胸前，整個人看著有些悶悶的。

    舊事重提，大家現(xiàn)在同吃同住同勞動，早就互相熟悉，兼之陶南風帶著大家蓋屋、修路，得到大家的認可與喜愛，于是眾人便問出一直存在心中的疑惑。

    “原本是你姐報的名，但是你替她來農(nóng)場。于情于理，你姐也應該感謝、慰問你啊，為什么她不給你寫信？”

    “你媽難道是個偏心的，只喜歡你姐嗎？可是手心手背都是rou，她怎么也得問問你在這邊的情況吧？我爸寫信的時候都說，我媽擔心我一個人在外地吃苦，天天哭呢?！?/br>
    “我記得你爸是大學教授，三個多月了他為什么不給你寫信？”

    眾人關心的話語仿佛一股暖流注入心田，陶南風抬手輕輕壓住斜背著的軍用挎包，里面裝著自己寫好的信，還有同屋三個女孩要寄出的信，厚厚一迭。這些信是思念家人的見證，也是獨在異鄉(xiāng)的情感宣泄。

    陶南風終于說出了一直不肯宣于口的家事：“我母親已經(jīng)去世，現(xiàn)在這個是繼母，報名下鄉(xiāng)的是繼姐陶悠，和我同歲，大月份，她并不是我的親jiejie?！?/br>
    “哦……”

    知青們嘴巴圓成o形，同時發(fā)出這長長一聲。

    “小白菜，地里黃。七八歲，沒了娘。好好跟著爹爹過呀，就怕爹爹娶后娘。養(yǎng)了個兄弟比我強呀，他吃菜我喝湯。”

    這一首《小白菜》的童謠，哪個小時候沒唱過？誰家要是有了后媽，不懂事的孩子就會跑到他家屋前屋后唱，一直唱到他眼淚汪汪才算完。

    所有人都同情起陶南風來，原本還覺得她話少不熱情的人也心疼起來：陶南風竟然有個惡毒后媽，真可憐，難怪她平時話少，肯定是心里難受又沒辦法對別人說唄。

    陳志路一拍胸脯：“別怕，以后我就是你哥。你后媽要是敢欺負你，我?guī)湍阕崴?！?/br>
    從蓋磚瓦房開始，胡煥新就特別崇拜陶南風，也跟著喊：“還有我，我也是你哥?！?/br>
    喬亞東溫柔地看著陶南風：“還有我?！?/br>
    其余幾個也紛紛表態(tài)：“陶南風，你后媽不管你，我們管你！你是我們二十個江城知青中年齡最小的，以后就是我們的小妹?！?/br>
    陶南風被一群伙伴簇擁著向前走，眸光如星般燦爛，嘴角漸漸上揚。

    胡煥新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由爺爺奶奶撫養(yǎng)長大，和父母關系一般，當下便安慰陶南風：“我媽也偏心，只喜歡我弟弟。我們現(xiàn)在長大了，有手有腳哪里養(yǎng)不活自己？何況，你還有我們這么多兄弟姐妹?！?/br>